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文”
陈代①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②,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③,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④。我不贯⑤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注释”
①陈代:孟子的学生。②虞人:看守皇帝或是诸侯园子的小官吏。③赵简子:即赵鞅,春秋末年晋国的正卿。王良:晋国著名的驾车能手。嬖奚:赵简子的宠臣名叫奚的。④《诗》云:此处诗名引自《诗·小雅·车攻》第六章。《车攻》是一首以周宣王田猎为题材的颂歌。舍矢:放矢、放箭。破:有杀伤的意思。⑤贯:同“惯”,习惯。
“译文”
陈代说:“不去见诸侯似乎是小事,现今一去见他们,大可以一统天下,小可以称霸于世。《志》书上说:‘屈曲一尺而伸直八尺’,应该说似乎是可以干的。”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田猎,用旌去传唤管理山林园子的虞人,虞人不去,景公要处死他。孔子得知后说‘志士不怕弃尸山沟,勇士不怕丧失头颅’,孔子赞赏什么呢?是赞赏虞人对不符合礼仪的传唤不应承。要是不待传唤而去应承,那算什么呢?所谓‘屈曲一尺而伸直八尺’,是从利上来说的。要说利,如果屈曲八尺而伸直一尺有利,是否也能做呢?从前赵简子派王良为他宠幸的小臣奚驾车,一整天捕不到一只鸟。奚向赵简子汇报说:‘王良是天下最拙劣的车手。’有人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说:‘请让我们再去一次。’经过强求之后才获允准,结果一个早上就捕到了十只鸟。奚向赵简子汇报说:‘王良是天下最优秀的车手。’赵简子说:‘我派他专门为你驾车。’便告诉了王良。王良不同意,说:‘我替他按规范驾车,一整天捕不到一只;不按照规范驾车,一个早上就捕到了十只。’《诗》经里说:“不失规范地奔驰,一箭发出就射中。”我不习惯替小人驾车,请不要任命。’车手尚且羞于与奚这样的射手合作,即便合作得的鸟兽多得像山丘一样,也不肯干。要是损害了原则去阿附诸侯,那算是什么呢?而且你错了,自己不行正道的人未曾有过能纠正别人的。凡是枉屈自己的人,没有一个能够使他人正直的。”
第二章
“原文”
景春①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②?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③,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注释”
①景春:与孟子同时的人,习纵横之术。②公孙衍:名衍,字犀首,魏国阴晋(今陕西华阴)人。是当时的纵横家一流人。张仪:魏国人,战国中期著名的纵横家,与苏秦并称。曾多次游说六国连横与秦国结盟,瓦解齐联盟,使秦国更为强大。③冠(ɡuàn):古时男子年二十行冠礼,以示成年。
“译文”
景春说:“公孙衍、张仪难道不确实是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诸侯就害怕;他们要是安居,天下就没有冲突。”
孟子说:“这怎么能算是大丈夫呢?你没有学礼吗?男子行冠礼时,父亲主持其事,并面加训导;女子出嫁时,母亲主持其事,亲自送到门,告诫她说:‘到了你的夫家,必须恭敬,必须谨慎,不要违抗丈夫。’以顺从作为准则,是为人之妻的道理。居住在天下最广大的居所里,站立在天下最正大的位置上,行走在天下最广阔的道路上,能实现志向就与百姓一起去实现,不能实现志向时就独自施行这个原则,高官厚禄不能乱我的心,家贫位卑不能变我的行,威势武力不能挫我的志,这才叫做大丈夫。”
第三章
“原文”
周霄①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②;夫人蚕缫以为衣服③。牺牲不成④,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⑤,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注释”
①周霄:魏国人。②粢盛:祭礼时所用的谷物。朱熹《集注》云:“黍稷曰粢(zī),在器曰盛(chénɡ)。”③夫人:诸侯的正妻。蚕缫(sāo):养蚕缫丝。④牺牲:古时祭礼所杀的牛羊等牲畜,又叫“牲杀”。⑤媒妁(shuò):媒人。
“译文”
周霄问道:“古代的君子做官吗?”
