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①,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②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乳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③。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注释”
①横政:不循法度的暴政。②淅(xī):把米浸在水中。③集大成:古称乐曲一终为一成。朱熹《集注》云:“此言孔子集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
“译文”
孟子说:“伯夷这个人,眼睛不看妖艳的色彩,耳朵不听淫靡的声音,不够格的君主不事奉,不够格的平民不使唤,世道太平就做官,世道混乱就退隐。暴政出现的地方,暴民停过的地方,他都不耐心居留。他认为,和横暴的人相处在一起,就好比穿戴着上朝的衣帽坐在污泥炭灰之中一样。在殷纣时,他隐住在北海之滨,以等待天下的太平。所以,听到伯夷风范的,连贪夫也变得廉洁,怯懦的人也能树立不屈的志向。
“伊尹说:‘任何君主都可以事奉,任何平民都可以使唤。’他世道太平也做官,世道混乱也做官。他说:‘上天生育这些民众,使先明理的人启发后明理的人,使先觉悟的人启发后觉悟的人。我是上天所生民众中先觉悟的人,我要用圣贤之道去启发上天所生的民众觉悟。’他觉得,天下的百姓如果有没受到尧、舜之道恩惠的,就好像是自己将他们推进水沟中一样,他自愿把天下的重担挑在肩头。
“柳下惠不以事奉昏恶的君主为耻辱,不以自己官职卑微为低下;进身任职不保留自己的才干,必定按照自己的原则办事;遭到遗弃而不怨恨,身处困境而不忧愁。他和乡里暴民在一起,悠然自得而不忍心离去,说:‘你是你,我是我,纵然赤身露体站在我旁边,你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听说柳下惠风范的,狭陋的人变得宽容,刻薄的人变得厚道。
“孔子离开齐国,饭都来不及弄,把已浸在水中的米捞起来就跑;离开鲁国时,说:‘我们慢慢地走吧,这是离开父母国该采取的态度。’该快走就快走,该慢走就慢走,该闲居就闲居,该做官就做官,这就是孔子所持的态度。”
孟子说:“伯夷是圣贤中的清高的人;伊尹是圣贤中有责任感的人;柳下惠是圣贤中的随和之人;孔子是圣贤中相机行事的人。孔子可说是集大成者。所谓集大成,好比是奏乐,先敲钟起音,后击磬收尾。敲钟起音是井然有序地开端,击磬收尾是井然有序地终结,井然有序地开端,得靠人的智力;井然有序地终结。得靠人的圣功。智就好比技术,圣就好比体能。就如同在百步之外射箭,射得到目的地,是靠你的体能,射得中靶子,就不是单靠你的体能了,还得靠你的聪明和技术。”
第二章
“原文”
北宫锜①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
“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②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③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注释”
①北宫锜:卫国人。②不能:不足。③元士:上士。
“译文”
北宫锜问道:“周朝王室规定关于爵位和俸禄的等级是怎样的?”
孟子说:“详情已不可能知道了,诸侯们嫌它妨碍自己利益,把有关的文献全都销毁了,不过我知道它的大概情况。天子一级,公是一级,侯是一级,伯是一级,子、男同为一级,总共五等。在朝廷中,天子一级,卿是一级,大夫一级,上士一级,中士一级,下士一级,总共分六等。天子所管辖的土地方圆千里,公和侯都是方圆百里,伯爵七十里,子和男爵各五十里,总共是四等。土地方圆不足五十里的,不上达天子,附属于诸侯,叫做附庸。天子朝中的卿所受的封地比照侯爵,天子的大夫所受的封地比照伯爵,天子的士所受的封地比照子和男爵。”
“公侯大国的封地方圆百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四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与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样俸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耕种的收入。中等国家的封地方圆七十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三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与在官府当差的平民同样俸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耕种的收入。小国的封地方圆五十里,国君的俸禄十倍于卿,卿的俸禄二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与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样俸禄,俸禄足以代替他们耕种的收入。耕种者的收入:农夫每户一百亩地,百亩地经上肥耕作,上等的农夫供养九人,次上供养八人,中等的供养七人,次中供养六人,下等的供养五人。在官府服役的平民,他们的俸禄按这个来分等差。”
第三章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①,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②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疏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③,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注释”
①孟献子:鲁国的贵卿孟氏,献是他死后的谥号。②费(bì):春秋时小国名,故地在今山东费县以北。③甥:女婿,指舜。贰室:副官。
“译文”
万章问道:“请问如何交朋友?”
