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还是青年的马瑞麟,在出版了他的第四本诗集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他的第五本诗集,要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才得以出版。然而,在这段时间里,尽管命运之神不曾光顾过他,但艺术之神何曾暂离他半步!他苦苦地思索,忘情地吟唱,不断地写作,多方面地捕捉民族生活中的诗美,因而使得这本晚出的诗集,犹如窖藏多年的陈酒,味美质醇,香气浓馥,引人叹赏。
打开这本诗集,我们不难看出诗人多年来的生活足迹和感情经历。马瑞麟饱含着对于生活的热爱,利用难得的机会,上云岭、下边寨、访回乡,足履所到,留下了一串串深情的歌声,记叙了自己心路的历程。在“弯弯曲曲的国界线旁”,他“张开双臂紧紧搂住界碑”,“眼泪一次次湿了心弦”;在向往已久,终于成行的塞上回乡,他“感情的瀑布化成一群诗句”“甜透了的心湖翻着波澜”;在家乡云岭的山水间,他“放眼四野,把生活/独个儿咀嚼再咀嚼”;在前往祖国首都北京的飞机上,他“不时从窗口往外眺望,天安门啊,我多想快望到你的飞檐”。从这些激情如火的诗句中,我们不仅看到了诗人创作题材的多样,而且看到了他对祖国、对人民的一片挚爱之情,这是曾经饱尝过苦难,对生活有着深切感受的人才会发出的感情。因而,它真诚而不虚假,热烈而不外在,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大凡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也必然是自己民族的忠诚儿子。对于回族人民来说,国家、民族、信仰往往是分割不开的。《古兰经》和“圣训”就讲过:热爱祖国是伊玛尼(信仰)的一半。作为一个自小念过经,有着自觉民族意识的回族诗人,马瑞麟热爱自己的祖国,也热爱自己的民族,因而,歌咏自己的民族,抒写自己对于民族的情感,则是他诗歌创作的常见题材。
他以遏制不住的激愤,描写了民族生活的苦难,大胆地揭露了十年浩劫对于一个普通回族村寨的摧残:“荒凉的废墟上留下半棵烧焦的树/像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像颗仰天长啸的音符/记录下文明古国里的野蛮/记录下人类历史上的耻辱/十年浩劫惨痛的缩影啊/现代迷信残忍的一幕/罪恶的毒焰毁灭了美丽的村寨/玷污了祖国母亲纯洁的胸脯……”(《沙甸情思》)
他以火辣辣的激情,热烈地歌颂着民族的英雄人物:“感情的岩浆即将喷出胸脯/碑文为我拉开历史的幕布/站在烈士墓前我进入沉思/眼前挂下一道磅礴的飞瀑/为人民追求真理追求美/为理想献出热血献出头颅/蓬勃的生命千代长存/高洁的灵魂万世不枯……”(《谒马和福墓》)“这儿闪烁过/主帅过人的智慧/这儿站立过/主帅惊人的胆识/阳光在这儿拜见过/高大的民族魂/森林在这儿朗诵过/真挚的爱国诗……”(《杜文秀四题》)
他以纯真、欢快的喜悦,歌唱着民族美好的新生活:“蜜的岛屿/深居于蜜的海里/田野是甜的/村庄是甜的/空气是甜的/阳光是甜的/每颗心里流出的/也全都是蜜汁”(《沙甸印象》)。
他以优美的笔调,表现了回族人民美好的习俗和情怀:“条条甜甜的小溪/从你里面流出来/阵阵醉人的清香/从你里面飘出来/打开盖一看/立刻使人惊呆/茶、糖、枸杞、芝麻之外/还有个深深的海/海里盛着回回对友人的情/海里飘着回回对祖国的爱”(《盖碗盅》)。
在这些诗里,对于祖国的爱具化为对于自己民族的爱;对于自己民族的爱,又寄寓着对于祖国的爱。两者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充分显示了诗人美好、宽阔的胸怀。
马瑞麟对于民族的感情,有时是温婉含蓄的,有时又是热烈奔放的。如《杜文秀四题·帅印》:
曾是一颗鲜红的太阳
在这儿燃烧了十八年
在这儿照耀了十八年
吻红了亿万朵花
吻热了亿万颗心
吻硬了亿万对翅膀
吻甜了亿万粒果实
把所有的路连接起来
把所有的山集合起来
把所有的向往高举起来
把所有的拳头调动起来
运用大段排比的艺术手法,直抒胸臆,一泻千里,淋漓尽致地描写了民族革命斗争的壮丽图景,酣畅昂扬地抒发了自己的民族情感。这种情感,不是外露的、肤浅的,而是雄浑的、内在的,因而易于打动人们的心灵,使人读后不能不与之产生共鸣。
在热烈地抒发民族情感的同时,马瑞麟的诗歌还深入地表现了民族精神。如《骆驼》:
驮着朝阳而来
驮着夕阳而去
整天向前跋涉、跋涉
四脚写着坚韧的诗句
驼峰搏击着狂暴的风沙
驼铃歌唱着生命的胜利
不屈的骆驼象征着不屈的民族
不屈的民族高举着不屈的旗帜
