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回族作家的行列里,有一位年逾古稀、硕果累累,但却鲜为本民族所知的老作家,他,就是著名的通俗小说家沙陆墟。
沙陆墟1914年3月生于江苏省无锡县,祖籍在西北。他幼年家贫,刻苦自励,从常州名儒学诗,读《春秋》《史记》,并酷爱地方戏曲。他说:“余少年时,尝随大姐于谷场之角,观常锡滩簧焉,乐之。青年时,便酷爱戏曲,负笈于沪读,周末之夜和星期日辄流连于戏曲场中。及壮,与戏曲艺人来往频稠,一度曾从事于戏曲事业。此时,滩簧已改称为锡剧矣。”
在艰苦的条件下,他半工半读得以成才,20岁即为《人报》的副刊编辑。抗日战争爆发后,出于爱国热忱和以笔激励民众的热望,他创作了长篇小说《岳传新编》,连载于1938年的《闽北日报》,并投笔从戎,组织“抗日青年流亡服务团”,浪迹大江南北。后受命于中共地下党领导,赴闽北开展统战工作,以“共产党嫌疑犯”被捕入狱,几次险遭活埋。抗战胜利后,任《民主报》总编辑。返回江苏后,主持《大江南报》《江东日报》,并创作了中篇小说《水浒三艳妇》,长篇小说《潘巧云》和《舞女方珍》。
解放后,沙陆墟因“叛徒”嫌疑蒙冤二十年,被迫停笔。1982年,他重登文坛,虽已到耄耋之年,体弱多病,但文思敏捷,奋笔不辍,先后出版了《粉墨生崖涯》《魂断梨园》《水浒三艳妇》《无冕王传奇》等长篇小说,北京、上海、天津、四川、江苏等地的报刊还连载了他的《粉墨江湖》《红伶恨》《阳山双义》、《李师师传》等十多部中长篇作品,可谓是少有的一位高产作家。
沙陆墟的长篇小说,一是写他所熟悉的梨园生活,特别是他家乡地方戏曲、民间艺人的传奇故事,如《粉墨生涯》《魂断梨园》等;二是写他自己所经历过的新闻记者的生涯,如《无冕王传奇》等;三是改旧编新,借古抒今的作品,如《岳传新编》《水浒三艳妇》《李师师传》等。
作为旧社会的过来人,沙陆墟对于那个社会有着深入的认识和痛切的感受,因而,他通过自己的作品,对那不合理的世道和好人受欺、坏人横行的社会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控诉。《粉墨生涯通过几个艺人的遭遇,形象地揭示了这种黑暗的社会情况。在这个社会里不管你如何谨慎小心、安分守己,都无法避免受到各式各样的迫害。民间艺人华亚宾,不废寒暑,沥血煎心,熬炼出江南独步的技艺,却遭恶霸妒嫉,用生石灰弄瞎他的双眼,杀了他的师傅自清;华亚宾的妻子杨玉美,年青美貌,献身艺术,却被恶少垂涎,百般荼毒,施计掠夺,不得已戕脸毁容以自保;评弹艺人高丽鸿,自创一派风格,深受听众欢迎,可是初则遇流氓的诱污、恶棍的围攻,继则遭到恶婆婆的诬蔑、丈夫的遗弃,终于被逼投湖而死;评弹“娟调”创始人张丽娟,矢志学艺,流氓势力初则敲诈勒索,继则不许登台,走投无路,逃往异乡,嫁人后,丈夫竟禁止她的艺术活动,扼杀她的艺术创造,使她不得已带了儿女们沦落天涯;平剧演员小红玉一身绝艺,红遍氍毹,侠肝义胆,却被军阀强娶而去,失去自由;著名武生戴小楼,节操凛然,浩气薄天,在群众中享有崇高声誉,也被当地流氓恶棍横加袭击,又遭军警非法拘留折磨以致跌断左腿……这些梨园子弟,平头百姓,尽管凭自己的本事混口饭吃,可是他们哪一个不是平白无故地“祸从天上来”?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地挣扎在死亡线上?作家从历史的真实出发,通过梨园生活这个独特的角度深入地揭露了那个社会腐朽、黑暗的本质,真实地表现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具有深刻的认识、教育作用。
在这种险恶的社会环境中,作家怀着崇高的敬意和满腔的深情,生动地塑造了一个个感人的正面人物形象,颂扬了他们高尚的气节和爱国主义精神。《无冕王传奇》中的主人公凌厉,是一个愿“为民喉舌”的正直的新闻记者。为了在当时可能的条件下替平民百姓说几句公道话,做一点有益的事,他千方百计要办好他手中的那张小报,因此,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直至打断了他的一条腿,砍断了他右手的三个手指(为的是不让他再写文章)仍不屈服。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不难看到作家自己生活经历的影子。而沙陆墟笔下的戏曲演员、民间艺人,则刻画得更为生动形象,光彩照人。《粉墨生涯》中的华亚宾、杨玉美、高丽鸿、小红玉、戴小楼、万盏灯自不必说了;《魂断梨园》中的陈玉珍、周玉瑗、白玉梅、金如海、陈再祥、杨少良等也给人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在这些艺术形象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则是“弥陀珠”陈玉珍了。她外柔内刚,善良正直。在同事们有困难的时候,她总是倾囊相助,常常翻光了口袋,致使自己身为著名的红演员,仍一贫如洗,经常以咸菜、稀粥度日。当封建顽固势力借口“整饬风化”,要取缔常锡滩簧时,她和姐妹们歃血为盟,带头表示“唱戏要唱改良戏,做人要做正派人”。在日本鬼子侵占江南的紧急关头,她不仅放弃了丰厚的报酬,坚决拒绝在汉奸开的戏院里演戏,而且带着戏班子积极宣传抗日主张,演出爱国剧目。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地方小军阀“忠义救国军司令”王晶安垂涎于她的美貌、封闭四周道路、强逼陈玉珍嫁给他时,她镇定沉着,先设法放走了自己的丈夫秦小宏,又借演戏的机会假戏真做,将王晶安和出卖穷朋友的王竺牛痛骂一顿,最后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从容地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抱着“我是一个堂堂的中华儿女,我是一个无锡文戏的女艺人,我能受人的侮辱吗?不能!坚决不能!头可断,志不可屈”的坚定信念,吞食鸦片而死。这是作家精心为我们塑造的一个感人的艺术形象。她那美好的心灵,正直的品格,精湛的艺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难道不正是旧社会千千万万正直的艺术家的典型性格的真实写照嘛!