孟子说:“交朋友不能倚仗年长,不能倚仗显贵,不能倚仗兄弟的富贵。所谓交友,是结交他的道德,决不能有所倚仗。孟献子是拥有兵车百辆的世家,他有朋友五人,乐正裘、牧仲,其他三人,我一时忘记了名字。孟献子与这五个人交朋友,是因为他们丝毫不看重孟献子的家世,这五个人如果也看重孟献子的家世,就不会和他交朋友了。不仅是兵车百辆的世家如此,即使是小国的国君也有交朋友的问题。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把他当老师;对于颜般,把他当朋友;至于王顺、长息,只是事奉我的臣子。’不仅小国的国君如此,即使是大国的国君也有交朋友的问题。晋平公对于亥唐很尊敬,亥唐叫他进去就进去,叫他坐下就坐下,叫他吃饭就吃饭,哪怕是粗饭菜汤,从不会不吃饱,因为不敢不吃饱。不过也仅此而已,并不与他共居官位,不与他共理政事,不与他共享俸禄,这是士人般的尊敬贤者,不是王公贵族式的尊敬贤者。舜当年去进见帝尧,帝尧让女婿住在自己备用的房间里,也设宴请舜,互为宾主,这是天子结交平民百姓的典范。以地位低的尊敬地位高的人,叫作尊重贵人;以地位高的人尊敬地位低的人叫作尊敬贤士。尊重贵人和尊重贤士,道理都是一样的。”
第四章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
孟子曰:“恭也。”
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
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
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
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
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与?”
曰:“不可,《康诰》①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
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
曰:“事道也。”
“事道奚猎较也?”
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
曰:“奚不去也?”
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②,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③,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④,公养之仕也。”
“注释”
①《康诰》:《尚书》篇名。②季桓子:名斯,职掌鲁国大权季氏家族的成员。③卫灵公:名元,卫襄公的庶子。④卫孝公:即卫出公辄,一个人两个谥号。
“译文”
万章问道:“请问与人交际的时候,应该抱着什么态度?”
孟子说:“应该抱着恭敬态度。”
万章说:“老是拒绝接受别人赠送的礼物是不恭敬的,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尊者所赠礼物,如果考虑他得到这东西是义还是不义然后才接受,这是不恭敬的,所以不拒绝。”
万章说:“我不用言语来拒绝,而从心里来拒绝。如果东西取自民众不义之财,就以其他的借口不接受,难道不行吗?”
孟子说:“他的交往遵循正道,他的接待遵循礼节,这样就是孔子都会接受所赠礼物的。”
万章说:“假如现今有个在都城郊外打劫杀人抢物的人,他也交往遵循正道,他的馈赠遵循礼节,这样能接受他抢来的横财吗?”
孟子说:“不行,《康诰》说:‘杀害行人,抢劫财物,强横不怕死,对这种人百姓没有不憎恨的。’这种打劫的人不必等待教育就该处罚诛杀他。殷代继承夏代这条法规,周代又继承了殷代这条法规,这是它们所不愿更改的,现今这种杀人抢劫财物的犯罪就更厉害了,怎么能接受这种馈赠呢?”
万章说:“现在的诸侯榨取百姓血汗,如同打劫。如果他们好好地以礼仪来接待,君子就接受他们的馈赠,请问这怎样解释呢?”
孟子说:“你以为有圣王兴起,将会对现在的诸侯一律加以诛杀呢?还是先教育他们,如不悔改才诛杀呢?所谓不是自己所有的东西却要去谋取它到手就是盗贼,那只是类推提高到最高原则上来说的,并不是把他就看作是真的盗贼。孔子在鲁国任官职时,鲁国人开展争夺猎物的竞赛活动,孔子也参加这种竞赛活动。参加争夺猎物尚且可以,何况接受他们赠送的礼物呢?”
万章说:“那么,孔子的做官,难道不是为了施行道义吗?”
孟子说:“是为了施行道义。”
万章说:“既是为了施行道义,为什么要去参加争夺猎物的竞赛活动呢?”
孟子说:“孔子先用文书规定祭器的数目,并且规定不得用四方难以获得的食物来盛在祭器中充祭品,这样,为了获得猎物供祭祀所用。”
万章说:“孔子为什么不离去呢?”
孟子说:“他要以此作为开头来施行道义,如果开头足以施行道义,但国君不肯施行,他才离去,所以未曾在一个地方停留过整整三年。孔子有见到道义能施行而任官职的,有因礼遇而任官职的,有因国君养贤而任官职的。对于季桓子,是见到道义能施行而任官职的;对于卫灵公,是因礼遇而任官职的;对于卫孝公,是因国君养贤而任官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