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文”
庄暴①见孟子,曰:“暴见于王②,王语暴以好乐③,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④,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⑤,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⑥:‘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⑦,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注释”
①庄暴:齐国的臣子。②见于王:被王接见。王,齐宣王。③乐(yuè):音乐。④庄子:此指庄暴。⑤管龠(yuè):笙箫之类的乐器。⑥举:都。疾首:头痛。蹙(cù)頞(è):皱着鼻梁发愁的样子。頞(è),鼻梁。⑦羽旄(máo):此指旗帜。
“译文”
庄暴见到孟子,说:“我朝见齐王,齐王告诉我他喜好音乐的事,我一时没有话应对。”接着问道:“国君喜好音乐,到底应不应该呢?”
孟子说:“齐王要是非常喜好音乐,那么,齐国差不多就可治理好了啊!”
几天后,孟子在进见齐宣王时问道:“大王曾告诉过庄暴您喜好音乐,有这回事吗?”宣王听了脸色变得很不好看,说:“我并不是喜好先王的古乐,只不过喜好世俗流行的音乐罢了。”
孟子说:“大王要是非常喜好音乐,那齐国就会治理得差不多了,时下流行的音乐和古代遗留下来的音乐都一样嘛。”齐宣王说:“可以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独自一人娱乐,和别人一起娱乐,哪种更快乐?”宣王说:“不如跟别人一起娱乐更快乐。”
孟子接着说:“那就让我来为大王讲讲娱乐吧,假如大王在奏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箫奏笛的乐声曲调,大家都愁眉苦脸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光顾自己喜好音乐,为什么要把我们弄到这般穷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假如大王在打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见到华丽的旗帜,大家都愁眉苦脸地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光顾打猎开心,怎么把我们弄得这般穷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不和老百姓一同娱乐的缘故。
“假如大王在奏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箫奏笛的乐声曲调,大家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奏乐呢?’假如大王在打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见到旗帜的华丽,大家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由于和老百姓一同娱乐的缘故。倘若大王您能跟老百姓一同娱乐,那么就会受到天下人的拥戴,天下就会得到统一了。”
第二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①,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②。”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③,雉兔者往焉④,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⑤。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注释”
①囿(yòu):养动物种花木的园地,古时称为苑囿。②传(zhuàn):本是指解释经文的著作,此指文献记载。③刍荛(chú ráo):朱熹《集注》云:“刍,草也;荛,薪也。”这里的刍荛,指割草牧羊和打柴的人。④雉(zhì)兔:雉,野鸡。这里的“雉兔者”指猎取野鸡和兔子的人。⑤阱(jǐnɡ):捕捉野兽用的陷坑。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道:“传说周文王豢养禽兽种植花木的园地有方圆七十里,有这回事吗?”
孟子回答说:“在古书上是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要是这样,不太大吗?”
孟子说:“老百姓还觉得小了呢。”
齐宣王说:“我的园子只有四十里见方,老百姓还觉得大,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周文王的园地,周围七十里见方,割草砍柴的人可以到那里去,打野鸡、捕兔子的也可以到那里去,文王与百姓一同享用,百姓觉得小,不是很自然的吗?我刚踏上您的边境,先打听一下齐国有哪些重大的禁令,然后才敢入境。我听说齐国首都的郊外,有个方圆四十里的园子,凡射杀园子里的麋鹿的,按杀人的罪名处罚,这就等于在国土上,设下了方圆四十里的大陷阱来坑害老百姓,老百姓觉得大,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第三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①,文王事昆夷②。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③,勾践事吴④。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⑤:‘畏天之成,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⑥,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⑦:‘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⑧,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曰⑨:‘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⑩?’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发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释”
①汤事葛:商汤王事奉葛国的事。详见本书《滕文公下》。②昆夷:亦作“混夷”或“串夷”,是当时在周代西北边境的少数民族。③獯鬻(xūn yù):我国古代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④勾践事吴:勾践,越国的国君。吴,吴国。吴王夫差在公元前494年打败越国,勾践派文种求和、对吴称臣来争取机会,刻苦图强,最后终于在前273年攻灭吴国。《左传》、《史记》、《国语》均有记载。⑤《诗》云:引自《诗·周颂·我将》,这是祭祀周文王的颂歌。于时:于是。⑥匹夫:一人。⑦《诗》云:引自《诗·大雅·皇矣》,是首歌颂周先祖功业的诗歌。⑧莒(jǔ):国名。⑨书:指《尚书》。此引文是出自《尚书·逸》篇。⑩越:违背。厥:用法同“其”。衡行:同“横行”。指作乱。武王:西周的开国君王,在他统治时期,周攻灭了殷商、伐纣之后而成为天下诸侯的君主。
“译文”
齐宣王问:“跟邻国交往有一定的准则吗?”