在塑造陈玉珍等正面人物形象的同时,作为反衬,作家还刻画了王晶安、高金标、沈乐天等反面人物形象。特别是王晶安,他名为“忠义救国军司令”,实为汉奸,既跟日本鬼子勾搭,又接受国民党反动派的领导,当他在戏院里见到陈玉珍时,顿感坐在自己身边的妻子王秀英“面盘像只汤婆子,头发像把扫粪帚,耳朵像块金钱饼,眼睛像粒田螺壳,鼻子像颗大蒜头,眉毛像根枯柳条,颧骨像堆小坟墩,嘴巴像个破缸盆,头颈像根哭丧棒,下巴像柄钢铲刀”,竟当众骂了起来。为了达到霸占陈玉珍的目的,他先是让媒婆侯巧凤去说媒,被陈玉珍“他有老婆,我有丈夫,如何想出这等下流的事来”骂了出来后,竟丧心病狂,枪杀了王秀英,还想谋害陈玉珍的丈夫秦小宏。在这个人物身上,集中体现了流氓和恶霸的本性,这构成了那个社会的封建毒瘤,成为黑暗势力扼杀陈玉珍等艺术精英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家在陈玉珍和王晶安等人物形象的身上,寄寓了鲜明的爱憎,生动地表达了他的思想道德和审美观念,使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力量。
沙陆墟的小说,除个别篇目外,基本上采用通俗小说的写法,他认为:眼下有些小说,据说是如何的高深,妙不可言,读者却不知所云,没有人要看,这不是锦衣夜行徒费心血吗?因而,通俗性是他小说的重要特色。
这种通俗性,一是表现在他小说的取材上。沙陆墟的小说大多选取群众喜闻乐见的题材,或讲述群众关心的戏曲艺人的传奇,如《粉墨生涯》《魂断梨园》等;或重塑大家熟悉的艺术典型,如《水浒三艳妇》《李师师传》等,富于浓厚的知识性、趣味性、故事性。因而,出版之后发行量都比较大,具有广泛的群众性。
二是表现在他小说的故事结构上。沙陆墟的小说在艺术结构上,采用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的写作方法,开头有词曲破题,结尾有诗总结,回回相续,一气呵成。在故事情节上,悬念迭生,曲折动人,富于传奇色彩。如《粉墨生涯》中,戴小楼的戏班子在芜湖演出,流氓恶霸金天豹因戴小楼不去门前拜见,便要纠集徒弟们前去闹事。围绕着这一事件,作品急中则缓,有条不紊。先写戏院老板赵松如赴金家宅院求情不允,从他眼中,写出金的气派和势力;又笔锋一转写县知事陶学潜辞官归里,似为闲笔,实为铺陈情节、渲染气氛,使读者更加感到金天豹的势力之大,为戴小楼他们捏一把汗;再写戏院杂役泄露消息,戴小楼他们紧急会商,瞎子华亚宾献上一计,却不表明,让读者猜解,使作品又生悬念。这时矛盾虽然已发展到高潮,斗争一触即发,作品却又生跌宕,插入一段罗尘侠女扮男装,伪装成上海来的“客人”,入虎穴金府探看,金天豹和悍妻蒋如玉殷勤接待,引他游遍庭院,蒋见罗少年英俊,在“他”面前卖弄风情、丑态百出的描写,为双方的决战添了一段诙谐的插曲。在经过层层铺垫之后,决战终于爆发了。这时,作品不仅绘声绘色地正面描写了戴小楼他们先发制人,擒贼擒王,智擒金天豹、蒋如玉的激烈战斗场面,侧面描写了罗尘侠乘敌人后方空虚,火烧金府的行动过程,而且忙中偷闲,在紧张的气氛中,添上了小猕猴悠闲地坐在蒋如玉的肚子上,抓挠蒋的肚脐,使她既难堪又难受的风趣细节……这样,作家挥动他那生花妙笔,大开大阖,环环相扣,伸展自如,张弛有度,紧紧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产生了比较强烈的艺术效果。
虽然沙陆墟的小说具有通俗的艺术特点,但是又与一般的通俗文学作品有着显著的不同。
近年来,通俗文学的发展可谓是迅猛异常,但由于受社会上的不良风气的影响,不少所谓的通俗文学作品格调低下,手法粗俗,在题材内容上不是凶杀就是情杀,或是奇闻秘事,类同于庸俗文学。而沙陆墟的通俗文学作品却超群脱俗、卓而不群、格调高雅,具有浓厚的文化意蕴。为了有别于那一类通俗文学作品,我们姑且称之为“文化通俗小说”。
之所以称沙陆墟的小说为“文化通俗小说”,除了上面所述的在作品题材内容、艺术氛围等方面的理由外,尚有以下特点:
