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他站在萧瑟的秋风中,面对着长满了枯黄的狗尾巴草的坟堆,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这是他自己的坟。
身边的野鸡坳是他熟悉的,山下的永乐河也是他熟悉的。在坟堆的上方,他的两个远房孙子挑着柴担走过曲曲折折的山道。半红半灰的枫叶飘过坟堆,洒落满地。本来,寿终正寝之后能安葬在本乡本土,睡在棺木里,可以听到湾里子孙弟侄辈家中的鸡鸣狗叫,可以听到小河流水绕过山脚潺潺有声、愈流愈远,时常有牧童骑着水牯从他旁边的槐树下哒哒走过,他该满足了。然而,他那早已过了奈何桥的冥冥幽魂,总是在这坟墓四周凄凄惨惨地游荡,久久不肯安歇。
四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时,他卧在病床上,知道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了,想到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就要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站在他的身边。他吃力地对他的儿子河生说,我的日子不多了,我走后你要按我的意愿去办丧事。儿媳红燕听到这话,将头扭向一边,叭哒叭哒掉泪去了。女婿谭六喜忙说,爹,你放心,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他没有理睬六喜。他认为六喜心眼太活,靠不住,就固执地把眼睛盯着河生。河生说道,你说吧,爹。他就说,我的灵棺要运回老家土葬,坟坑挖在野鸡坳上向阳山坡的那棵老樟树下,申时落棺。河生说,我记住了,爹。他这才放下心来,心平气顺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他对死亡看得很淡,他安慰河生他们说,我活了八十岁了,死就死吧。
他是农历己卯年五月初二那天安葬的。那天吃过早饭,送葬的队伍从县城物资局的礼堂门口出发,浩浩荡荡地拖了半里路长。两辆卡车的前头都挂着招魂幡,送葬的人举着花圈跟着灵车缓缓穿城而过。送葬的人很多,单位的同志、亲戚、朋友及湾里的同族晚辈都同披麻戴孝的孝子一样脸露悲戚神色,鞭炮炸响后的纸屑和未点燃的纸钱撒了一地。小城已不时兴土葬了,如此张扬办丧事也不多见,因而,引来不少人观看他的葬礼。出城后,所有的花圈被抬上卡车,孝子和亲人将他的灵棺护送到了野鸡坳上的那棵老樟树下。
一路上,他悠然自在、志得意满地躺在棺材里,身体随着汽车的剧烈簸动而生硬地摇晃。从乡下请来的鼓乐班子在车上起劲地合奏着,乐声悠扬又高亢。女儿柳叶手扶棺木,一路号哭着不断诉说父亲生前对她的恩恩爱爱。
他刚一咽气,女婿谭六喜就极力主张把尸体拖到火葬场去火化。河生不肯,六喜就说,老家路远,路又不好走,土葬太麻烦,以后清明节还得去乡下扫坟,更是麻烦,还是火化方便些。但河生不嫌土葬程序繁琐,没将爹的遗体草草拖到火葬场去火化了事,甚至想都没有想一下别的就把爹的棺材送到野鸡坳上来了。
他很高兴,四周的一切看了都觉得顺眼。那曾经在那里捉过鱼、洗过澡的永乐河已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河水似乎比以前浅了些,两岸河堤上的垂柳也比以前要高要大。那曾经在那里放过牛、砍过柴、捉过迷藏的野鸡坳也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坳上深深的、密密的杂柴野草变得又疏又矮,翠绿的杉树成排成行。那棵老得不能再老了的大樟树还在。老樟树比以前更显得枝壮叶绿,显出永久不衰的活力。他选择葬在这里是有缘故的。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老樟树下有一个两丈见方的小土台,树左边是竹林,右边是杉林,一条山道弯弯曲曲经过这里通往山外。坐在这里,可以对野鸡坳脚下靠山面河的刘家湾、陈家湾一览无余。八十年前,地当床,树叶当席,习习山风为接生婆,他娘把他生在这棵老樟树下。今后,他将永远睡在这里,早晨看湾里屋顶飘出的炊烟,傍晚看夜幕扯过山下农舍的木柴门。这些,固然可以算是他要求葬身此处的理由,但真正的原因,是希望随着泥土掩盖棺材,他将把一个久藏于心的秘密带到黄泉之下,永远不让世人知晓。
坟坑早有乡人挖好了,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淡淡的腐叶气息,棺材抬到坑边,花圈摆了一地,午时当顶的太阳照得孝衣白亮耀目。挖坟坑的湾里人对河生说,上面还好挖些,是泥土,但挖出了几根枯骨。下面尽是密密麻麻的卵石,几把镢头都挖缺了口,也不知哪来这么多卵石。他躺在棺木里听了这话,心里连说是了是了,应该有枯骨,应该有鹅卵石,这都与那个台湾人说的一点不差。他推测,要是再挖一丈多深,应该有一个铁盒,铁盒里应该有几十根金条。当然,挖坟坑的人不可能挖那么深,不可能挖到那个铁盒。这样,等他的棺材进了坟坑,等黄土在坟坑处堆起一个土堆,那个少有人知的秘密也就让他紧紧地压在地下了。
再过两个时辰就可以落棺掩埋。申时落棺是他生前叮嘱过的。八十年前,他申时降生在这棵老樟树下,八十年后,他将在申时埋在这棵老樟树下。可是就在等待落棺掩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他和他的儿子都没有料到的事情。想起了这件事,他满怀忧愁地在坟堆四周游来荡去,不得安息。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无法说得清了。当河生发现那些不断朝坟坑四周涌来的陈家湾的人带上锄头,挑着粪桶,神情激愤,不是单纯来看热闹的时候,河生及等着时辰一到就为他掩埋的人都没有办法制止事态的发展了。
陈家湾在家的男丁差不多都涌到了樟树下。对这种争山争地的事,乡下人一向特别热心和卖力。他们这时往往会忘掉内部的一切芥蒂,对外显得格外齐心。当时,陈家湾里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站在他的坟坑前,大声向河生吆喝,东一句,西一句,嗓高气粗声威壮。他们说,这里不是你们刘家湾的地盘,不准刘家湾的人葬在这里。
原来,他看中的这块风水宝地正在路中间,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将陈家湾的杉树、刘家湾的竹林从中间分开,东边是陈家湾的祖山,西边是刘家湾的祖山。那棵老樟树作为陈、刘两姓地盘的分界线,谁也无权将它砍倒下来。开始,陈家湾的人见他的坟坑挖在老樟树下的土台上,谁也没有想到争山争地的事。大路很宽,可以并排过两辆卡车,人、车从土台子下面过,并不妨碍什么事。他的棺材上山时,陈家湾也有不少人来看热闹,也没有人多嘴讲什么不是。直到棺材停在坟坑边等着掩埋,陈家湾才有人讲起那土台子是两湾的公共地界。于是,不用任何人带头,陈姓的男丁你我相约,纷纷操着家什上山来阻止落棺。