孟子回答说:“有的。只有仁君才能以大国事奉小国,所以商汤王事奉过葛伯、周文王事奉过昆夷;只有智者之君才能以小国的身份事奉大国,所以周的大王事奉过獯鬻、越王勾践事奉过夫差。以大国身份事奉小国的,是喜爱天理美德的人,以小国身份事奉大国的,是敬畏天理威严的人。喜爱天理美德的人能够保有天下,敬畏天理威严的人能够保有自己的国家。《诗·周颂》中的《我将》篇说:‘敬畏上天的威严,于是保佑了国家。’”
宣王说:“先生说得太好了啊!可惜我有个毛病,我喜好勇敢。”
孟子答道:“希望大王不要喜爱小勇。有这么一个人,手按佩剑,瞪着双眼说:‘他怎敢抵挡我呢!’这是匹夫的勇武,只能抵敌一个人,我恳请大王把您喜爱的勇敢扩大些吧!《诗·大雅》中的《皇矣》篇说:‘我们文王对密须国人的侵犯暴行勃然大怒,整顿好军队开到前方,阻击莒国来侵犯的敌寇,增强周围的威望,给百姓带来福泽,酬答天下对周天子仰望的厚意。’这就是文王的大勇。文王一旦勃然大怒,便能使天下的民众得到安全。
“《尚书·逸》篇里面说:‘上天降生下土的人民,替他们造作了君主,也替他们安排了师傅。派给君主和师傅的任务只是帮助天帝慈爱下民。所以,四方的人有罪或是无罪,都由我进行裁决。天下谁胆敢违背上天的意志起来作乱呢?’只要有一个人敢在世间横行无忌,武王便认为是自己的耻辱。这就是武王的大勇,武王也是只要一发怒,便能使天下的民众得到安全。现在,要是大王您也能做到一旦勃然大怒,便使天下的民众得到安全,那民众便惟恐大王不喜爱勇敢呢!”
第四章
“原文”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①。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②:‘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③,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④,民乃作慝⑤。方命虐民⑥,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⑦:‘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⑧。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注释”
①雪宫:齐国离宫名。赵注云:“离宫之名也,宫中有苑囿台池之饰、禽兽之饶。王自多有此乐,故问曰‘贤者亦有此乐乎”’。②齐景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姓姜,名杵臼。晏子:齐国大臣,名婴,字平仲。齐景公时贤相。③转附、朝:都是山名,在山东省内。④睊睊(juàn):侧目而视的样子。⑤慝(tè):悖逆暴乱。⑥方命:方,同“放”。命,王命。⑦大师:即太师,乐官。⑧《徵招》、《角招》:叫太师所作的乐曲名。一说皆是调名。徵(zhǐ),古时五音:宫、商、角、徵、羽。
“译文”
齐宣王在自己的别墅雪宫里接见孟子。宣王说:“贤德的人也有这样的享乐吗?”
孟子答道:“有。人们得不到这样的享乐,就会抱怨他们的君主。当然,因得不到这种享乐便抱怨他们的君主,是不对的;作为民众的君主却不与民众一同分享这种快乐,也是不对的。君主以民众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民众也以君主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君主以民众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民众也以君主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做到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心的事,是决不会有的。
“从前齐景公向晏婴问道:‘我打算到转附和朝两座名山游览一番,然后沿着海岸向南走,直达琅邪邑,我应该怎样做,才能和古代圣王的巡游相比拟呢?’