首先,在这些作品中,作家不是一味地穿凿附会,凭空编织离奇的情节,讲述荒唐的故事,而是通过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命运的描述,真实地反映了旧社会戏曲艺人的生活,刻画了鲜明的人物性格。沙陆墟在《粉墨生涯》的“后记”中说:“客有问于余曰:‘小说所记,果有其人其事耶?’余曰:‘无也。人或有之,事或有之,余增之,删之,铺张而渲染之,蔓杂而去芜之;或改其时、改其地;或易其姓名;或分散之,或融合之,已非真人实事矣。’客曰:‘然则凭一己之臆测,皆虚构也!’余曰:‘非也!此乃社会之雏形,人物之典型;如见其人,如历其境,此中人,呼之欲出;此中事,摄之欲现。谓其有,却无;谓其假,却真。岂其虚构也哉?’”作家从生活的真实出发,以典型化的艺术手法,为我们刻画了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无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刻画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即便是作品中着墨不多的人物,如大学教授郭见纯、小报记者白玉璧、画家邓春澍,也都是个性鲜明,各尽其致。
在刻画人物形象的时候,沙陆墟还弥补了一般通俗小说的不足,在人物的行动之中,予以必要的心理描写,使其艺术形象更加饱满、生动、立体。如《魂断梨园》中,陈玉珍临自杀前,作品以比较细腻的笔触,深入地描写了她此时百感交集的心理活动:对恶霸汉奸王晶安的仇恨和宁死不屈的决心;对同班戏友王竺牛见利忘义,背叛朋友的鄙夷;对这个不公平世道的诅咒和痛恨;对自己后事的考虑、安排……作品特别铺开笔墨,描写了她内心深处对母亲、对丈夫、对朋友、对亲人以及对生活的眷恋和热爱,使人们对这个热爱生活、热爱艺术的著名演员的悲惨命运和善良心灵有了更直接的感受,对这个艺术形象的内心世界和鲜明个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次,他的作品富于鲜明的江南地方色彩,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沙陆墟自小生活在江南,对江南地区的自然景色、地方风物、世事民情、饮食文化、地方戏曲,以致艺坛掌故、奇闻轶事非常熟悉。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形象地把它们表现了出来。如《粉墨生涯》中写无锡饭馆里的吃食:“一盆盐水虾,只只红脑带子寸头虾;一盆白鸡,整整齐齐十二块大转弯;一盆爆鱼,没有一块不是肚当;三块木梳肉,块块是五花;三块炙骨,一色大排精骨;六条油氽土婆鱼,翻转肚皮蜡蜡黄;六块飞天肴肉,三双透明如镜。外加一碟姜丝,条条细如发丝;一碟辣菜,红绿分明;一碟芫荽,青白相间。一碟牙签,备你餐后挑剔。一笼烧麦,热腾腾绕梁三匝;九只馒头,皮松肉嫩,入口而化。”虽是风物小吃,却写得色泽诱人,形态玲珑,味道精雅,将江南名县的饮食文化描写得绘声绘色,曲尽其妙。尤其是对江南地区的社会风貌,无论是乡村古镇茶馆的喧闹场面,还是通衢大刹庙会的繁华景象,作品都写得形象生动,使人如历其境,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真实的江南风俗图。对于江南的地方戏曲,作家更是熟悉、亲切,如数家珍。通过他的小说,我们不仅获得了许多戏曲知识、艺坛掌故,而且了解了江南地方戏曲的发展,知道了许多珍贵的戏曲史料,可谓是一部形象的江南戏曲史。
再次,沙陆墟小说的语言,既有古文的根底,又具白话的规范。他采用江南地区的群众语言,经过现代普通话规范的整理、加工,因而具有洗练、晓畅的特点。作品中插入的诗词曲赋,贴切自然,凝练深刻,不但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性,而且加强了小说的思想性。由于作家对艺术有着较高的造诣和修养,因而他作品中对于戏曲艺术家及他们演出的评述性语言也切中肯綮,评述得当,并不乏精彩的议论和独到的见解,从而使他的小说具有了更为浓厚的文化色彩。
载《通俗文艺家》198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