这是他生前没有想到也想不到的事,他不认为是他考虑不周到。以前,地界分明,两湾两姓人家从不为地盘而争斗。他在棺木里,心里为自己能否顺利安葬而焦虑不安。野鸡坳山大树多,被闲置的地方委实不少,一个小小的坟堆其实完全失去一争的价值。他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劝退陈姓乡民。
可是,事与愿违。未待河生讲话,陈家湾的人一拥而上,青壮汉子拦在前头,手操家伙虎视眈眈对着送葬的人,老倌细崽把粪灌到新挖的坟坑里,掩土填坑。他的火气仍很旺盛的儿子急红了眼,冲上去要与陈家湾的人拼命,被送葬的人死死拖住。不要这样呀!不要淋粪!不要填坑!他在棺材里使劲地喊,可山上的人却不能听得到。不到一支烟功夫,刚挖的坟坑就被填得严严实实,陈家湾的人几声哦呵,下山去了。
顿时,野鸡坳上死一样的寂静。
突发的变故使送葬的人根本没有时间想法应付。他们面对着散发出难闻的粪臭气味的土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太阳渐渐西移,人的影子在地上愈拖愈长。快到申时了,快到落棺的时候了。河生终于从极度悲愤中冷静下来。按照当地的风俗,淋了粪便的坟坑再不能埋人,他们相信祖宗的坟头飘散着难闻的粪臭,家运永远难得昌兴。河生知道,父亲看中的这块风水宝地已经被陈家湾的人废了,父亲的坟地只能另寻别处了。
几经找寻,河生叫人尽快伐尽一块竹林,在刘姓祖山的那棵槐树下重挖了一个坟坑,这个坟坑就是他现在的安身之所。
申时到了,日头登上西山。河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尽管如此,还是没有耽误父亲落棺掩埋的时间,这一点,没有让父亲失望。
他的灵棺又被抬起来,移往槐树下重挖的新坑。他在棺材里挣扎着不准抬走,用手脚和头僵硬地磕碰着棺木。可是没有用,抬棺的人听不到一点声息。老樟树渐渐远了。女儿的哭泣声又传过来,他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不去!我不去!但没有人听他的。
河生替父亲选中的坟地也不错。坟头的槐树虽不如那棵樟树古老,不如那棵樟树粗壮,但要比那棵樟树高出一头。新坟四周不如那座土台子视野开阔,但四周却有丛丛青翠的楠竹,竹林里鸟雀鸣叫,斑鸠飞落,幽雅清静。然而,他不喜欢,这里不是他生前看中的地方。
终于落棺了。泥土纷纷扬扬掩埋下来,堆到他的灵棺上,锣槌鼓点敲得密,鞭炮脆响不间断,孝子的哭声让人听了鼻根发酸。不要埋呀!不要把我埋在这里!直到刚挖的泥坑堆成了一座新坟,花圈围着坟堆插了一圈又一圈,纸钱烧得青烟袅袅飘半空,他还想喊。
这是四个月以前的事。那时,夏日的太阳烤得山上的野兔、毒蛇到处乱窜找荫凉。四个月过去,生命力强盛的野草长满了他的坟堆后又开始枯黄。现在,他单位礼堂里为他专设的灵堂早已撤去了,他的儿子、女儿也已经渐渐忘记了失去父亲的苦痛,正常地上班下班了。他的音容笑貌也慢慢从他的熟人的记忆中消去。
只有他自己还长久地在坟地四周徜徉。他不甘心。眼看一件按照自己的愿望就要变成事实的心事,由于节外生枝而变为幻想,他实在不甘心。死后回乡土葬,埋在野鸡坳上的老樟树下,申时落棺,这个想法不知有什么地方是不是过分了。他满脸严竣地在坟前沉思了四个月,也没有悟出。
他久久地站在秋风中,如银丝样的白发在秋风中根根直立,没有门牙的嘴巴张开着,活像一只无底的黑色山洞。
2
他叫欧阳长庚。这个名字是以后改的,他原来的名字叫狗崽。民国三十八年,他所在部队集体起义,解放军的一个团政委对他这个炊事员的手艺非常赏识,爱与他闲谈家事。在一次黄昏来临时,团政委对狗崽说,我们都是被社会风暴卷起的粒粒尘沙,是落是升由不得自己。看以后吧,看以后有没有自自在在的顺气日子过。我想,只要命长,就有可能看到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那一天。以后你就叫长庚吧。
3
秋风不时卷起落叶盖向坟堆,他孤零零地站在坟堆旁,泪水流过两腮密密麻麻的老人斑。他忍住心中的苦痛不想回忆他生前的故事。
他的故事应该从他的出生开始。
民国七年重阳节前三天的那个夜晚,一直活动于永乐河上游两岸的深山老林里的土匪头子欧阳麻拐,带着他的队伍窜进野鸡坳下的陈家湾与刘家湾打家劫舍。这些游兵散勇纯属没有任何政治目的乌合之众。他们仗着手中的几枝破枪既敢和政府官兵作对,又以抢劫勒索平民百姓为生。
那一年,他的娘刚满十六岁,是刘家湾里的船老板刘大同的独生女儿。来往过河的熟人都叫他水妹。
他的娘资色并不特别出众,可她丰满的胸脯上那一对如同总在风中晃动的莲蓬似的乳峰,那似乎轻轻一咬就可以咬得出水来的带着淡淡桃红色的脸蛋,那露在衣袖和裤脚外面的细皮嫩肉且光滑圆滚的胳膊和大腿,那雪白如藕惹人怜爱的四寸金莲,格外能引诱强壮的男人产生本能的欲望。十六岁的村姑含苞的花,静如深潭秋水样的双眼时常看得坐船渡河的陌生男人脸红耳热心如擂鼓咚咚跳。
土匪是三五成群悄悄摸进湾里的。土匪进湾时,弯弯娥眉月挂在河堤上的垂柳树梢,渡船静静地泊在河湾码头边,河水有意无意地搓洗着沙滩上的鹅卵石。呢喃不断的秋虫声里,他的外公后脑勺下枕着酒葫芦,躺在竹蓬遮盖下的船舱里,呼噜时高时低地正在做着美梦。他的娘坐在船头,嘴咬一段红绳,双手拢在脑后,用乌黑的桃木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理着乌黑的发丝,一下,又一下……
他永远记得这美丽的一刻。这是在他活了八十年以后过世了,他那满怀忧怨的魂灵也时常强迫他自己把美好的一刻挽留在痛苦的记忆里。他的爹和他的娘进行可耻的第一次交媾前的这一刻是无比美好的。
欧阳麻拐在众土匪洗劫两湾之前带着两个喽罗在河边遇见了正在船上梳洗的村姑。朦胧的月光下,着短裤和肚兜坐在船头的村姑惹得三个久居深山的年轻土匪浑身躁热。欧阳麻拐伏身沙堤后窥视良久,朝身后两人狡黠地一笑,两个喽罗心神领会,蹑手蹑脚摸到船边、突然从沙堤后的树影里闪出,手脚麻利地一个抱手捂嘴,一个搂脚,眨眼间无声无息将村姑抬下船来。可怜的水妹浑身抖缩着被人弄到沙堤后的树影里时,耳里只听到她父亲的呼噜在船舱里扯得山响。
树影里,欧阳麻拐从身上抽出一把贼亮的弯刀架在水妹的脖子上,然后挥手叫另外两人避开。见水妹吓得花容失色,双目紧闭,他腾出手来,扒掉水妹身上的衣物……
不要呀!不要!在坟堆边游荡的魂灵痛苦地摇着白发纷乱的头颅,尽管紧闭双目,他仍然看见他健壮的爹野蛮地将他那十六的娘压在沙堤后。不要呀!爹!不要强暴我娘!不要制造我!我不要你做我的爹!
