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①,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②,固国不以山谿之险③,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④;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注释”
①郭:外城。②域民:限制人民。③固:使动词,固国,使国防坚固。④亲戚:指内外亲属。《礼记·曲礼》孔疏云:“亲指族内,戚指族外。”畔:通“叛”。
“译文”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见方的城邑,七里见圆的外城,敌人包围攻打却无法取胜。敌人既来围攻,必定占有天时地利,但是却不能夺取,这正说明天时不如地利。城邑墙不是不高,护城河不是不深,武器盔甲不是不好,粮食草料不是不多,守兵们却弃城而逃,这正说明地利不如人和。所以说,制约民众不必只靠国家的疆界,巩固国防不必只靠山川的险阻,扬威天下不必只靠武器的锐利。拥有道义的人援助他的便多,失掉道义的人援助他的便少。援助少到极点时,连自己的内亲外戚也会反叛他;援助多到极点时,整个天下的人都愿意顺从他。让得到整个天下都愿意顺从的人,去攻打连亲戚都反叛他的人,所以,拥有道义的君子除非不战,一去攻打立即就会获得胜利。”
第二章
“原文”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①,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②。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③:“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④,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⑤,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⑥。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⑦;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⑧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⑨: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⑩,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注释”
①朝将视朝:前一个朝(zhāo),早晨,后一个朝(cháo),视朝,指上朝视察办事。②东郭氏:据《风俗通》记载,东郭氏是齐国的大夫,东郭咸阳是他的后人。赵注云:“齐大夫家也。”③孟仲子:是孟子的堂兄弟,曾学于孟子。④采薪之忧:是说有病不能上山打柴的委婉之词。《礼记·曲礼》云:“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言曰:‘某有负薪之忧。’”⑤要(yāo):拦阻。⑥景丑氏:齐大夫景丑家。⑦伦:伦常,封建社会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五伦,并以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人伦的常道,简称伦常。⑧慊(qiàn):憾,恨。⑨达尊:指普天下所尊敬的事。⑩莫能相尚:互相不能超过。尚:朱熹《集注》:“过也。”
“译文”
孟子正准备去朝见齐王,齐王派人来传话道:“本来我将要来看望你的,无奈得了感冒,不能吹风,今早我将临朝听政,不知道能让我见到你吗?”
孟子答道:“我也不幸得了点病,不能到朝堂上去。”
第二天,孟子要去齐国的大夫东郭氏家吊丧,公孙丑说:“昨天刚托病不上朝,今天却又出门去吊丧,恐怕不行吧!”
孟子说:“昨天得了病,今天病好了,怎么不能去吊丧呢?”
齐王派人来询问病情,医生也同来了。孟仲子应付来人说:“昨天大王派人召请,先生病了不能上朝堂去。今天病刚好了点,就赶快到朝堂上去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到达朝中?”于是打发几个人到路上拦住孟子,告诉说:“请您一定别回家,上朝去走一趟吧!”
孟子不得已,只得来到相好的齐大夫景丑氏家借住一夜。景丑知情后便说:“在家讲父子之亲,出外讲君臣之义,这是为人的重大伦常关系。父子之间以慈爱为主,君臣之间以尊敬为主,我只看到大王敬重你,却没看到你怎样敬重齐王。”
孟子说:“呀!这是什么话?你们齐国人没有一个拿仁义来与大王谈论的,难道是认为仁义不好吗?他们心里在想:‘这样的大王哪里够得上谈论仁义呢?’我看再没有什么比这种态度更不敬重齐王了。而我呢,不是拿尧舜之道不敢在大王面前陈说的人,所以齐人不知我敬重大王。”
景丑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礼》书中说:‘父亲召唤轻轻答应就起身,君命传唤不等马车驾好就前去。’你本来准备上朝,听到齐王传唤反而不去了,恐怕与礼的要求不相符合吧。”
孟子说:“难道你说的是这个吗?曾子说过:‘晋国和楚国的富有,是别国不能相比的。不过,他们依仗的是财富,我实行的是仁爱;他们凭的是爵位,我守的是义,我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要是不合乎义,曾子会这样说吗?这也许有点道理。天下普遍尊重的东西有三:一个是爵位,一个是年龄,一个是德行。朝廷上最尊重爵位,乡里中最尊重年龄,辅佐君王、长养百姓最尊重德行,怎么能仗着有一个爵位,却就去怠慢占着两个(年龄与德行)的人呢!
“因此,准备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不敢召唤的臣子,要是有重大国事须得商议,就亲自去他家里拜访。国君重视德行、乐于施行仁政,如果不是这样做,就不能与贤德的臣子有所建树。因此,商汤王对于伊尹,先向他学习,然后用他为臣子,所以不费辛劳而行王道于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也是先向他学习,然后再用他为臣,所以不费辛劳就能称霸诸侯。现今天下各国的领土相差无几,君王的德行不相上下,谁也没能超过谁,这没有别的缘故,就因为他们喜欢用听从自己教导的人做臣子,而不喜欢用有能力教导自己的人做臣子。商汤王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尚且不能召唤,何况不屑做管仲的人呢!”