“晏婴答道:‘问得好呀!天子前往诸侯国去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视所拥有的疆土。诸侯前往天子的朝廷去朝见,叫做述职,述职就是报告诸侯所担负职守的情况。上述没有不和政事有关的。春季视察耕种,补助农具、种子不足的农户;秋季视察收获,救济劳力、口粮不够的农户。’夏朝时的谚语说:‘我们大王不巡游,我们怎能有养息?我们大王不视察,我们哪会获补助?大王的巡游视察,足以让诸侯效法。’现在不是这样,队伍出动一大批就要向下面筹粮,饥饿的人们得不到食物,劳苦的人们得不到息养。民众侧目而视、怨声载道,民众就会被迫作恶了。这样放弃先王的教导,虐害百姓,豪饮暴食,像流水似地没完没了。这种流连荒亡的行为,不能不使诸侯为之忧愁。什么叫流连荒亡呢?顺流而下放舟游乐不知回返叫做流,逆流而上挽舟游乐不知返回叫做连,没有厌倦地打猎叫做荒,没有节制地酗酒叫做亡。古代的圣王不搞这种流连的游乐、荒亡无节制的行为。现在就看大王选择哪一种做法了。
“齐景公听了很高兴,在都城做好充分的准备,然后自己到郊外去住下,于是开始行惠政,打开仓库拿了粮食补助贫困百姓,又把乐官召来说:‘替我创作君臣共同喜欢的乐曲歌词吧!’这歌曲就是《徵招》、《角招》。那歌辞中说:‘制止君主的欲望又有什么过错?制止君主的私欲,正是敬爱君主呢。’”
第五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①,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何得闻与?”
对曰:“昔得文王之治岐也②,耕者九一③,仕者世禄④,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⑤。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⑥矣富人。哀此茕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⑦,《诗》云:‘乃积乃仓⑧,乃裹糇粮,于橐于囊⑨。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⑩,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襄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注释”
①明堂:在鲁国境内泰山下,原是周天子东巡狩时接受诸侯朝见的处所,这时已被齐国侵占。汉朝时遗址还存在。已:止。②岐:周的旧国,在今陕西岐山县一带。③耕者九一:公家征收了农民九分之一的农业税。④仕者世禄:在朝任大夫以上官职的人,他们的子孙可以世代承袭其俸禄。⑤不孥(nú):不株连罪人的妻子和儿女。孥字名词作动词用。⑥《诗》云:引自《诗·小雅·正月》。哿(ɡě):可。⑦公刘:传说是后稷的曾孙,周代创业便是从他开始。⑧《诗》云:引自《诗·大雅·公刘》,这是歌颂周族祖先之一的公刘功绩的诗篇。仓:名词动用,把粮积蓄仓中。⑨橐、囊:概指装东西的器具。原是指口袋。⑩干戈戚扬:都是武器名。干,即盾。戚,大斧。扬,钺,板斧形状而较大。大王:大,同“太”。公刘九世孙,号称古公亶父。《诗》:引自《大雅·绵》篇。是颂扬周族兴起业绩的诗歌。来朝走马:避狄人之难。姜女:古公亶父的妃子,名太姜。胥:视察。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道:“人们都向我进言说拆毁明堂,是拆毁它呢,还是不拆呢?”
孟子答道:“明堂是先代君王接见诸侯、发布政令的殿堂。如果大王您要打算施行王政,那就不要拆毁它。”
齐宣王说:“能把施行王政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以前文王为西伯时治理岐,对耕田的人只抽九分之一的农业税,大夫以上的朝官俸禄可以子孙世代承袭,关隘和市场只稽察防止坏人,并不征税。在湖泊池塘中捕鱼捞虾没有禁令,对犯罪的人处罪不连及妻子和儿女。年老独身而没有妻子的人叫做鳏夫,年老而死了丈夫的叫做寡妇,年迈而没有子女家室的叫做独,年幼而没有父亲的叫做孤,这四种人,是世间最无依无靠的穷苦人,文王施行仁政,必定把这四种人作为优先抚恤的对象。《诗·小雅·正月》里说:‘过得称心如意的是那富人,可怜无依无靠的还是这孤寡。’”
齐宣王说:“说得真好啊!”