欧阳麻拐不慌不忙地做完他想要做的事,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裤,从水妹头边捡起弯刀扔向河里。刀刃的光亮在月下一闪,很快与河里的水波光亮融为一体。欧阳麻拐空着双手带着喽罗到湾里打家劫舍去了。很快,湾里有了火光,有了犬吠和嘈杂的人声。
水妹忍着身上的剧痛,从河堤后走向河边。她将身子浸到清凉的河水里,双手不停地在下身洗呀,搓呀,但再洗再搓,那个三十一岁前叫狗崽,三十一岁后叫长庚的人还是固执地钻进她的肚子潜伏下来了。
在那个令人难以启齿的夜晚之后,水妹是日见憔悴消瘦了。她从小就失去了娘,船老板刘大同老实温厚,日夜搂着个酒葫芦,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水妹满腹的苦水不知在何人面前倒出来。过了两个月,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更加变得惊恐万分,惶惶不可终日。
她慢慢知道了那个伏在她身上作孽的汉子是土匪头子欧阳麻拐。当时,欧阳麻拐侵入她的身子时,她恐怖地张开了双目,看清了身上的男人左脸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而来往过河的人在闲扯中不时提到土匪头子欧阳麻拐孔武有力,身强体壮,左脸上有一条长长的月牙形刀疤。
熬过了许许多多难熬的日日夜夜,水妹已渐渐地在心里把那个欧阳麻拐认作了自己的男人。从一而终的古训不时诱导着十六岁的村姑:睡过自己的汉子一定前世与自己有缘,他只能是她的男人,就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她也只能从一而终。于是,经血断流四个月之后,十六岁的村姑水妹与父亲刘大同不辞而别,走出刘家湾,逆永乐河而上,踏上了漫漫的寻夫之路……
欧阳长庚睁着一对视线模糊的老眼,痛苦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娘腆着肚子,脚步蹒跚地在永乐河两岸的沟沟岭岭之中行走,他很担心他的娘会在爬山时一不小心失足摔到河里,让湍急的流水卷得无影无踪,但她的娘却咬着牙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岭。日益显露出来的臃肿的体态,在丛林中时隐时现。
一天夜里,水妹和衣睡在荒山腰一个古亭的石桌上。一个猎人半夜行猎经过古亭。松油火把下,猎人见石桌上的村姑丰满水灵,顿生邪念,踏灭火把爬上石桌。梦中被惊醒的水妹一点也不惊慌,她摸摸身边急急忙忙脱衣的男人的脸,说,你不是我的男人,你的左边脸上没有刀疤,你不要脱衣,你到一边睡去。猎人听了,不解地问,你男人?水妹说,我男人是欧阳麻拐,我肚里怀着他的崽,你不要压着我肚里的崽。猎人听了倒抽一口凉气,吓出一身冷汗,抱着脱尽的衣裤,赤身裸体逃出古亭,将一杆猎枪和两只死野鸡丢在石桌上。
终于,在这年冬天第一场雪降落之前,水妹在山上找到了土匪的一个窝点。那是一个洞口很小洞里却相当宽敞的山洞,几个在洞内烤着柴火的土匪惊愕地张大嘴巴,看着这个披散着头发、双目秋水样闪亮的孕妇走进山洞,一时竟忘了操起靠在洞壁上的刀棒。
欧阳麻拐闻讯从远处赶来时,水妹已洗净了头脸,梳发换衣后在洞中等候。山洞内不分昼夜,欧阳麻拐刚把水妹引到洞深处一个铺着干草堆着棉被的地方,就把水妹按倒了。
面对急不可耐的男人,水妹柔声地说,轻点,我肚里有你的崽。一边说,水妹一边就死命地把男人搂住了,生怕他又会突然走脱。两人在洞内一睡就是一整天。起床时,欧阳麻拐的一身匪气似乎让水妹的一腔柔情化去了不少。他对她说,你不该来找我,找到我,你就凶多吉少了。
原来,英雄一世的欧阳麻拐却非常惧怕他的压寨夫人。压寨夫人是匪帮老主的女儿,性格暴躁,心狠手辣。她身居林中匪帮老营,但却时常派出心腹打听欧阳麻拐的行踪,决不允许欧阳麻拐染指别的女人。要是她知道欧阳麻拐在这里同水妹相拥而居,水妹绝对脱不了大卸八块、身首异处的厄运。水妹留匪营,那是万万留不得的。可是私下要放水妹走,欧阳麻拐又怕坏了匪营的规矩。多少年来,没有一个闯入匪营的人活着离开这里。所以欧阳麻拐说水妹找到他,她就会凶多吉少了。
我就等着死在这里了。水妹异常平静地对男人说。下雪了,我肚子这么大,也走不回去了,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欧阳麻拐抚摸水妹圆滚的肚子,思索良久,牙齿一咬脆响,说,你就留在这里吧,我让几个贴心的弟兄照顾你,不让老营那边知道。明年开春天暖和了,我叫人送你回去。我要让我的崽活下来。欧阳麻拐说完起身,到火堆边跟一个土匪耳语了几句,匆匆忙忙出洞去了。
欧阳长庚看见他的爹匆匆忙忙走出那个匪窝山洞后,他的娘又在山洞深处睡下了。夜里,水妹被人叫醒,不容分说,几个土匪用床棉被裹住她,将她扶上一台用一把竹椅和两根竹杆做成的轿子,轮流着摇摇晃晃抬向山外。水妹在这竹轿上一躺就是两天三夜。
水妹穿戴一新在夜里回到泊在河边的渡船上。她的爹刘大同已有多月未看见自己的独生女儿了。水妹上船后,刘大同点燃油灯,瞟了一眼女儿身上的红袄绿裤,目光在女儿粗壮的腰身上停留片刻,又滑向竹篷下的油灯。良久,刘大同从身上摸出酒葫芦,咕噜往嘴里灌一口,又缓缓躺上船板。
是谁的?船老板在头挨近船板时,喷着酒气平淡地问女儿。水妹说,是土匪头子欧阳麻拐。船老板一听,鼓着眼睛坐起来,目光凶凶地盯着女儿看,说,我明日去找郎中开药,把孽种打下来。水妹说,我不,欧阳麻拐也说过要让他的崽活下来。听了这话,船老板复又慢慢躺下,将头枕向船板。要不,随便找个男人嫁了。船老板又说。水妹不答话,在灯下坐了许久,后见船老板到岸边的茅屋里去睡了,她也吹熄油灯倒在船舱里睡下。
天亮后,湾里人听说出走多月杳无音讯的水妹回来了,纷纷走到河边来看她。水妹大大方方地腆着肚子站在船头跟人说话,和那些婶子、嫂子嘻哈打笑,毫无半点羞涩神色,与以前的那个爱含羞脸红的水妹判若两人。水妹半遮半掩地将她近来的事断断续续透露出去。很快,湾里人都知道了,重阳节前的那个夜晚,欧阳麻拐在洗劫山村的同时,顺便也劫走了水妹的童贞,水妹怀上了一个土匪崽。
刘大同央人说媒是白忙了一阵。方圆几十里:任何男人只要一听说水妹是欧阳麻拐睡过的女人,慑于土匪头子的淫威,就都不敢挨她的边了。
欧阳长庚看见他的娘在往后的日子里被他外公冷眼支使着不停地干一些重活。娘艰难地弯着腰用木桶到河里打水挑上来。娘挑着柴担在山道上缓慢地运动双脚。外公,不要这样折磨我娘呀!我娘是个可怜人!他不停地劝说着他的外公,不停地说娘的种种无辜和无奈,想唤醒外公的同情心,但他的外公我行我素,照样冷眼旁观母亲在苦难中挣扎,想方设法把他的母亲呼来唤去。
船老板不停地虐待的结果是水妹终于早产了。这是端午节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水妹挑着一担柴禾从山上下来。山路上,水妹看见天色越来越暗,大块大块的乌云接连堆向头顶的天空,她想赶在下大雨前把柴禾挑回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了一会,她觉得腹内的疼痛越来越急,小孩在肚内不安分地蠕动,下身热流不断涌出,她知道大事不好。见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她急得哭出了声。
到那棵老樟树下,水妹实在走不动了。她放下柴禾担,爬上了樟树下的小土台。樟树枝密叶茂,可以遮挡风雨。她就脸色苍白地躺在土台子上,听天由命地闭上了双眼。
欧阳长庚看见在乌云下,他的娘痛苦地扭着身子,身下的血水滴成一条小水沟。天上的闪电扯了一下,他的脑袋从那生命之泉里慢慢挤出来。不呀!不!我不愿出生在野外,我不想出生!他对着黑沉沉的天空放声大吼,我还应该在娘肚子里舒舒服服地多呆几个月,我不想就出生!他对着自己即将面世的小脑袋,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妄想能把那小脑袋吓回他娘那生命之泉……