孟子说:“做官。传记上说:‘孔子要是三个月没有君主任命他做官,就感到惶惶不安,所以每离开一处必定带着拜见别的国君的见面礼。’公明仪也说:‘古代的人要是三个月没有事奉的君主就会感到悲伤。’”
周霄说:“三个月没有事奉的君主就感到悲伤,不是太性急了吗?”
孟子说:“士人失去了职位,就像诸侯失去了国家。《礼》书上说:‘诸侯亲自耕种农田以供给祭奠品;诸侯夫人亲自养蚕缫丝以制作祭服。祭奠用的牲畜不肥壮,祭奠用的谷物不洁净,祭奠用的衣服不完备,不敢用来祭祀。士人要是没有祭祀用的田地,也就没有资格祭祀。’牲畜、器皿、衣服不完备,不敢用来祭祀,于是就不敢进行宴乐,难道不足以感到悲伤吗?”
周霄问:“每离开一处必定带着拜见别国主的见面礼,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说:“士人要做官,就好比农民要种田一样;农夫如果离开一个地方难道会丢下他的农具吗?”
周霄说:“魏国也是一个可以做官的国家,但我从未听说过士人想做官有如此急迫的。既然士人想做官是如此的急迫,那么君子的做官为什么又那样艰难呢?”
孟子说:“男孩生下来就希望为他找到妻室,女孩生下来就希望为她找到夫家,父母的这种心情是人人都有的。但是要得不到父母亲的许可,没有媒人的介绍就钻洞穴私下相见,翻墙头进行幽会,那么父母、国人都会看不起他们。古人不是不想做官,但又讨厌不通过正当途径做官。不通过正当途径去做官的,就跟钻洞翻墙的丑行相类似。”
第四章
“原文”
彭更①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②于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③。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④,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⑤,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注释”
①彭更:孟子的弟子。②传食:古代客馆的名称。传(zhuàn),辗转。③梓、匠、轮、舆:都是木工。梓人造礼器,匠人掌土木,轮人造车轮,舆人造车箱。④待:通“持”,扶持。⑤画墁:画,通“划”。墁(mán),墙壁的粉饰。
“译文”
彭更问道:“随从的车子几十辆,带领的学生几百人,来往都在客馆里受到诸侯的款待,这样不觉得过分吗?”
孟子说:“要是不合道理,一碗饭都不能受之于人;要是合道理,舜接受了尧的天下都不觉得过分。你觉得过分吗?”彭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士人没干具体工作而吃人家的,是不可以的。”
孟子说:“你如果不沟通人们的劳绩、交换他们的成果,用多余的来补充不足,农夫就会有剩余下来的粟米,女人就会有剩余下来的布匹;你如果沟通了他们,那么工匠们都能从你那儿得到吃的。现在有这么个人,在家孝顺,出外友爱,谨守先王的准则,以此扶持后进的学者,却不能从你那儿得到吃的,你为什么重工匠而轻视实行仁义的人呢?”
彭更说:“工匠们从事劳动的目的在于解决吃饭问题,君子们施行道理道德的目的也是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吗?”
孟子说:“你何必管动机目的呢?他们对你有劳绩,可以给报酬才给报酬。你到底是根据目的动机给他报酬呢?还是根据他的功绩贡献才给他报酬呢?”
彭更说:“根据他的动机目的。”
孟子说:“现在有个人,干活时毁坏了砖瓦,污损了墙壁,他的动机目的在于谋求吃的,你酬劳他吗?”
彭更说:“不能给。”
孟子说:“那么你就不是酬劳动机目的,而是酬劳功绩贡献啊。”
第五章
“原文”
万章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②,与葛为邻③,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
“‘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④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⑤。’
“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注释”
①万章:齐国人,孟子的高足。②亳(bó):在今河南商丘东南。
③葛:在今河南宁陵县境内。④《太誓》:即《泰誓》。据传是周武王伐商大会诸侯的誓词。⑤有光:即“又光”,犹今言“更为辉煌”。
“译文”
万章问道:“宋国是个小国家,现在打算要实行王政,齐国、楚国感到憎恨而去攻打它,那该怎么办呢?”