孟子说:“大王认为王政好,您为什么不去实行呢?”
齐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贪爱财货。”
孟子答道:“这不要紧嘛,从前公刘也贪爱财货,《诗·大雅·公刘》篇说:‘收拾谷物积满仓,包裹干粮装满囊,安抚百姓国运昌,备好干戈与戚扬,这才动身上前方。’因此,留在后方的人仓里有谷物,出征前方的人袋里有干粮,这才率领队伍出发。大王如果是贪爱财货,能与百姓共同享用,对于实行王政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齐宣王又说:“我还有个毛病,我贪好女色。”
孟子答道:“以前的太王古公亶父也好女色,宠爱他的妃子太姜。《诗·大雅·绵》里说:‘古公亶父为立家,一大清早跨骏马。沿着西方河边走,一直来到岐山下。带着妃子姜氏女,一心视察好安家。’在那里,内室没有闺怨无偶的女子,外边没有单身无妻的男子。大王如果是喜好女色,也能注意广泛满足老百姓在这方面的需求,对于实行王政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第六章
“原文”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①,则冻馁其妻子②,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③,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④。”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注释”
①比(bì):及,到。反:同“返”。②馁(něi):饥饿。③士师:狱官。其属有乡士、遂士之官。④已:罢去。罢免。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您的某个臣子,把妻子儿女托付给他的朋友照看而自己出游楚国,等他回来时,假如他的妻子儿女在挨冻受饿,那么,应该怎么对待他那个朋友呢?”
齐宣王说:“与此人断绝交情。”
孟子问道:“监狱官如果不能管理他的属官,那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罢免他。”
孟子再问道:“整个国家假如没有治理好,那又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故意不答,回头看左右的臣子谈论别的话题。
第七章
“原文”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①,有世臣之谓也②。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③。”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己,将使卑逾尊,疏逾戚④,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注释”
①所谓、非谓:两个“谓”字为动词,是“说”的意思。之谓的“谓”是名词,可译为“是说……的意思”。②世臣:指累世建立功勋的臣子。③亡:指离开君王出走。④逾:超越。戚:亲近。
“译文”
孟子进见齐宣王时说:“我们所说的历史悠久的国家,并不是说它有年代久远的高大树木,而是说有世代与国家共患难、为国建立了功勋的贤臣良将的意思。大王您现在没有亲信的臣子了,过去所任用的人,如今都离开君王而去了。”
齐宣王说:“我凭什么才能识别他们没有贤能而不任用他们呢?”
孟子说:“国君进用贤能,如果在不得已时要使卑贱的人超越尊贵的人、疏远的人超越亲密的人,这样的事能不慎重对待吗?因此,国君任用人时,左右的都说某人贤能,不能轻信;诸位大夫都说贤能,还是不能轻信;全国的人都说他贤能,然后才对他进行考察,若发现了确实贤能,再才任用他。左右的人都说不行,不要轻信;各位大夫都说不行,不要轻信;国人都说不行,然后才考察他,若发现确实不行才罢免他。左右的人都说某人该杀,不要轻信;各位大夫都说该杀,不要轻信;国人都说该杀,然后才考察他,若发现他确实该杀,然后才杀掉他。所以说是国人处决他的。能够做到这样,才能够真正做百姓的父母官。”
第八章
“原文”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①,武王伐纣②,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③?”
曰:“贼仁者谓之贼④,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⑤。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注释”
①汤放桀:汤,商朝开国君主的名号。放,流放。桀,夏朝末世暴君。《书经》载“成汤放桀于南巢”(在今安徽巢县东北)。《史记·夏本纪》载:“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②武王伐纣(zhòu):殷商末纣王无道,周的开国君主武王姬发出兵伐纣;纣王兵败自焚而死。③弑:臣杀死君主或子女杀死父母。此指臣杀死君主。④贼:损害,毁灭。⑤一夫:言众叛亲离的独夫。《书》曰:“独夫纣。”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道:“商汤王流放夏桀王,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有这样事吗?”