欧阳长庚的魂灵用手撩开眼前的树叶,看见那个端午节——八十年前北京城里那批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青年学生可笑地为了民主、自由大闹几座官邸而掀起一股火热运动之后几十天的那个端午节——后的下午,他的外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了山路。黑压压的乌云飘在他外公的头顶。船老板走到樟树下,见到柴禾担和地下的血水,缓缓地从身上抽出酒葫芦,缓缓地走上小土台。
4
以前,这山路上没有车经过,村人搬运重一点的东西,都是用独轮木车。日本兵进刘家湾那年,一个常年推着独轮木车的盐贩子在山路上被杀死了,独轮车翻在路边沟里,白盐撒了一地。据说,那几天,一到夜里,刘家湾的人就能听到盐贩子死处有吱吱呀呀的独轮车叫。
5
欧阳长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八十年一眨眼逝如云烟,许许多多的东西在这八十年里变得令人眼花缭乱。但这些东西无论怎样变来变去,他都不去留意。
他留意的是七十年前刘家湾里那个叫狗崽的男孩。九岁的狗崽长得虎头虎脑。狗崽五岁多一点的时候,他的外公刘大同在一次醉酒后倒在河边的浅水里溺死了,被人发现时手脚已变得僵硬。船老板给水妹母子留下了一条渡船、两间半土砖茅草屋的家产。水妹在船老板死后,靠撑船渡人过河维持生计。永乐河里涨大水时,她力气小,又没有帮手,就将船泊在岸边;待水小些后再撑船出去赚钱糊口。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狗崽贪玩,他的娘又没有空闲管教他,他就常常在湾里、在野鸡坳上玩得昏天黑地。暮春的一天夜里,狗崽悄悄溜出茅屋,同湾里的两个男孩到河边去“照鱼”。三个小孩在没有月光的夜里,点着松油火把,腰系篾篓,手捏装有长木柄的铁梳,蹑手蹑脚地走在河边的沙滩上。河水变暖了,常有鱼游到沙滩的水窝里。他们用松油火把照着水里的鱼,伸出铁梳对着鱼的脊背快速地、不轻不重地砸下去,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就让他们“照”着扔到篾篓里。到三个人打着呵欠,都有睡意时,他们就打算收场分鱼回家。这时,一团湿沙从暗处扔来,打在他们身上。三个孩子都被吓得一激灵,他们还没回过神,又是一团湿沙扔过来。狗崽定神一看,见不远的沙滩上伏着几个人影,料想是另一伙“照鱼”的小孩子在作怪,就带着两个伙伴扑过去。果然,火把下是几张熟悉的脸,都是陈家湾里三个年龄与他们相仿的男孩,无论玩什么,这两伙人都是“死敌”,今夜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双方自然免不了一场混战。
与狗崽交手的男孩比狗崽要高半个脑壳。很快,狗崽就被压在沙土上。对手压着狗崽,恶狠狠地问,为什么“照”我们的鱼?狗崽说吊你娘,我“照”河里的鱼。对手说,吊你娘,河是我们陈家湾的。狗崽说,吊你娘,河是我们刘家湾的。对骂间,狗崽的两个伙伴分别打垮了对手,三人一齐动手,把比狗崽高出一头的对手搬倒在地,抡起拳头乱砸。混战很快结束,陈家湾小孩篾篓里的几条鱼被倒到狗崽的篾篓里,他们退出两丈开外,与狗崽他们打开了“嘴皮仗”。
狗崽骂,狗杂种,再来我们河里“照”鱼,打死你。对方骂,野人种,河是陈家湾的,想来就来。狗崽说,河是我们的,我们赶他们走。说完,他带着两个伙伴作势赶过去,对方慌忙退后。
突然,陈家湾里一个小孩大声说,狗崽不姓刘,狗崽是土匪种,是土匪崽。接着,对方三人一齐有节奏地喊起来,土匪崽!嗨嗨嗨!土匪崽!嗨嗨嗨……
狗崽一时变得语塞了。身边的两个伙伴也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恶毒的话语来回骂对方。九岁的狗崽有一块心病,很小的时候,就有人骂他是土匪崽。到稍微能懂一些事了,他见自己没有爹,曾多次向娘询问爹的下落。水妹说,你爹是放排的,不是土匪,河里发大水时,你爹的木排散了,你爹让大水冲走了。狗崽将信将疑,他人虽小,但也知道土匪是靠杀人、打抢为生的,是该砍脑壳的人,做个土匪崽确实脸上无光,为此,他和不少的小孩子打过架,常常被人打得鼻青眼肿。有时一天玩得无忧无虑的,小伙伴一声“土匪崽”就会使他一天的高兴情绪跑得无影无踪。
土匪崽!嗨嗨嗨!土匪崽!嗨嗨嗨!叫骂声中,狗崽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些小孩,抓住那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就打,但很快又被对方摔倒,陈家湾的另两个小孩跑来踢他的屁股……
欧阳长庚看见那天半夜,狗崽衣衫不整、满头满脸都是泥沙地推开家门。水妹闻声点亮灯,见狗崽这副模样,刚要责骂几句,狗崽却猛地举起篾篓用力摔在地上,几条鲜血淋漓的鱼滚向屋角。水妹不作声了,狗崽却嘎声嘎气地说,娘,到底谁是我爹?我爹在哪里?水妹将狗崽搂在怀里,狗崽却挣脱开来,退在一边。谁是我爹?娘!狗崽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于是,在昏暗的油灯下,水妹将狗崽爹的姓名和真实身份讲了出来。狗崽听了,一口气吹灭油灯,摸黑到铺上去睡了,一句话也不同娘说。
后半夜,水妹仍坐在黑暗中幽幽地叹气。她听到狗崽在铺上不断地翻身。用手去摸他,他不动了,一旦待她走开坐下,她又听到狗崽在翻转身子。
水妹第二天出门去撑船,狗崽睡在铺上还未醒,鼻孔里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她放心地掩门而出。
但是,整整一个白天,水妹却没有在屋里看到自己的儿子,吃过晚饭,狗崽也没有归屋。她拿过儿子的一件破衣服慢慢地补,补着补着渐渐地心跳不安起来。湾里异常地寂静,连狗的叫声也听不到,更不用说能听到小孩在外面的嘻闹声了。水妹把手里的衣服胡乱一甩,出门大声叫喊她的儿子。狗崽!狗崽!声音拖得长长的,在静无声息的夜晚格外刺耳,但听不到应答声。水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到几户人家屋里去问,这些人家的孩子都在屋里入睡了,独独找不到狗崽。顿时,水妹整个人的气力都像被什么抽空了,脚一软,瘫倒在一户人家的台阶上。
同湾的几个青壮年男子被急急地唤来,分头去找狗崽。但是,湾里没有,河边没有,山路上也没有狗崽影子,有人在河堤下寻到了狗崽穿的一双布鞋,水妹见鞋正是狗崽近几天穿在脚上的这一双,心头一急,口里白沫就吐出来了。
狗崽被找到时,他正睡在野鸡坳上山路边那棵老樟树下的土台子上,脸上挂着两行长长的泪水。水妹不要命地扑过去抱起儿子,当着众乡邻的面,说,狗崽,亲崽崽,你娘昨夜跟你是乱说的,你爹不是欧阳麻拐,是一个夜里过河的盐贩子,娘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那次过河后,娘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了。她反反复复地语无伦次地对狗崽说着这些话,在湾里人的簇拥下抱着狗崽回到河边的土砖茅草屋里。
在水妹尖叫着扑上土台子时,狗崽就醒了。他在娘的怀里紧闭双眼,佯装沉睡未醒,不跟娘说一句话,但两眼泪水却长流不断。第二天,水妹絮絮叨叨地跟狗崽讲那个虚构的不知名姓的盐贩子的事,讲得颠三倒四,整整一天守着狗崽不出门。狗崽却始终把脸扭向一边。入睡后,水妹不放心泊在河边的渡船,见狗崽睡着了,她匆匆忙忙跑到河边,把船拴在堤岸的柳树上,匆匆忙忙跑回屋,她的儿子又不见了。
这次,湾里人是在一间牛栏里找到狗崽的,水妹看见狗崽与一头老牯牛一起在干草上睡得香甜,心里一阵绞痛,她在狗崽脸上狠咬一口,嚎哭道,你爹是个盐贩子!你爹不是欧阳麻拐!你要我怎样你才信?是不是要我死给你看?说着,水妹就把狗崽往旁人怀里一塞,将头朝牛栏墙上撞,幸被众人拦住。
