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成立评《水浒》报告团,秦支书提了三个要求:一是形式要新;二是气势要大;三是起点要高。也就是这个报告团要一炮打响,远远超过上两届报告团,成败在此一举。
组织报告团容易,选人难。只要选对了人,其他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上次组织批林批孔报告团,是有过深刻教训的。
当时报告团的前期工作已经做好,节目可谓丰富多彩。有四个六十岁左右的白胡子老汉唱《批酒令》,对旧社会遗留下来的猜拳行令进行了无情的剖析和讽刺。酒令是在喝酒划拳时用的,朗朗上口,节奏感极强。如:
一只螃蟹八只脚呀,
两只眼睛这么大的壳,
添瓢水呀,煮一锅呀,
蘸酱油呀,撒姜末呀,
这杯酒,你先喝……
后边接着就是几句批判词儿,从一到十逐一进行驳斥。四个老汉在台上猜拳行令,好不热闹,令人捧腹。想不到的是,这个节目一出台,没多少日子,全村老少都掌握了这报告团语言,连小孩子都在街头自由演唱,这是秦支书始料不及的。随便在街上一走,就能听到这样的词儿:什么“你先忙着我得走,朋友约我去喝酒”啦,什么“一心敬你这杯酒,哥俩喝酒口对口”啦,什么“喝个桃园三结义,四世同堂不生气”啦,什么“五子登科住高楼,六六大顺不发愁”啦,等等。讨厌的是人们只学会了酒令,而对每条酒令后的批判词儿视而不见,全没学会。有人发现,报告团所到之处均留下了这样的遗憾。最气人的是有一次我们到外县做报告,负责接待的是我中学的同学,刚一见面握手,这老兄就来了一句:“你先忙着我得走,朋友约我去喝酒。”弄得我一愣,哭笑不得。这是后话。
报告团比较拿手的节目还有《拉拉孟姜女》,两个小脚老太太一人搬着一个小板凳就上台了,放下板凳坐好,二人各拿出一只鞋底,飞针走线就拉开了。甲说:“二婶子,你知道孟姜女吗?”乙说:“他大嫂,谁还不知道哭倒长城的那个小媳妇?”甲说:“你知道她怎么叫孟姜女的吗?”乙说:“知道,不是说姓姜的和姓孟的是隔墙邻居,姓姜的墙这边种的葫芦秧长到了孟家,结了个大葫芦。劈开大葫芦,里面出来个俊闺女,邻居俩一商量,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孟姜女。”甲说:“葫芦里能蹦出大闺女?真是胡说八道。再说,那长城又高又厚,孟姜女多大本事,就能哭倒八百里?”乙说:“他大嫂你说的不假,我才不信呢!这还不是糟蹋人家秦始皇吗?”甲说:“秦始皇是法家,是革命派,那儒家的人拿他当眼中钉呢,还不瞎编排出他的洋相……”两个老太太你一言我一语,就拉开了儒法斗争。这个节目是我编的,一提这个节目,心里就热乎乎的。
另外,还有聋老汉主讲的《三次搏斗》,把河西村土改斗地主、入社走集体化道路时河西两条路线的斗争以及割资本主义尾巴时的两种势力的较量编成三个故事,起名为《三次搏斗》,细细讲来,展示了河西村两种思想两条路线较量的历史。美中不足的是,河西村的阶级敌人太少,只有一个肉头地主和一个富农,土改后,历次运动都是拿这两个阶级敌人开刀,早把他们斗得老老实实,岂敢乱说乱动?所以《三次搏斗》听起来惊心动魄,实际上内容空洞。秦支书曾感慨万千:“这河西大队阶级敌人太老实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再就是秦支书、郑三娃和我三个人的批判报告了,演讲时插在节目之间,有张有弛。在我看来,这是一场不错的报告会。但秦支书不太满意,总觉着少了什么。考虑来考虑去,综合平衡了一下,终于找到了症结:缺少有现实意义的事例。你河西批林批孔这么红火,社员的觉悟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总得落实到行动上吧?移风易俗,批判克己复礼,怎么样也得有个典型吧?
秦支书工作认真细致,和我们一起分析寻找,把全村一百多户、五百多口人一一过滤了一遍。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典型还真找着了。
河西村香油坊的老筐头是个有名的倔老头。说起老筐头的倔来那可是全村头一份儿。前几天,他娶儿媳妇,就由于倔脾气发作,办了件窝囊事儿。农村里办喜事,均要事前请人合八字看日子,找个吉日良辰,方可行事。老筐头老伴去世早,撇下了一个儿子,他又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还给说上了媳妇。也许家里没个女人久了,久旱的禾苗盼甘露,就想让媳妇早过门,持家过日子。为早早让新媳妇过门,老筐头卖了猪,杀了鸡,拿出了多年的积蓄,粉刷了新房,打齐了家具,准备了喜宴,车马炮都摆好了,这才想起看日子。那算命先生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好半天才告诉老筐头,本月无吉日,最好是下月迎娶,否则灾难就要临头。老筐头倔劲上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三天后就办了喜事。说来凑巧,娶媳妇这天早上还晴空万里,媳妇上午一起嫁,就飞来一块云彩,接着就是迎头一阵麻杆子雨,把新媳妇浇成了落汤鸡。这还不算,由于路滑,进门时又滑倒了一名送嫁女,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不知谁家的猫也来凑热闹,叼走了厨房喜宴上的一条鱼。倔老汉这回不倔了,抱头蹲在地上动不了窝,第二天就打上了吊针。村里人都指指戳戳,谁让你不看日子?这回栽了吧!
全面分析了这件事,秦支书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多好的素材!只要稍加改动,完全是报告团的一发重型炮弹。你想想吧,河西大队批林批孔已渗透到血液里了!社员老筐头办喜事不看黄道吉日不信邪,对出了纯属偶然的几件事,一笑了之,旧势力抓住这件事大放厥词,老筐头顶住压力哈哈一笑说:黑道黄道都是孔孟道,社会主义天天都是好日子!嗬!真带劲儿!
不料,老筐头倔虽倔,却是扶不上墙的鸭子,一到正经事上就成稀泥。没人在场时,一篇稿子背得滚瓜烂熟,一有外人嘴就结结巴巴,上气不接下气,老把口头语“不是”挂在嘴边上,让别人干着急帮不上忙。
那次,省广播电台来采访,搞个录音访问记,只录他那关键的两句。录音机一开,话筒一举,他就慌了,立时满头冒汗。
一开始,搞录音的记者还蛮有耐心,让他喝点水平静一下心情,说什么时候不紧张了再录。可反复录了数不清的次数,老筐头还是这样,这两句话折腾了一上午,愣是没有录成功。记者无可奈何,准备下午再录。老筐头倔劲上来了,死活不同意,说是谁愿录谁录,我不再受这洋罪了,这轻巧活不是谁都能干的,我还是到油坊干活痛快。
由于人选不当,批林批孔报告团的这个重场戏只好告吹。
这次又组织报告团,人选问题首当其冲的被摆在议事日程的首位,人员选好了,报告团就成功了一半。支书有点着急,多次召开会议研究,有一次竟无缘无故地朝我发火:
“你的任务不仅是写报告团发言的稿子,应该去找人才,量体裁衣嘛!人还没有呢,你给谁做衣服?捅乌鸦窝那么在行,怎么一到正事就没办法了?”
看着支书嘴唇上急出来的泡,我原谅了他的埋怨。反过来讲,你在河西土生土长,全村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我才来了几天?你都选不出来,何况我这个知青?
没曾想,方大姑毛遂自荐,撞在我的枪口上,帮了我的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