孟子回答说:“在古代人文献上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为臣的人杀掉他的君主,可以吗?”
孟子答道:“毁灭仁爱的人叫做贼,毁灭正义的人叫做残,残贼的人叫做独夫。我只听说过周武王诛杀了个‘独夫’殷纣,没有听说杀过君主。”
第九章
“原文”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①,则必使工师求大木②。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③,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④,虽万镒⑤,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注释”
①巨室:大宫。②工师:管理工匠的官员。③斫(zhuó):砍削。④璞玉:未经雕琢的玉石。⑤镒(yì):古时的金银计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万镒,极言其贵重。
“译文”
孟子进见齐宣王时说:“您要建造大宫室,就一定要派工师去寻求大木料。工师找到了大木料,您大王就高兴,认为他能履行职责。一旦工匠把木料砍削小了,您大王就要发怒,认为他不称职。士人们从小学习,长大了打算实行,假如您大王说‘暂且舍弃你所学的,听从我的话去做’,那会怎么样呢?现在这里有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即使价值很昂贵,也一定要请玉匠雕琢加工。至于治理国家,却说:‘暂且舍弃你所学的那一套而照我说的办吧!’那跟要玉匠按照您的吩咐去雕刻玉石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十章
“原文”
齐人伐燕①,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②。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③,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④。”
“注释”
①齐人伐燕:齐宣王五年(前315年),燕国由于燕王哙把王位让给国相子之,国人不服,发生内乱,宣王用田王思的计谋,次年趁机出兵伐燕,齐军在五十天内就攻下了燕国的国都,取得了胜利。②不取,必有天殃:《国语·越语》云:“天与不取,反为之灾。”③箪(dān):古代盛饭的圆形竹器。④运:朱熹《集注》云:“转也,言齐若更为暴虐,则民将思考而望救于他人矣。”
“译文”
齐国人进攻燕国,战胜了它。齐宣王问孟子道:“有的人叫我不要占取它,有人叫我占取它。以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只五十天便攻下了它,如果不是天意,人力无法取得这样的成就,若不占取它,必定会遭到天降的灾祸。我占取了它,怎么样啊?”
孟子回答说:“如果占取它,燕国的民众高兴,就占取它,古代的周武王便是这样做的。要是占取它,燕国的民众不高兴,就不可占取它,古代的周文王便是这样做的。以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百姓们用筐装着饮食、用壶盛着饮水来迎接您大王的军队,难道还有别的用意吗?不过是想避免再过那种水深火热的生活啊。如果燕国被占取后,老百姓蒙受的灾难更加深重,那他们也会转而去欢迎他人了。”
第十一章
“原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①,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②,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傒我后③,后来其苏!’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④,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注释”
①七十里:汤是商朝的开国君主,在他灭夏朝前,商是一个仅有七十里的小国。此说法亦见于《荀子》、《史记》。②吊:抚恤慰问。③徯(xī):等待。徯后:君主。④旄:同耄(mào),八九十岁的老人。倪(ní):小孩。
“译文”
齐国人攻打燕国,占领了它。别的诸侯们谋划着要救助燕国。齐宣王问孟子说:“许多诸侯谋划要讨伐我,该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呢?”