娘!沉默了两天两夜的狗崽终于开了口,水妹一听,更加大声地号哭起来,凄惨的号哭声划破夜空的沉静,惊醒了昏睡的老牯牛。老牯牛缓慢地张开沉重的眼皮,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在欧阳长庚的视线里,九岁的狗崽渐渐变得寡言少语、郁郁寡欢。不久,水妹将狗崽送到位于刘家祠堂的私塾里发蒙读书。私塾先生是从外地来的,四十多岁,面黄肌瘦,爱用唾沫粘着学生习帖的纸张卷土烟抽,十足的穷困潦倒样子。他住在刘家祠堂的侧屋里,守着十多个刘姓子弟读书习字,自己用一个墨黑的小铁鼎罐煮饭吃。每个学生一年要交两斗米给他。
十多个学生中大则十五六岁,小则六七岁。私塾先生很严厉,爱用刀削的竹片打学生的手掌,打得手掌通红也不罢手。狗崽开始很怕先生手中的竹片,先生最爱打他,因为只有狗崽的学费没有交清。水妹送狗崽进私塾时,只交了半斗米,讲好余下的一斗半年底再交。但慢慢地,他发现先生不再打他,且对他格外和气,在指导他念书写字时远比指导其他的孩子要认真得多。
放学后,先生爱到河边的沙堤上背着双手慢慢走一会。后来,他又爱到狗崽家里坐一坐,同狗崽讲讲闲话。有次还给狗崽两支好看的毛笔。他在狗崽家里坐的时间一天比一天久。先生来到狗崽家里,水妹也就从河边回来,招呼先生喝水,听先生同狗崽讲话,有时也留先生在家里吃晚饭。吃了水妹的饭先生就说,狗崽聪明,日后肯定有出息。水妹说,那就烦扰先生多调教。先生说,一定一定。一边说,一边用学生习帖的纸卷土烟,用唾沫粘好放在嘴边抽。往往,狗崽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还听到先生和娘在屋里说话。
欧阳长庚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他那二十多岁、体态丰腴的娘和教书先生一起睡在河边渡船的船舱里。脱光衣服的先生显得异常丑陋,两肋排骨显露,大腿上的汗毛又浓又黑,看了令人作呕。水妹叉开双腿,双目对着船蓬,面无表情地任先生在她身上为所欲为。不要呀!不要这样!娘!欧阳长庚痛心地合闭双眼,不去看渡船在河上起起伏伏,不去看船边漾起的水波愈荡愈远。不要这样呀娘!狗崽可以不上学堂!狗崽可以相信自己的爹是个盐贩子,不要这样呀娘!欧阳长庚声嘶力竭地对着水妹的耳朵喊,但水妹不听他的,那个可耻的不要脸的先生更不愿听他的。先生气喘吁吁地从水妹身上下来,难看的鸡胸上流着汗,先生说一斗半米……不要狗崽交了……我明天夜里……再来……水妹说,随你,米我到时会给你。她照样面无表情,双目向天,两腿叉开,身子懒得动弹。
狗崽发现先生和娘有苟且之事是在冬天的一个夜里。一阵异常可疑的声音将狗崽从梦中吵醒。他开始还以为像往常一样,娘还在灯下与先生说话,但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漆黑。他听到先生喘着气说,你总是这样,身子这样冷。娘说,你要做就快点做,不要吵醒了狗崽。可疑的声音慢慢听不到了,娘却又悄声说,你不怕?我的男人是土匪头子欧阳麻拐。先生轻轻一笑,说,你不要吓我,我晓得你的男人是个盐贩子,睡过你后就再也没来了。娘说,真的,我不骗你,欧阳麻拐是我的男人。先生咕噜一句,你不要吓我。娘说,怎么没看到你的女人?先生说,她在老家,我过年就回去。说后,呼呼睡去。狗崽用嘴咬着被角,强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狠狠地蹬腿,将放在铺尾的一只高木凳踢倒。吓得水妹瑟缩着身子一夜未合眼。狗崽后来又睡过去,他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梦中,总有小孩骂他“野种”。他哭醒几回,泪水流湿了枕头,天亮时,只见娘红着眼睛守在他身边。
狗崽死活再不肯去祠堂读书。他的娘知道狗崽夜里把什么都听到了,也就不硬叫狗崽去上学。水妹两天粒米未进,病倒在铺上,两眼黑黑的看着儿子哽咽不语。狗崽开始不理水妹,后见水妹几天没吃东西,病得不轻,就慢慢地低着头蹭到水妹铺前。起来吃点东西吧,娘。狗崽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水妹只是流着眼泪摇摇头。第三天傍晚,狗崽说,娘,我明日去读书,你起来吧。水妹这才咧开嘴巴强做了一下笑脸,起床熬粥喝。喝完粥,水妹觉得身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卸去,身上的病猛然好了,就放心地睡了。这一夜,水妹睡得好香好香,没有做梦。
但是第二天,狗崽却没有去上学。夜里,刘家祠堂发了一场大火。由于久不下雨,祠堂内的楼板、屋梁异常干燥,在北风中烧得噼噼剥剥响。尽管打火的人很多,刘家祠堂还是被烧为灰烬。因为祠堂内只有先生一人做饭,这是唯一的火源,所以,天一亮,这个倒霉的先生就被刘家人轰走了。走时,先生抱头鼠窜,头都不敢回,只是连声说,冤枉了,冤枉了,夜里我没有做饭,夜里我的灶堂没有火!
轰走了教书先生,刘家湾的人回到家里,不少人都发现夜里家中丢了不少的东西。有的人家牛栏里的牛不见了,有的人家放在地窑里的粮食不见了,有的人家鸡埘里的鸡丢得一只不剩。湾里人面面相觑,他们纷纷猜测:莫不是这几年被人忘掉了的那股在永乐河上游深山里活动的土匪昨夜又到湾里来了?
5
湾里人如今一到夜里,开起电视机就有看不完的戏。过去湾里的人日子就难熬得多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漫漫长夜里除了偶尔能听听那些有见识的人讲古外,他们就只能与床铺做伴了。日本人投降那年,山外有一个戏班子来湾里,要湾里人出钱听几出戏庆祝日本人投降。湾里人说,我们这里有几年没有来戏班子了,正好天旱了几个月,我们唱几台戏来求天老爷下雨吧。湾里人呼亲唤友,唱戏那夜,沙滩上挤满了人头。那夜的戏后来不欢而散,原因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演员在戏中诉说母亲做人的艰难时,陷入戏中不能自拔,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割伤了自己的喉咙。湾里人挤到台上去看,都说这个女孩好面熟,但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面。过后他们都抱怨那个戏班子,说几年才唱一回,可惜了一台好戏。
6
那台戏给欧阳长庚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当他的视线里出现二十岁的狗崽扛着竹篙撑动渡船时,那年轻姑娘血淋淋的脸庞还在他的眼前时隐时现,不想退去。
二十岁的狗崽威武健壮,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永乐河里的水不管涨得多大,他都敢撑船渡客人过河,而且从没在暴涨的河水面前失过一次手。他的娘早就只在家里操持家务,渡船上的事交给他一人操办了。
狗崽挥篙撑船驶向对岸。夕阳下,船四周的河水变得如血红。狗崽手中的竹篙不时打碎河面的平静,把如镜的河面分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河对面的码头上有几个待着过河的客人,其中有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手呈莲蓬状放在额前,眯着双眼看狗崽披着一身夕阳一篙一篙地将船撑过来。女孩子叫刘小英,这几天跟着她的娘月娥到山外的外婆家住。山外的东西很多,外公外婆对她也很宠爱,只是舅舅、舅母不时瞟向她妈的白眼难看。所以住了三个晚上,她就吵着要月娥带她回刘家湾,说关在家里的小鸡没有人喂食,会饿死。