孟子说:“成汤居住在亳地,与葛国相邻,葛伯放纵无道,不祭祀先祖。汤派人询问他们说:‘为什么不祭祀?’葛伯说:‘没有牲畜来做祭祀用的牺牲。’汤派人送给他们牛羊,葛伯把牛羊吃了,还是不祭祀。汤又派人询问他们说:‘为什么不祭祀?’葛伯说:‘没有谷物来做祭品。’汤派亳地的民众去为他们耕田,年老体弱的人去送饭时,葛伯带领着他的民众拦住那些带着酒食米饭的人抢夺,不肯给的就杀死。有个孩子带着米饭和肉,遭到杀害而被夺走了食物。《书》说‘葛伯与送饭者为仇’,就是指这件事。成汤因为葛伯杀死了这个孩子而去征讨他,四海之内都说:‘这不是贪图天下的财富,是为平民百姓复仇。’成汤的征讨从葛国开始,先后征战十一次而无敌于天下。他向东征讨,西方的夷人便埋怨;向南征讨,北方的狄人便埋怨,都说:‘为什么丢下我们啊!’民众对他的盼望犹如大旱时盼望下雨一样,所到之处,赶集的不停止买卖,种田的不停止耕作,诛杀了残暴的君主而抚慰那儿的百姓,如同及时降下的甘霖一样,百姓非常喜悦。《书》说:‘等待我们的君王,他来了,我们就不受罪了。“攸国助纣为虐不肯服从,周王向东征讨,安抚那儿的士民,他们用筐装着黑色和黄色的丝帛,以能够事奉我们周王为荣,归服了大邦周室。’那儿的官吏把黑色和黄色的丝帛装在筐里来迎接周的官吏,那儿的小民用筐装着饭食、用壶盛着饮水来迎接周的士兵,是因为周把民众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去除了残暴的君主。《泰誓》说:‘把我们的军队发动起来,攻入他们的国土,除掉那残暴的君主,用杀伐来彰明正道,比成汤的功业更加辉煌。’只怕宋君不肯施行王政;如果真个能施行王政,普天之下的民众都抬头盼望,要拥护这样的人来做君主,齐国、楚国尽管强大,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六章
“原文”
孟子谓戴不胜①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②,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③,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④,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注释”
①戴不胜:宋国的臣子。②咻(xīn):喧哗。③庄、岳:齐国的街名和里名。④薛居州:宋国的善士。
“译文”
孟子对戴不胜说:“你是想要你的国王达到善的地步么?让我明确地告诉你。有位楚国的大夫,希望他的儿子能说齐语,是让齐人来教他呢?还是让楚人来教他呢?”
戴不胜说:“让齐国人来教他。”
孟子说:“一个齐人教他,许多楚人吵扰他,即使天天责打要他学会齐语仍不能做到;要是带他到齐国的闹市街里住上几年,即使天天责打要他说楚语也不能做到。你说薛居州是个善士,要让他居住在国王的身边。如果在国王身边的人无论年纪大小、地位高低都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国王和谁去做坏事呢?如果在国王身边的人无论年纪大小、地位高低都不是薛居州那样的人,国王和谁去做善事呢?一个薛居州,能把宋王怎么样呢?”