孟子回答道:“我只说凭区区七十里地而统一天下的,那就是成汤。没听说拥存国土千里而畏惧他人的。《书》经里说:‘商汤王当初出征时,是从讨伐葛国开始的。’普天之下都信任他,欢迎他。他东向征讨,西方的夷人便埋怨他,他南向征讨,北方的狄人也埋怨,他们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摆在后面呢?’老百姓对他的盼望,如同大旱年盼望霓虹一样,所到之处,赶集的不停止买卖,种田的照常劳动,诛杀了残暴的君主,而安抚慰问那儿的百姓,成汤到来,如同旱天及时降下甘霖一样,老百姓非常喜悦,《书》经里面说:‘等待我们的君王啊,他来了,我们就得救了。’
“现在燕国虐待他们的百姓,大王前去征讨,百姓认为大王将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所以纷纷提着饭筐和酒壶来迎接大王的军队。如果您杀死他们的父兄,拘禁他们的子弟,拆毁他们的宗庙,抢走他们的宝器,这样做怎么可以呢?天下的诸侯本来就害怕齐国的强大,现在又扩展了疆域并且又不施行仁政,这就不免招惹天下各国的军队与齐国为敌。
“大王您现在要赶快发布命令,把俘虏的老小送回去,停止运走燕国的宝器,与燕国人士共同商议,拥立新的燕王,然后撤出军队,这样做还可以来得及阻止各国诸侯的兴兵战祸呢。”
第十二章
“原文”
邹与鲁①。穆公问曰②:“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③,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④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⑤:‘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⑥。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注释”
①邹:即春秋时邾国,战国时改为邹国,在今山东邹县。鲁:周朝初年所分封的诸侯国,在今山东南部,其始封君主是武王的弟弟周公姬旦。战国时沦为一般的小国,公元前256年为楚国所灭。(hònɡ):同“哄”,交战。②穆公:即邹穆公;邹国君主。③有司:指有关部门的官吏。④仓廪(lǐn):储藏粮食的房屋。府库:贮存财物的房屋。⑤曾子:名参,字子舆,鲁国人,孔子的弟子。⑥尤:责怪,怪罪。
“译文”
邹国跟鲁国交战。邹穆公问孟子道:“在这次战斗中,我们的将官被打死三十三个,而民众却没有一个为他们献身的。要是处罚他们,罚也罚不尽;若不处罚,那他们还是会仇视长官,眼看着长官死难却不加援助,要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在灾荒的年月里,您的民众,年老体弱的大批地死亡,把尸体抛弃到山沟里去,年轻力壮的人四散逃荒,有近千人。而您大王粮仓饱满,国库充足,官吏却不把这严重情况上报,这简直是怠慢而且残害百姓。曾子说:‘切切警惕啊!你怎样对待人家,人家将照样回报你。’民众们如今有机会回报了。您别责怪他们,只要您大王施行仁政,老百姓便会敬爱君主和亲近长官,并乐于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了。”
第十三章
“原文”
滕文公①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②。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③。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④,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⑤,则是可为也。”
“注释”
①滕文公:滕是西周初年所分封的诸侯国,地在今山东滕县西南,其始封君主是周文王的儿子错叔绣,是周代一个弱小的封国,公元前414年为越所灭,不久复国,后为宋所灭。②间(jiàn):动词,是说处于……之间。赵注云:“居齐、楚之间。”③及:本意到达,引申为“办到、解决”。④池:古代为了防止敌人攻城的护城河。⑤效死:献出生命,报效国家。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道:“滕国是个弱小的国家,处在齐、楚二大国之间。是事奉齐国好呢?还是事奉楚国好呢?”