船刚拢岸,小英匆匆跳上船。还未站稳,船头就触到岸边码头,小英摇晃了一下,一头撞在狗崽怀里。狗崽说她,船没停稳就上来,匆匆忙忙去做什么?小英说,狗崽叔,我家的鸡你喂了没?它们饿不饿?这几天我夜夜做梦,梦里尽是我的小鸡,它们向我讨食吃。狗崽一边拿眼看着正在上船的月娥,一边对小英说,你放心,你的鸡宝宝我天天喂,它们不会饿死哩。月娥顺着眼睛走过来,拖着小英进了船舱。月娥是个寡妇。她穿着蓝花格子洋布衣、黑色土布裤、花面子布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前年,她二十八岁时,她那久病在床的痨病鬼丈夫一命归西了,留下月娥和一个十岁的女孩在刘家湾过日子。丈夫死后,月娥觉得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起来。丈夫的父母早逝,夫家又无兄弟姐妹,也没有多少亲戚朋友,痨病鬼在世时,还多少有几个人在他家里走动,到月娥用药罐子熬尽了家中的家产断断续续喂进丈夫的口中后,月娥就比一般人更加深刻地领会到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了。丈夫刚亡的那两个月里,月娥家门口极少有人问津,夜里树上的几声夜猫子叫,也会吓得月娥一夜不敢合眼。到娘家去住,她那气量狭小的嫂子对她不时指桑骂槐,打鸡骂狗,扰得娘家不得安生。月娥的娘家世代唱戏,从小,她就跟着父兄随草台戏班走乡串村,口中念唱的戏文对她影响很深,因此,她深明大义。见嫂子如此模样,月娥在娘家住的日子最长不超过五天,且回娘家的次数逐渐减少。
月娥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上的铜锁,推开家门。三天没有归家了,但家里的一切有条不紊,花狗伸出长长的舌头,静静地卧在狗洞边,母鸡带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鸡在杂屋内戏耍,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她的心里顿时涌过一阵甜蜜蜜的感觉。她家大门上的另一片钥匙在狗崽手里。前几天的夜里,她跟狗崽说,她想带小英到娘家去住几天,担心屋里没有人照看。狗崽说,你放心去吧,屋里的一切自会有人管。果然,狗崽是一个言行一致、值得信赖的男人。月娥虽早为人妇,但她识文断字,早年又在草台戏班子里唱过戏,举止端庄大方,人又年轻,照样风姿绰约。丈夫死后,湾里有不少无聊的男人打过她的主意。有一段时间,夜里的敲窗声、推门声令月娥特别烦心。想找个男人再嫁一次,一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二来她怕小英以后受后爹的气,等来等去,一拖就是两年。不嫁吧,夜夜再把门窗关好插上,也得担惊受怕。守寡几年后,没人再敲她的门窗了,月娥在夜里照样难以入眠。她毕竟才到三十岁,春心未泯,长久独守空床让她寂寞难耐。后来,她就与比她小十岁的狗崽偷偷好上了。狗崽从没在夜里敲过她的门窗,但月娥知道狗崽是喜欢她的。她先是发觉小英爱到河边船上去找狗崽玩。春天,狗崽会到山上扯一把春笋让小英带回家;夏天,狗崽会到河里抓一条鲤鱼或草鱼让小英带回家给月娥炒了做莱。狗崽爱向小英打听月娥的情况,小英回家后又学舌说给娘听。月娥到船上叫小英回家,狗崽热辣辣的目光看得月娥脸上露出绯红的颜色。她是过来人,自然懂得这目光的含义。这目光是坦诚的、赤裸裸的。月娥在夜里想起这目光就慢慢变得浑身躁热。夏天的一个中午,永乐河两岸静无人声,毒辣的日头下,人们都守在家里歇息乘凉,河边只有永远不知累的知了在树上鸣叫。月娥见小英没回家吃饭,就寻到河边渡船上。狗崽独自一人坐在船蓬下摇蒲扇,见月娥进了船舱,他愣了愣,就把月娥抱住了。月娥只觉得一阵昏眩,在一双有力的胳膊的拢抱下,她浑身都瘫软无力了。耀眼的阳光下,月娥无力地挣扎着,口气坚决地说,不行,你放开我,放开我。狗崽只得把她放开了。月娥慌慌张张地走出船舱,在船头,她顿了顿,轻声说,狗崽兄弟,夜里,我不闩门,等你来。夜里狗崽就去了。年轻健壮的狗崽颇让月娥感到满意。欲生欲死之后,月娥说,狗崽兄弟,你早点回船舱上去,不要让人看见,你以后还要娶老婆,莫要坏了名声。狗崽说,我的老婆就是你,我不怕坏了名声。月娥说,你不要发蠢,你还是一个黄花崽,我比你大了十岁,又拖着一个孩子。狗崽说,我要娶你过去,我们正大光明地过日子。月娥一听,呜呜地哭了,说,我看你中午在船上对我这样,只想不要让你怨我,让你……高兴高兴,你莫以为我是坏女人,你走吧,以后再莫到我屋里来了。狗崽伸出有力的双手紧紧搂着月娥,说,你是我眼里最好的女人,中午你不叫我来,我夜里也会来敲你的窗子。搂着搂着,月娥脸上的泪水干了,她把头埋在狗崽的心窝里。
狗崽从那以后夜夜要到月娥的屋里走一趟。月娥多次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让狗崽来了,不要坏了狗崽的名声,但她经不住狗崽那强壮有力的身体的诱惑。听到狗崽叫门,她的心就软了,赶紧起来将狗崽迎进屋。纸终究包不住火,他们偷偷相好的事,被几个垂涎月娥的男人发现了,很快在湾里传散开,只瞒着水妹一人。但不久水妹也听到了音讯。水妹听到这事,只当作是湾里妇人们的笑谈,一点也没有记到心里去。可湾里妇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且都言之凿凿,活灵活现,她不得不起疑心,暗中观察几次,水妹终于看出了端倪。一天后半夜,她将狗崽和月娥堵在铺上的被窝里。
水妹冲开屋门后,狗崽不紧不慢地披上衣服,说,娘,你知道这事了。也好,我和月娥相好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要娶她。月娥开始只知惊恐,光着身子抱着狗崽抖作一团,听到狗崽的话,她忙说,婶,我不连累狗崽,这事我一人担当。狗崽甩开她的手,粗声大气地说,屁话,我要娶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水妹的头往后一仰,身子慢慢顺着门框斜下来,吓得狗崽一边叫娘,一边忙手忙脚跳下铺把水妹扶住。
回到土砖茅屋里,水妹的一口气还压在心头上下不来。狗崽用力掐住娘的人中,水妹的喉咙咕噜一阵响,良久,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气。面对灯下的儿子,水妹泪眼婆娑,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对儿子实在是看得太重了,儿子是她这苦难一生中的唯一寄托,是她人生漫漫长夜的一盏孤灯。然而,现在,她至亲至爱的狗崽这样作贱自己,与一个比他大十岁、而且拖着一个女孩的寡妇好上了,打定主意要娶这个寡妇,这如何让她这个做娘的在人前人后说得话起?他自己往后在人前人后怎会面上有光?今天的事,水妹只觉得肝肠寸断、欲哭无声。来,坐过来,她呜呜咽咽地唤着儿子,说,答应娘,以后不要和那个狐狸精来往了。狗崽低着脑壳站到水妹身边,说,娘,你好好歇一会,这事我们今晚不要再提,我明天再和你讲。水妹执拗地拖着儿子的手,说,你今夜就要和我讲清,答应娘;不然,我活着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狗崽想了想,断然说,我喜欢月娥,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我不嫌她是寡妇,我要娶她!水妹一听,喊天叫地地痛哭起来:天哪,土地爷哪,我的命苦呐,我前世造了孽呐……哭一会,她对狗崽骂道,你这没心没肝的,娘一生受苦都是为你的,你不识好歹呀!骂几句又哭。狗崽的眼睛也红了,他默默地在娘面前站了一会,心里酸酸地不好受,就搭件衣服披在肩上,一脚高一脚低地往船上去了。水妹一见,更加伤心,骂她,你走!你走!敢带狐狸精回来,我用扫帚打她走投无路!你走!