第七章
“原文”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①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日:‘胁肩谄笑②,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③,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注释”
①段干木:战国初年魏文侯时贤者,曾师事子夏。②胁肩:耸起肩来故作恭敬的样子。谄笑:勉强装出讨好的笑容。③赧赧(nǎn):羞惭得满脸涨红的样子。
“译文”
公孙丑问道:“您不愿去见诸侯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古代的惯例,不是诸侯的臣子,便不去参见他。段干木翻墙逃避魏文侯,泄柳关门不接待鲁穆公,都太过分了;如求见迫切,那就可以见的。阳货想要孔子来见他,又厌恶别人认为他没有礼仪,大夫赠送东西给士人,士人如果不能在家亲自接受,就应去大夫门下拜谢。于是,阳货探知孔子不在家时送给他蒸猪腿;孔子也探知阳货不在家时前往拜谢。在那时,如果阳货先去拜访,孔子怎么会不见呢?曾子说:‘耸肩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勉强装出讨好的笑容,比盛夏的日子去浇菜地还要痛苦。’子路说:‘明明跟这个人志趣不相投,却要勉强去和人家交谈,看看他那羞惭得满脸涨红的样子,我真不知道所为何来。’从上面这些事例来看,就能明了君子应该怎样保持自己的品德和操行了。”
第八章
“原文”
戴盈之①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②;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③,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注释”
①戴盈之:宋国大夫。②今兹:今年。③攘:《经典释文》云:“攘,盗窃也。”
“译文”
戴盈之说:“田租十分取一,取消关卡、市场的税收今年还办不到,请先减轻征收,等到明年再完全取消,怎么样?”
孟子说:“现在有个人每天偷他邻居一只鸡,有人告诫他说:‘这不是君子应有的行为。’那人回答道:‘我先少偷些,每月偷一只,等到明年再完全改正。’如果知道这样做不符合正道,就应赶快改正,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呢?”
第九章
“原文”
公都子①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
“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②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③;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④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者,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⑤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⑥:‘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释”
①公都子:孟子的弟子。②《书》:指《尚书》。洚水:指不遵河道、四处泛滥的大水。洚(jiànɡ),古音与洪(hónɡ)同。③菹(jū):多水草的沼泽地。④飞廉:也作“蜚廉”,殷纣王的佞臣。⑤杨朱:魏国人,战国初年的著名思想家,主张“贵生”、“重己”。墨翟:春秋末年的著名思想家,墨家学说的创始人,该学派有《墨子》一书传世。⑥《诗》云:此处诗句引自《诗·鲁颂·宫》。
“译文”
公都子说:“别人都说先生喜好辩论,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我难道喜好辩论么?我是不得已啊!人类社会产生很久了,时而太平,时而动乱,轮换着出现。当尧的时候,洪水横流,在国土泛滥,到处被龙蛇盘踞,百姓无处安身,低处的人只好在树上搭窝巢,高处的人便挖掘洞窟。《尚书》逸篇中说:‘洚水警诫了我们。’洚水就是洪水。当时尧派禹治水,禹挖通河道把洪水导入大海中,又把龙蛇驱逐到草泽地,水沿着地上的沟道流动,这就是长江、淮水、黄河和汉水。水患既已解除,鸟兽不再危害人们,然后百姓们才得以回到平地上来安居。”