孟子答道:“这样重大的国策谋划,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如果一定要我说,那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深挖这条护城河,加固这座高城墙,与百姓一条心,共同捍卫它,哪怕献出生命,民众也不愿离开它,这样就还是有办法的。”
第十四章
“原文”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①,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②,为可继也。若夫③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④?强为善而已矣⑤。”
“注释”
①筑薛:意为筑薛国的城墙以威胁滕国。薛是西周初年分封的诸侯国,故城在今山东滕县东南。后被齐国灭掉了,齐威王将所得薛地作为小儿子田婴(即孟尝君)的封地。②创业垂统:是说开创基业于前,而垂统绪于后。世代相传后世不绝便叫统。③若夫:至于。④如彼何:意为拿他怎么办。⑤强:勉力、努力。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道:“齐国人正筹备加固薛城,我感到恐慌,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从前周的祖先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他就迁离了邠地岐山下定居。这并不是经过选择好哪块地作定居之所,实在是迫不得已采取的做法。一个国君要是能施行善政,他后世的子孙必定会有创立王业的。眼光远大、品德高尚的君子创立基业,并传给后代。正是为了能世代相继承下去,至于说能否成功,那就要看天意如何了。现在您拿齐国怎么样呢?那只好自己努力施行善政罢了。”
第十五章
“原文”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①,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②:‘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③,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④。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
“君请择于斯二者。”
“注释”
①皮币:毛皮和丝绸。朱熹《集注》云:“皮,谓虎豹麋鹿之皮也;币,帛也。”②属其耆老:属(zhǔ),集合。耆(qí),古称六十为耆。老,古称七十为老。此处耆老泛指老年人。③梁山:在今陕西乾县西北五里。④归市:形容人们像赶集一般踊跃。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道:“滕国是个小国,即使尽心竭力来事奉周围的大国,也仍不能免于受侵略的祸害,请问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从前太王古公亶父居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把毛皮丝绸奉献给狄人不能免灾,把良犬名马奉献给狄也不能免灾,把珠玉珍宝奉献给狄仍不能免灾。于是只得召集邠地的父老告诉他们说:‘狄人所索求的,无非是我们的土地。我听前辈人说过:君子决不愿拿他用来养活老百姓的东西去害老百姓。诸位又何必担心没有君主呢?我准备离开这里了。’于是离开了邠地,越过梁山,在岐山下筑城定居。邠地百姓说:‘古公是仁人,不可失去他这样的好君主啊!’如同去赶集那样跟随他。但也有的人说:‘这是世代相守的国土,不是自身所能做得了主的。宁可牺牲生命也不能离去。’请大王您在这两种做法中选择一种吧。”
第十六章
“原文”
鲁平公将出①,嬖人臧仓者请曰②:“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③,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④?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⑤,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⑥,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⑦。”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⑧,君是以不果来也⑨。”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⑩。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注释”
①鲁平公:名叔,鲁景公的儿子,公元前314年—前294年在位。平是他死后的谥号。②嬖(bì)人:受宠爱的男小臣。臧(zānɡ)仓:小臣名。③乘(shènɡ)舆:国君出行的所用的车马。④轻身:看轻自身。⑤乐正子:名克,孟子的学生,当时正在鲁国做官。⑥三鼎:鼎是古代祭礼时用来盛猪羊等牲畜的器皿。按古代礼制,士祭奠用三鼎,大夫用五鼎。⑦棺椁衣衾:指丧礼的用具。椁(ɡuǒ),古代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士以上的人家常用它。衣衾(qīn),是装殓死者的衣被。⑧沮:阻止。⑨不果:不能如约。⑩尼(nì):阻止。
“译文”
鲁平公将要外出,受宠幸的小臣臧仓请示道:“以前大王您外出时,就一定要把您所去的地方告知管事的臣下。今天车马已经备好而管事还不知道要去的地方,特前来请示。”
鲁平公说:“我将要去见孟子。”
臧仓说:“您为着什么要降低身份去拜访一个普通人呢?您认为孟子贤德吗?礼义是贤者的行为准则,而孟子办理母亲的丧事超过先前办父亲的丧事,您就别去见他了。”
鲁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进宫参见鲁平公,说:“您为什么不去见孟轲呢?”
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说:‘孟子办母亲的丧事超过先前办父亲的丧事’,所以我不去见他了。”
乐正子说:“您所说的‘后丧超过前丧’指的是什么呢?是指前面用士的礼仪葬父,后面用大夫的礼仪葬母;还是指前面用三鼎礼祭父,后面用五鼎礼祭母呢?”
鲁平公说:“不是。我指的是装殓死者的棺椁衣衾的精美。”乐正子说:“这不能说是‘后丧超过前丧’,因为前后家境贫富不同嘛。”
乐正子去见孟子,说:“我把您推荐给了鲁君,鲁君本来将要拜您了。可是,有个名叫臧仓的宠臣阻止了他,鲁君因此没能来。”
孟子说:“一个人干某件事时,无形中也许有一种力量在驱使;他不干这件事时,同样是有一种力量在阻止。干与不干都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我不能和鲁君相见,是出于天命的支配。那个姓臧的小子怎么能使我不与鲁君相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