第二天,狗崽和他娘的对峙就开始了。水妹躺在屋里,不思茶饭,终日以泪洗面,湾里妇人不管是谁来劝说也无济于事,只说狗崽要娶狐狸精她就不想活了。狗崽则日夜呆在船上,不再归屋,说娘不准她娶月娥,他就永不回家。对峙到第四天下午,湾里有人大呼小叫地跑到河边,对狗崽说,快回去,你娘上吊自尽了。
狗崽听了,心里猛地一沉,像有一块石头在心里重重地砸了一下,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果然见娘已被人放倒在地上,门框上吊着一根环形的棕绳,门口有一只倒地的小板凳。
湾里几个妇人在水妹的胸口上揉了一阵,水妹紫红的脸庞慢慢改变颜色,变成白里透红。再揉几下,水妹咳嗽了,哇地哭出了声。狗崽见水妹没事了,一颗提到嗓子眼前的心才猛地放下来。紧接着,他双腿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到了他娘的面前。娘啊!他唤一声,两排牙齿一碰,下嘴唇立即有血渗出来。我听你的,娘。狗崽一字一顿地说。说完,他又闭上双唇,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周围的人一听,许多人眼睛立即就红了,有的妇人掉头去擦泪。
狗崽在水妹的身边坐了一天,不声不响地侍候水妹吃喝。后来,水妹强挺着腰身站起来,又不声不响地煮饭给狗崽吃,烧茶给狗崽喝。母子两人有时有对话,但话语仍短促,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个话题。水妹见狗崽这样,怕儿子闷出病来,忍不住说道,要不,你今夜就与她道个别。狗崽嗡声嗡气地接过她的话道,我已答应你了,不再去她那里。水妹说,最后去一次,娘不怪你。狗崽扭过脖子,不再搭理娘。
日子照样不慌不忙地过下去。狗崽又回到河边去撑渡船了,只是他再也不去月娥家里去与月娥幽会了。水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变成了四处张罗着给狗崽说媳妇。她说给狗崽的第一个女人是山外一个拖着长辫子的姑娘,谁知那个姑娘到刘家湾转了一圈后,说狗崽家里穷,一去不复返了。她央人说给狗崽的第二个女人是陈家湾里一个十七岁的女孩,那女孩知道狗崽与寡妇月娥有一段旧情,她说什么也不肯与狗崽见面。水妹在接连说两门亲事泡汤后,在一次狗崽到山外去办事时,她咬了咬牙,敲响月娥家的门。
看见不满四十岁却两鬓斑白的娘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月娥的家,欧阳长庚在坟前伸出手想拖住娘的衣服的后摆,却总是够不着。不要呀,娘!不要去!狗崽娶不娶女人不要紧,不要去月娥家呀娘!欧阳长庚想喊他的娘回头,但娘还是不管不顾地敲响了月娥家的门。
月娥看见门口的水妹,讨好的笑容刚刚出现在脸上,水妹就对她说,你该走了。月娥不解地说,走?水妹婶,你要我到哪里去?水妹说,找个男人,嫁出刘家湾。月娥一听,眼泪就流出来了。她说,水妹婶,你也是守寡过来的,你说,我不嫁人,妨碍谁什么了?水妹听出月娥话中带刺,就白了她一眼,说,你坏了我家狗崽的名声,狗崽说不上媳妇了。月娥听了这话,态度也慢慢变得强硬起来,她辩解道,狗崽已不来我家,说不说得到媳妇关我什么事?我嫁不嫁人也不关别人什么事。水妹冷冷地说,你真不走?你还要勾引我家狗崽?好,那你就天天好好地守住小英,莫要哪天让我一刀剁了她。月娥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梁上升起来,她心头一颤,说,你敢?小英是刘家的后代,敢剁小英,刘家人一点一点剐了你。水妹阴惨惨地一笑,说,你敢作贱我儿子,我有什么事不敢做?说着就到门角落里去找柴刀。月娥见了,慌忙去抢夺。两个女人撕扯到一起,争吵声越来越大,待湾里人闻声赶来把她们分开,水妹那阴惨惨的笑声还在月娥耳边响着。笑声拌着一股冷气,直钻进月娥的心里。
不久,月娥就将家里的衣服草草收拾一下装在蓝花布包里,背在背上,扯着小英的手,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刘家湾。河堤上,凛冽的寒风吹散了月娥的头发,她借拢头发的机会很快擦去了流在脸颊上的泪水。上渡船时,她扯着小英低头快步进了船舱,不看狗崽一眼。狗崽一篙一篙地缓缓将她们母女渡过河,默默地看她们母女低头走上岸边。
你们,到哪里去?狗崽对着她们的背影问道。小英回头用天真无邪的目光看着狗崽,刚想说什么,月娥却用力拖了小英一下,拖得小英一趔趄,几近摔倒。渐渐地,一大一小两条背影愈来愈远,拐过一个山角看不到了。拐过山角时,狗崽看见月娥回了一下头。但因距离太远,他已看不清月娥的那张脸了。
6
永乐河上的渡船自然是没有了。从前撑船摆渡的地方如今耸立着一座钢筋水泥桥。桥面很宽,可以并排行驶一辆大卡车和一辆手扶拖拉机,人货从上面通行既安全又快捷,不知比靠渡船载要好到哪里去了。民国三十六年,河里发了一场洪水,湾里人在山外印制的《刘氏族谱》被渡船载到河中央,渡船翻了,刘家湾人耗费巨资修订的族谱被一河大水冲为乌有,撑船的女人被大水冲走,连尸首都没有捞到。
7
欧阳长庚凝神注视着在大水中不断挣扎的那个撑船的女人,可女人却将身子潜到河底,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眨眨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大水不见了,一个年轻水灵的女人提着盖着布片的竹篮,踩着碎步走过他的面前。
女人走近河边的渡船,对狗崽说,喂,吃饭了。顺手把篮上的布片揭开搭在胳膊弯里,冒着热气的篮子就递到了狗崽面前。狗崽蹲在船头,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碗中的饭菜,边吃边说,春花,吃过饭你来撑船,我去找一下族长。女人说,你少说两句,慢慢吃,不要噎住了。春花是狗崽的女人。狗崽在月娥走出刘家湾后杳如黄鹤的第四年,经不住娘的软硬纠缠,与山外的妙龄女子春花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春花小狗崽五岁,长相比月娥还要耐看一些。然而,新婚之夜入了洞房后,狗崽面对床上的娇娇玉人,呆坐灯下不为所动,让春花口咬被角,双手掩面到天亮。起床后,春花强忍悲伤,不动声色地服侍婆婆吃早饭,一边做事一边暗暗检点自己是不是有做错了的地方。挨到天黑,狗崽竟依旧夜里不与她同床而卧。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与湾里人混熟了,春花从一些爱搬弄是非的妇人口里得知了狗崽和月娥的事,躲着哭了几次,想把狗崽不愿和她同床的事告诉婆婆,却又怕婆婆生气,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她曾在夜里鼓足勇气对自己的男人说,你不如意我,就到床另一头睡吧,夜里天凉,不要伤了身体。狗崽就到床的另一头躺下睡了。春花满腹心事地在狗崽家里过了两个月,小心翼翼地做家务,服侍水妹,乐得水妹逢人就夸春花心灵手巧,懂得孝道。一天吃晚饭时,当着狗崽的面,春花轻声问水妹,婆婆,我是不是不如那个月娥?话未说完,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到饭桌上。水妹一听,脸色当即变了,虎着脸说,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骚狐狸。说完,把手里端着的饭碗往桌上一掷,拖着鞋扑通扑通地到屋里睡去了。春花跟着水妹走到水妹的房门口,见婆婆将门关了,就愣愣地站在门边。待狗崽吃完,春花把碗洗了,拿起扫帚正要扫屋,水妹却在房里喊春花到她房里去。春花在婆婆房里呆得很晚,出来后,直奔自己的睡屋,门也不闩,就脱光衣服与狗崽睡到一起。狗崽开始还躲避女人蛇一样的双手,躲着躲着就不躲了,叹一口长气,慢慢地把女人搂在怀里。狗崽说,你也是个苦命人,往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吧。春花听了,张嘴就是一口,咬住狗崽赤裸的肩膀不肯放,也不管狗崽痛还是不痛。后来,三年内,春花给狗崽生了一儿一女,男孩取名河生,女的取名柳叶。
狗崽到湾里去找族长刘庙生。刘庙生年届花甲,儿孙满堂,因为人正直、办事公道而很受族人拥戴。刘庙生的家就在新建的刘家祠堂的后面,狗崽到他屋里时,他正与族里几个有威望的人在商谈族里事宜。见狗崽进屋,庙生忙招呼他坐下、喝茶。狗崽没有落座,他从身上摸出两块亮晃晃的银洋,塞到族长的手上。庙生狐疑地问道,你这是……狗崽说,听说族里要修族谱,我捐两块钱。庙生手里拿着钱,环视在座的族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狗崽见了,又说,族长,你知道我家不宽裕,你们不要嫌钱少。庙生支支吾吾说道,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我们修族谱,不接外姓人的钱……狗崽听后,人一下子就蔫了,恳求道,族长,我也是刘家后代,子女都有了,让我入谱吧。庙生说,你回去吧,我们几个人再商讨一下,完后就告知你。
狗崽有气无力地拖着双腿出门后,欧阳长庚看见刘庙生在同几个族中要人商量是否让狗崽入谱的事,族中要人都开口说了话,但欧阳长庚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他看见刘庙生提起毛笔,在族谱底稿上写上了狗崽的名字,又重重地一笔将名字划掉了。不要呀,不要划,族长。欧阳长庚在一边朝在座的刘氏家族几个要人喊,狗崽出生刘家湾,长在刘家湾,他赖以栖身的土砖茅屋姓刘,他赖以养家糊口的河边渡船姓刘,不要在族谱上划掉狗崽的名字呀族长!但刘庙生几人还是毫不犹豫地把狗崽送来的两块大洋扒在一边。
水妹见儿子一直为了难入族谱的事闷闷不乐,就劝他说,这个族谱,我们不入也罢了,反正我们住在湾里,谁也赶不走,不入谱日子照样过得好好的。春花也说,只要我们家里人丁兴旺,儿孙在外升官发财,还怕他们不请你到刘家祠堂去坐上席?狗崽不耐烦地吆喝着自己的女人,说,你屁事不懂,湾里搭台唱戏凑份子出钱,不叫我,凑钱建祠堂,不叫我,我哪里不如人?他们这是把我看贱了。水妹并不为这事生气,听到狗崽骂春花,她倒来气了,说,你这样大声喊叫什么,春花又没招你惹你,好好去撑你的船吧,丁点大的事也值得你这样发蠢!