自然地运用拟人化的艺术手法,借助于骆驼这个人们熟悉的形象,以贴切、生动的譬喻,传神地表现了回族人民坚韧顽强的意志、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跋涉向前的民族性格,读后给人留下了深刻的艺术形象。
作为一个20世纪源园年代就开始写作的老诗人,应该说,马瑞麟这些年所奉献给读者的诗作在数量上不是很多,收入到这本集子的作品就更为有限了。但是,在质量上则可以说它们大都是上乘之作,基本上反映了马瑞麟不同时期、不同题材与体裁的诗歌创作风格,具有较高的艺术性。
这种艺术性,首先在于作品所流露出的那种独特的民族艺术审美感觉上。别林斯基论文学的民族性说:“诗人甚至在描写异邦世界时,也可能有民族性,只要他是以自己民族气质的眼睛,以全民族的眼睛去观察它,只要他的感觉和他所说的话使他的同胞们觉得,仿佛正是他们自己这么感觉和这么说话似的。”马瑞麟的诗歌创作正是这样,他以民族的眼睛注视、观察着现实,以自己民族的审美理想和感觉去捕捉诗美,因而使自己的诗作具有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如《新月》:
一声缥缈的
蓝蓝的笛音
一丝纤细的
淡淡的爱情
一段舒缓的
小夜曲的旋律
一种无韵的
散文诗的意境
一个巨大的
美的诱惑
一扇迷人的
童话的宫门
古往今来,歌咏月亮的作品何止成千上万,但在汉族及其他兄弟民族人民的心目中,对月亮的艺术感觉是不一样的。在汉族诗人们的笔下,更喜欢的是象征团圆的满月。而在回族人民的心目中,新月则是更可爱的,它是希望、理想的象征,因而,神圣的清真寺的尖顶上总有新月。马瑞麟的这首诗,正是根据回族人民的这一审美特征,满怀着对新月的倾心喜爱,以异乎常人的艺术感觉、深情动人的笔调、小夜曲般的轻柔旋律、绘画一般的神奇意境,动人地描写了新月的迷人、可爱,形象地反映了回族人民对新月的向往、崇敬,给人以独特的艺术感受。
精妙的构思、生动的譬喻,这是马瑞麟诗歌的另一个艺术特色。马瑞麟的诗,一般都不长,但清新、隽永、有味,这是与他的构思的精妙、譬喻的生动分不开的。如《传油香》:
团团的油香
圆圆的月亮
这家心坎上升起
落到那家心坎上
传去缕缕情思
传去阵阵清唱
推开扇扇明窗
甜了千人
香了万乡
簇拥出一轮爱的太阳
作品表现的是回族人民互亲互爱、团结和睦的可贵风尚。但它没有正面咏唱,平铺直叙,而是撷取了每逢节日、纪念日,回族人民家家炸油香,并且相互馈赠这一美好习俗,以“传油香”作为中心构思,巧妙地运用了月亮、太阳这些生动、贴切的比喻,通过“这家心坎上升起/落到那家心坎上”的形象描写,传神地表达了作品的主题,使人读后回味无穷。
含蓄、凝练、精美而富有韵律的语言,这是马瑞麟诗作的又一艺术特色。马瑞麟诗歌的语言,深得古典诗歌的熏陶,颇富功力,富有韵律,经得起咀嚼。他将强烈的情思,委婉、含蓄地表现出来,他将丰富的意绪凝练、形象地传达出来,因而读他的诗,感觉到味道很浓,好比吃橄榄,咀嚼半日,犹觉清香满口,余味悠长。如《黄河》:
莽汉性格休息了
停止了咆哮
悠悠地漫步在这儿
甜甜地在微笑
与荒原促膝谈心
和河柳亲切拥抱
谁说黄土高原只有一片黄色
黄河已为它准备好绿袍
这首诗虽然语句朴素、平白,但它却以寥寥数句,勾勒出了塞上黄河的特有景色。这不仅归功于诗人敏锐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表现力,更得力于诗人凝练、概括,寓大于小,小中见大,写景虽具体,境界却雄阔的语言功力。
再如下面的这些句子:“烧起最后一把火/煮沸了小河/煮沸了古老的/河的传说/煮沸了年轻的/河的恋歌/给河留下一张/写情书的信笺/给河留下一枚/优美的邮戳……”(《夕阳》)“一棵棵/一片片/爱的点/绿的面/写下篇篇童话/扬起张张征帆/挤走千年荒凉/迎来万代春天”(《白杨》)。“抓一把音符撒进田里/奇异的种子绿了一片”(《三弦》)。“空中掠过一个影子/空中落下一粒种子/影子没有留给世间什么/种子在地上写首小诗”(《飞鸟》)。这些语言,凝练、精美、有味,它们每一段都包含着丰富的内涵,每一句都能引起人们丰富的联想,读后使人们得到美的艺术享受。
在诗美之途的探索中,马瑞麟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诗艺无止境。作为一个辛勤探索了几十年的老诗人,几十年的耕耘,几十年的追求,给了他不少欢乐,给了他不少烦恼,同样,也留给他许多遗憾,正如他所说的:“欢乐和烦恼是交替着栖息在我生命之树上的两只奇异的小鸟。”尽管如此,他仍痴心不移,说:“我爱缪斯,我爱从缪斯那儿飞来的小鸟,尽管它们一只是彩色的,一只是灰色的。”满怀信心地表示要在诗美之途继续探索下去。我们相信,这位勤奋的回族诗人的创作,一定会像他笔下的新月那样,满载着诗人的希望,驶入美好的理想境界。
载《通俗文艺家》199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