发现秦支书和郑三娃的私情,纯属偶然。
半夜里我上卫生间,发现支书的床上无人,摸摸被窝发凉,我断定支书出去有一个小时以上了。
他上哪去了?
那时我太年轻,要是现在碰到这样的问题只会抿嘴一笑便罢。可是我那时才二十岁,二十岁是个可怕的年龄。
好奇心使我溜出房问。左右走廊上静悄悄的,昏黄的廊灯显得有气无力,一切都处在懒散状态,可能在这种氛围里人容易迷糊,鬼使神差,我下意识地走进郑三娃的门前。夜深人静,我为什么直接走到这儿并徘徊了好几个来回?事后我怎么想也没弄明白。人,有时简直莫名其妙。门,无声地开了。
“进来吧。”秦支书平静的声音。
“别……”三娃羞怯的声音。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进?还是不进?我拍了拍自己发木的脑袋,真是糊涂锅里下丸子——混蛋一锅粥,我知道闯祸了。
平静了一下翻江倒海的心,我还是进去了。其实,我已没了退路。
三娃在床上躺着,被子凌乱地搭在身上,头发乱得毫无章法,在床头灯昏黄的照射下,她的脸红扑扑的像红苹果,滋润得像雨打芭蕉花带露,别有一番味道。
支书只穿裤头背心,蹲在沙发上,他点烟的手似乎有点发抖,也许没抖,是我看花眼了。我木木地坐在沙发上,也拿了一支烟点燃,我发现自己的手肯定在抖。
秦支书和郑三娃关系暧昧已不是一日半天了,我早就有所觉察,只是没有深想而已。
每次报告团出去作报告,我大都是和支书住一屋。一般情况下,睡觉前,秦支书都要看一段《资本论》,厚厚的一大本,砖头似的,看得极认真,让人肃然起敬。况且,秦支书不仅是看,还写,用钢笔在书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蝇头小字,大概是体会之类。郑三娃每晚读的是《毛选》四卷,边看边用红蓝铅笔画杠杠,弄得满书五彩缤纷。也写体会,是用一个红塑料皮的笔记本写,每晚一篇,天天坚持,有一次我偷偷翻了一下她的笔记本,发现她的笔记已有固定模式:每一篇开头,都是“我今天学习了某篇文章,深受启发和教育”,然后找几段该篇她认为重要的语录抄下来。最后结尾处是表决心:今后我一定按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去做,或“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或“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既然是都学习,就少不了共同交流学习体会,有什么理解不了的问题,郑三娃就少不了到我们房间里来请教支书,一来二往,就讨论得热火朝天,有时还争论。支书学问深,旁征博引,结合本大队的实际,一条条摆事实讲道理,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支书驳倒了副支书。在此过程中,两人均双目明亮,滔滔不绝,借题发挥,争论得津津有味。这种讨论,有时在我们房间里进行,有时怕影响我休息,就到郑三娃屋里进行。三娃独住一室,怎么讨论也影响不了别人。这是他俩每天晚上的保留项目,乐此不疲。
那次,省委宣传部长来房间看望报告团,发现了此事,竟然激动万分。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用微胖的手轻轻抚摸着秦支书的《资本论》和郑三娃的红塑料皮笔记本,眼睛有些潮湿,声音发颤着感叹:
“一个农村基层的负责人,这样认真地自觉攻读马列原著,我是头一次见到。不简单哪!”
秦支书在部长面前,谦虚得像个小学生:“部长过奖了。也是没法子哪,水平太浅,不补充一下跟不上呢。”
三娃则是一脸红云,手下意识地揪着衣角:“瞎写呗,这秦支书还批评我不认真呢!”
宣传部长一走,秦支书深深吐出一口气,全身似乎一下子放松了,直直地摔倒在床上,连鞋也没脱。
我隐隐感到,支书活得有点累。
支书一连抽了三支烟后,用布满红丝的眼睛定定地瞅着某一个地方,缓缓地讲了一个个仿佛与他无关的故事。
村里人都说,秦支书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因为他从小就聪明过人。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娘给他两毛钱,让他去合作社里买一毛钱的麻油和一毛钱的辣椒酱。那时支书个子矮小,两手把一个大海碗高高举起才举得与合作社的柜台一样高。他脆声声地说:“俺娘叫俺打一毛钱的麻油!”代销员连忙往他碗里倒了一端子麻油。他放平手臂,捧着碗看着里面的麻油,不认识似地左晃右晃,晃着晃着就带了哭腔:“俺娘叫俺打一毛钱的辣椒酱,你怎么给俺麻油了?回家俺娘还不揍俺……呜呜……”代销员没法,只好接过海碗,将麻油倒回,其实也没倒回几滴,左晃右晃的,麻油沾满了碗,如何能倒回去?于是,又给他打了一毛钱的辣椒酱。他连跑带窜回了家。省了一毛钱,过年偷着买串火鞭玩的钱就有了。
这事,支书不讲,我也早就知道,村里的人都是用欣赏的口吻讲这件事的,说是自小看大,三岁看老,跟着支书干,社员吃不了亏。支书接着讲的情况,恐怕村里就没人知晓了。