表面看来,狗崽是风平浪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但狗崽的心里却一直愤愤不平,他暗地里在寻找机会要在刘家湾人面前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这年的端午节,他终于找到这样一个机会。按老习惯,每年的端午节刘家湾和陈家湾都要组织精壮的男人到永乐河上去赛龙船,看哪个湾里的龙船跑得快。其实,说穿了,赛船就是赛人丁兴旺和人心团聚。所以,两湾人都特别看重这一赛事。端午节这一天,两湾的男女老少都到河边来了,不少外地人也赶来凑热闹。近几年,两湾赛船总是刘家湾赢,一则是刘家湾近几年精壮男子多,人手够用;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刘家湾有个好舵手狗崽。划龙船过河,舵手要根据河水的涨落、水流的缓急、船两边划船人用力的大小来移动舵把,让龙船的航线始终保持一条直线,尽快驶向终点。所以赛船时舵手的作用至关重要。狗崽有一手绝活,赛船赛到高潮处,在两岸人振耳欲聋的狂呼大喊声中,他用双脚掌住舵把,保证船行直线,腾出双手猛劲在河水里划动,驱动刘家湾的龙船如箭样射向终点,让两岸观众如醉如痴,让刘家湾人出尽了风头。这年赛船,湾里人自然又让狗崽掌舵,狗崽也没有说什么。但待到两船停在起点,发号人即将宣布开船之际,狗崽却跳下船,走到刘庙生面前说,你换人掌舵吧,挺直腰板就往岸上走。这突然的举动,急得庙生想吐血,他拖住狗崽说,走不得,你赛赢了龙船,族里杀头猪腊了让你家吃半年。狗崽膀子一横,甩开庙生的手,说,你们刘家赢不赢,不关我的事。周围刘家湾里的男人一听,都火了,吼庙生,让他走!让他走!没有他,我们刘家湾照样要赢。狗崽就大大咧咧地走了。刘家湾临时换舵手,新换的舵手在赛前又没有演练过,将龙船撑得歪歪扭扭,在河中如一条水蛇在游走,让陈家湾的龙船抢走了彩球。赛后,陈家湾的人敲锣打鼓狂欢不己。刘家湾的人心里闷了一股气,刘庙生更是老泪纵横,不停地骂狗崽不是东西,不做人事。狗崽自然是没有去看赛船,他坐在屋里喝闷酒,心里怅然若失,河两岸众人的喊声不断地往他的耳朵里钻。
龙船赛事完毕后,刘家湾人怨狗崽使他们在陈家湾人面前丢尽了脸面,左看右看狗崽,怎么看都觉得他不顺眼。一些心直气短的男人碰上狗崽,总爱用些带刺的话挤兑他,狗崽听了,竟都不放在心上。这年秋天,上面派了五个当差的名额到刘家湾来。说是当差,其实是到外面扛枪打仗。湾里每年都要派几拨人出去,外面兵荒马乱,派出去的人三年五年也回不来。这次分派的五个名额让刘庙生等人愁眉不展。族中几个要人闭门商量了一天一夜,最后把一个当差的名额订到了狗崽的头上。刘庙生迟迟疑疑地说,这样做是不是不好?狗崽不姓刘,再说,他上有娘,下有两个孩子,传出去会不会说我们刘家湾欺负外姓人。众人开始都不作声,静了一会场,有人说,他住湾里,名额是派给湾里的,他去不得,谁去得?马上就有人接过话头说,谁去得?边说边逐个看身边人的脸色。被看的人纷纷接腔,是呀,谁去得?刘庙生见众人如此,只得说道,这事就这样定了。
于是,在一个傍晚,狗崽在船上被上面派来的几个人抓走了。狗崽听说是去当差,就挣扎着不肯去,可任他如何挣扎也是无济于事。狗崽一走,水妹家里等于是塌了天,一家人大大小小哭作一团。水妹边骂边哭,把刘家湾人的八辈子祖宗都翻出来骂了,当然也包括骂自己的爹刘大同和刘大同的先人长辈。骂了一夜,水妹气若游丝,口里白沫直喷,再也骂不出声。春花哄起两个孩子睡了,又来宽水妹的心。她说,婆婆,事到如今,没得法子了,往后,我撑船养活你。
水妹只是无力摇了摇脑壳,说,都是命啊,春花,两个孩子以后就全靠你了,狗崽不在,我还活什么呀。春花说,婆婆呀,我们熬吧,等狗崽回来。水妹又摇摇脑袋,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我不想等了……说完,昏昏睡去。
水妹这次病得过重,身子一直难以康复。春花要去替她抓药治疗,她死活都不许春花去药铺。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既深又显眼,人好像在几天之内就变得异常苍老了。春花每次出门去撑船,都要强忍心中的悲痛到水妹床前说几句宽心的话,但水妹一句也听不到心里去。
苦命的水妹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天夜里,趁劳累了一天的春花睡着了,她挣扎着悄悄起床,摸索着走到刘家祠堂的大门口。她把带在口袋里的一根绳索掏出来,抬头望望悬挂在门上的那块写有“刘氏宗祠”四个大字的木匾,将粗绳的一端打个活结套在挂木匾的铁钉上,另一端打个死结结成套子。然后,她寻块石头垫在脚下,将头伸进绳索,上吊自尽了。临死之前,她的眼前闪过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的身影,她感到有点奇怪,因为自狗崽九岁之后,她就一直把那个身影深深地压在心里,不让其在眼前出现。
发现水妹的尸体后,刘家湾的人都聚拢来了。面对悬挂在祠堂门口,被风吹得微微摆荡的水妹,湾里人全都低下了脑袋。刘庙生颤着声音对水妹说:妹呀,你何必这样,何必这样……说着,说着,一把鼻涕涌出来,他忍不住失声痛哭了。顿时,众人的哭声接连不断,时高时低,在湾里的上空回响。
春花赶来,咬着牙站在水妹脚下一声也没有哭。草草将婆婆掩埋后,春花也没有哭,只是带着一子一女怔怔地站在婆婆的坟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