“尧、舜去世以后,圣人治国爱民之道就逐渐衰微。暴虐的君接连出现,毁坏了房屋来做池沼,使百姓无处安居;废弃了农田来做园林,使百姓不能谋生。邪说、暴行随之兴起,园林、池沼、草泽增多,并招来了飞禽走兽。到了殷纣的时候,天下又发生了大乱。周公辅佐武王诛杀殷纣,讨伐奄国,与这些暴君交战了三年,把飞廉追逐到海边处死,灭掉的国家有五十个,将虎、豹、犀牛、大象驱赶得远远的,天下的百姓都非常喜悦。《尚书》中说:‘多么英明伟大啊,文王的谋略;继承发扬光大啊,武王的功绩,帮助、启发我们后人的,都是光明的正道而没有丝毫缺陷。’”
“周室衰微,正道荒废,邪说、暴行随之兴起,臣子杀害君王的事有,儿子杀害父亲的事有。孔子为之忧虑,便著述了《春秋》。《春秋》所记述的是天子的事,所以孔子说:‘将使世人了解我的恐怕也只有《春秋》了,将使世人责怪我的恐怕也只有《春秋》了。’”
“圣王不诞生,诸侯肆无忌惮,在野人士横加议论,杨朱、墨翟的言论充斥天下,世上的言论不属于杨朱一派便属于墨翟一派。杨家主张为我,是不要君主;墨家主张兼爱,是不要父母,不要父母、不要君主就是禽兽。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棚里有肥马,而百姓却脸带饥色,野外有饿死的人,这是放任野兽去吃人。’杨、墨的学说不破除,孔子的学说不发扬,就是要用邪说来欺骗百姓、阻止仁义的施行。仁义被阻止就是放任野兽去吃人,人们相互残杀。我为此感到忧虑,所以捍卫先圣的准则,抵制杨墨的学说,批驳错误的言论,这样主张邪说的人就无法兴起。邪说兴起在人们的心中,会危害他们所做的事情,事情受了危害,也就会危害他所施行的政务。即使圣人再度出现,也不会改变我的观点。”
“从前,大禹治好了洪水使天下太平,周公征服了夷狄,赶走了猛兽使百姓安定,孔子著述了《春秋》使作乱的臣子、不孝的儿子感到恐惧。《诗》中说:‘痛击戎狄,遏止荆舒,无人敢于抗拒我。’不要父母、不要君主,是周公所要痛击的。我也想去端正人心,破除邪说,抵制危险的行为,批驳错误的言论,来继承大禹、周公、孔子三位圣人的业绩。我难道是喜好辩论吗?我实在是不得已啊!凡是能够著书立说敢于抵制杨、墨学派的人,便不愧是圣人的门徒。”
第十章
“原文”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①?居於陵②,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③,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④。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⑤;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⑥曰:‘恶用是者为哉⑦?’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注释”
①匡章:齐国人,曾在齐威王和宣王朝做过将军。陈仲子:齐国人,因他居住在於陵,后人称於陵子,是思想家。②於(wū)陵:齐国地名,在今山东长山县以南。③螬:金龟子的幼虫。④巨擘(bò):大拇指。⑤盖:地名,在今山东沂水县西北。⑥频顣:同“颦蹙”,形容皱眉不高兴的样子。⑦(yì):鹅叫声。
“译文”
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确实是位廉洁的人么?居住在於陵,三天不吃东西,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到。井边树上掉下的李子,金龟子虫咬吃了它的大半果肉,他摸索着爬过去取来吃,吞咽了三口,这才恢复了:耳朵才能听,眼睛才能看。”
孟子说:“在齐国的人士中,我必定是把陈仲子看作顶呱呱的人。然而,仲子又怎么称得上廉洁呢?如果要完全符合仲子品行,只有变成蚯蚓才能做到。蚯蚓吞食地面上的干土,饮用地下的泉水。仲子所居住的房屋,是伯夷所建造的呢?还是盗跖所建造的呢?他所吃的粮食,是伯夷所种植的,还是盗跖所种植的呢?这是无法得知的。”
匡章说:“这有什么关系呢?是他亲自编织草鞋,妻子纺线搓麻,而交换来的。”
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世家大族,他的哥哥陈戴有封地在盖邑,每年能收到俸禄米粮几万石(担)。仲子认为哥哥的俸禄是不义之财物,便不食用;认为哥哥的房屋是不义之产业,便不居住,避开了哥哥,离开了母亲,独自到於陵居住。后来有一天回家看望母亲,正好碰上有个送一只活鹅给他哥哥的人。仲子皱着眉头说:‘要这种嘎嘎叫的东西干嘛?’另一天,他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他吃,他正吃着时,他哥哥从外面回来,说:‘这便是那个嘎嘎叫的肉啊!’仲子一听便跑到外面‘哇’地一声全吐了。母亲的食物不吃,妻子的食物却吃;兄长的房屋不住,於陵的房屋却住,这样还能算是廉洁到顶了吗?像陈仲子这样的人,恐怕只有把自己变成蚯蚓然后才能完全符合他的廉洁之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