第三章
“原文”
陈臻问曰①:“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②;于薛③,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④。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注释”
①陈臻(zhēn):孟子的弟子。②馈(kuì):赠送。兼金:好金,它的价格比一般金价高出一倍,所以叫兼金。先秦时代所谓的金,多是指黄铜,并不是现在的黄金。一百:百镒,古时一镒为一金。镒(yì),二十两。③薛:是齐国田婴的封邑,故城在今山东滕县。④赆(jìn):临别时赠送的财物。
“译文”
陈臻问道:“前些日子在齐国,齐王赠送上等黄金一百镒您不接受;近来在宋国,宋君赠送七十镒黄金您却接受了;在薛地,薛君赠送五十镒黄金您也接受了。如果前些日子的不接受是对的,那么现今的接受就不对了;如果现今的接受是对的,那么前些日子的不接受就不对了。您先生在这两者相反的做法中,一定有一个是做错了的。”
孟子说:“都是对的。在宋国时,我准备长途旅行,对旅行的人必定要送盘费,宋君说是赠送盘费,我为什么不接受呢?在薛地时,我得有戒备之心,薛君当时听说我要作戒备,因此送钱给我买武器,我又为什么不接受呢?至于在齐国,就没有个说法。毫无说法地赠送会钱给我,这就是想收买我。哪有贤德君子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呢?”
第四章
“原文”
孟子之平陆①,谓其大夫曰②:“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③,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④,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⑤,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注释”
①平陆:齐国边境县,在今山东汶上县北。汶水流经那里。②大夫:此指平陆县的长官。③失伍:是说士兵擅自离开行伍是失职的表现。④牧:牧地。刍:草料。⑤为都者:治理城邑的官吏。
“译文”
孟子来到平陆,对那个县的长官孔距心说:“你县里守卫边疆的战士,如果一天三次失职,是不要将他除名呢?”
孔距心县令说:“等不到三次就会除名。”
孟子说:“你失职的地方也很多了。灾荒歉收的年成,你的百姓,老弱病残的辗转到山沟中奄奄一息,年轻力壮的散走四方逃难,有近千人。”
孔距心说:“这不是我个人所能办到的。”
孟子说:“现在假如有个人接受了替他人放牧牛羊的任务,就一定要替他们寻找牧场和草料。要是找不到牧场和草料,那么,是把牛羊还给它们的主人呢?还是站在一边看着牛羊饿死呢?”
孔距心说:“这就是我孔距心的罪过了。”
另一天,孟子被齐王召见,说:“大王的地方长官,我结识了五位,其中能认识自己失职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于是,就向齐王复述了与孔距心的对话。
齐王听后说:“这也就是我的罪过呢。”
第五章
“原文”
孟子谓蚳蛙①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②,似也③,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蚳蛙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④。
齐人曰:“所以为蚳蛙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⑤。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注释”
①蚳蛙:齐国的大夫。②灵丘:齐国的边邑。在今山东高唐和茌平之间。③似也:指所做的事近似有理。④致为臣:即致仕,指辞职引退。⑤公都子:孟子的弟子。
“译文”
孟子对蚳蛙说:“你辞去了灵丘县令不当,却请求去担任狱官,好像是有点道理,因为这个职位能向君王讲言。现在你当狱官已经几个月了,难道还不能进言吗?”
蚳蛙向齐王进谏却没有被采纳,就辞掉官职离去了。
齐国有人议论此事道:“孟子替蚳蛙打算的还是好,可对自己的要求怎样,我们就不知道了。”
孟子的学生公都子把听到的议论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有官职的人,不能尽职就得辞职不干;有进言责任的人,他进了言而没采纳,也就得辞职不干。我没有职位在身,我没有进言之责,这样,我的进退岂不是宽宽舒舒地有很大的余地吗?”
第六章
“原文”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①,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②。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注释”
①出吊于滕:孟子去吊唁滕文公的丧事。②盖:邑名,在今山东沂水西北。王驩:齐王的宠臣,当时为盖邑大夫。辅行:副使。
“译文”
孟子在齐国担任国卿,受命出使到滕国吊丧,齐王还另派了盖邑大夫王驩作副使。王驩早晚同孟子相见,一块往返于齐滕的道路上,孟子却从未和他商量过怎样行公事。
公孙丑不禁发问道:“齐国国卿的职位不算小了,从齐到滕的路程不算近了,往返一整趟,您却从未和他商谈出使的公事,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说:“他既已独断专行,我还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