十八岁那年,秦支书当了兵,是工程兵,每天的任务是挖山洞不止,备战备荒为人民。秦支书样样工作跑在前头,脏活累活抢着干,立了两次三等功,但就是入不了党提不了干。农村兵没什么出路,谁不是拼命流汗就为了这两条?无奈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去的总是少数,急不得躁不得。眼看着三年已过,再不冲刺恐怕就得复员了。他知道如不制造机会,三年兵就白当了。命运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想拾金不昧,偏偏没人丢钱;想当英雄,哪儿也没失火也没人掉进河里,更没有特务破坏什么的。当然也没有什么仗好打。他甚至有些绝望了,天无绝人之路,团里组织了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报告团。那时候,报告团是新生事物,正风起云涌,全国各地报告团林立,如雨后春笋。事实说明,哪儿有这富有中国特色的报告团,哪儿的工作就红火;谁如果有幸当了报告团成员,就算踏上了飞黄腾达的阶梯。秦支书没这个运气,只能眼看着一个个报告团四处招摇却与他无缘,他好不气恼,心想老子如果掌了权,一定组织一个叫得响的报告团,让世人瞩目。这次团里组织了报告团,连指导员尖嘴猴腮,竟也是报告团成员,这实在太不公平。指导员小学没毕业,学不来毛泽东思想,且主观蛮横,根本谈不上活学活用。风传指导员要升到营里去弄个一官半职,这次能加盟报告团,看来小道消息属实。不过指导员不敢沾沾自喜,文化水平浅,怎么也弄不出个发言稿。发言稿需有声有色有情有理还得抓住听众,这一关团里把得挺严,发言稿如通不过,弄不好可能吹灯拔蜡换人。指导员冥思苦想,突然间想起了能说能干能写的他,不禁眼前一亮。当指导员吭吭哧哧地提出要求,秦支书大喜过望,知道机会来了。他苦战一夜,为指导员编了有理论有实践看了就叫人感动得掉泪的发言稿。指导员一口气读完,竟被自己的事迹深深打动,心潮起伏,半天才回过神来。指导员问他有什么问题需解决,自己一定帮忙,他说了两个字:入党。
三个月后,指导员成了营长,秦支书也如愿入党复员。回到河西大队,久病不愈的老支书正气息奄奄处在弥留之际,他因此又赶上了一个机会。老支书让人把他叫来密谈了一夜,谈一些什么外人不知,只知道三天后,他娶了老支书的傻女儿做了媳妇,然后老支书撒手归西,他成了名正言顺的秦支书。
当了支书后,他才知道肩头上这副担子的分量。河西村人多地少,土地贫瘠,地懒人懒,他做了多方努力,面貌依旧,每个工日仍合不到两毛钱。他不甘和老支书一样平庸一生,他要出人头地一鸣惊人,让社员过上好日子,他要大干一场走出这个穷村。后来,他到大寨参观,回来后心灰意冷,大寨是全国的典型,有中央和全国的支持,他没优势学不了大寨。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开始不安分了,他要走另一条路,走上捷径。他想起了小靳庄,他看过不少介绍小靳庄的材料,说那儿的社员觉悟高,人人学理论会写诗,促进了生产丰收。明眼人一看这是扯淡。农民人人会写诗?还促进了生产?这等于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太阳从西边出来。但他佩服这个村的支书,肯定是精明过人之辈。报纸上登的小靳庄社员富起来了,他相信。国家为增加一个典型所投入的代价恐怕也不老少,成了典型,国家重视榜样的力量自然不能让其倒了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的和有形的支援谁能算得清楚?
他一个人乘着夜色默默地走着,一抬头才知道竟来到老支书的坟头前。他发现自己有一肚子话要和岳父交谈。一坟黄土隔开阴阳两个世界,但隔不开两代支书感情的交流。他感到他有些理解老支书了。老支书把自己的坟地选在河边,选在这河东河西两村的交界处,难道是为了以后看着河西河东谁输谁赢吗?到底是谁胜谁负,如今也难分伯仲。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一个村有一个村的打算。你河东社员是分粮多了点,多吃了几顿饱饭,但精神上呢?精神上能吃饱吗?人活一口气啊!河东分粮一般都在晚上进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而现在河西要做到的是精神上带动物质上的,人前人后都是人!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不信就等着瞧吧。
坟头无语,荒草萋萋,他冲着老支书深深鞠了一躬。他觉得自己灵魂空前净化,进入了一种亢奋的状态。
他立即订阅了“两报一刊”,还养成了听电台新闻的习惯。他知道这是中央的喉舌,万万不可小视,学理论报告团和批林批孔报告团就是他分析了各种蛛丝马迹后断然成立的。这次的评《水浒》报告团也是这样,他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不可松懈,决不可拖泥带水,机遇,是会稍纵即逝的。事实证明,这个机会让他抓住了。如今他已骑虎难下没有退路了。小车不倒只管推,推到哪儿算哪儿吧!
他说,自己是戴着脚镣跳舞,累是累点,但已是欲罢不能。他不敢稍有懈怠,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全村五百多名社员正眼巴眼望地盼望着奇迹呢。这副看不见的担子,重啊。
“因此,我不希望因为我和三娃的事出什么麻烦,影响河西村的百年大计。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秦支书说了这么多,已疲惫至极,又强打精神补充了一句:“我和傻老婆从没同过床,你信不信?”
我静静地听着,静静地随着一个戴镣铐的灵魂跳舞。我四肢发凉,胸口燥热,呆呆地,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当一个人把自己属于心灵的东西捧出来让你看的时候,你只有感动和战栗。敞开心胸,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秦支书已起身回房间,临走,他似乎恢复了常态,轻轻告诉我:
“你什么都没看见。对吗?”
我使劲点点头。
秦支书笑了,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拍拍我的肩膀:
“你的入党申请书写得不错。”
我一激灵。这句话,可能是他的指导员对他这样讲过,印象一定十分深刻,所以一张嘴就溜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