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来是一种盆栽的海棠花,冬季里开在温室的花盆上,它开花的时节正是春节前后,鞭炮声中,红花悄然绽开,并伴着甜味的芳香,把浓重的喜气带给我们,所以家家都愿意养几盆仙客来,春节前后,窗台上红光闪烁,与红灯红烛交相辉映。我喜欢它的名字大大胜过它的花——仙客来,意即神仙降临到尘世,花之仪态可以想见。说出此花名字时,唇齿间平仄交叠,吞吐蕴藉之间,舌尖剧烈颤动,确有些凌云气概,有名如此,是机缘凑巧,更是生逢其时。春节刚过,窗台上的仙客来已经开败了,此时外面的花草还没有发芽,野花野草的根和种子都在地底沉睡,地面上还罩着斑斑雪迹,此时谈论春天为时尚早。仙客来出现在没有花的季节里,更受人们喜爱了,它填补了季节的空白,全然无视花的生长规律,在漫长的冬季里,我们别无选择。
仙客来开在温室里,文人们把眼光投向瘦硬的梅花,对娇媚的仙客来嗤之以鼻,仿佛生在温室里就是罪大恶极,只有凌霜斗雪才是正果。即便如此,世上却从来不缺少观赏仙客来的人,它粉红的布纹花朵聚成一丛,凌驾于叶片之上,花和叶分得清清楚楚,除了仙客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肥硕的红和绿了。
仙客来大有来历。母亲说,离此十里外有个王仙庄,庄的名字一千多年前就有了,只因庄里有个姓王的渔夫,他出海捕鱼遇到了龙女,两人一见钟情,于是结为夫妻,渔夫跟着龙女回到了深海,把小船丢在浅滩里,小船化作礁石,直到今天,我们还常在落潮时看到船形的暗礁,摸蛤蜊的赶海人常坐在这里歇脚。渔夫一去就是几百年,须知仙界一天,便抵得上凡间一年,他也跟着龙女成了仙,学会了通天彻地的法力,并且得以长生不老。渔夫成仙后,常有人看到他在水面疾走,如履平地,鞋面上滴水不沾,他所在的村子为了纪念他,就改名叫王仙庄了。渔夫孤身一人,父母已经相继故去多年,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家里种的海棠,这海棠最早是他的母亲种下的,母亲不在了,花在他的照料下依然开放,几年后他也离开了家,随着龙女投身幽暗的水府,花无人照料,也就不在了,窗台上的花盆里空着,枯死的残枝也朽坏了,最终融进了泥土,毕竟他离开了太久。
眼下这时节,花恐怕要开败了。初春时节,他冲出水面,衣服上滴水不沾,海水裂开了圆柱状的空洞,他从中升起来,一直来到海边的石山上,遥望自己的祖宅,早已经灰飞烟灭,花盆也压在废墟中了,这时距他离家已经几百年了,眼下的他神通广大,和做渔夫时截然不同了,他站在海水中,海浪没过了小腿,他踩着水靠近了岸边的石山,高入云端的山尖刚刚到他的胸口,他的双腿还立在海水里,俯身看着石山,随手一指,满山都开满了粉红的花,他把时光定住,这样鲜花就永远不败,永远保持着耀眼的红花。他低头抚弄满山的红花,就像当年在自家花盆里种花一样。于是这花便叫仙客来。
我端详着窗台上的花,这便是一盆仙客来,它的叶子接近圆形,深绿的底子上还有浅绿的水渍样的浅色斑纹,几近透明的一束细茎托起了花丛,粉红的花瓣向外翻卷,犹如兔耳,花盆正如那兔笼了,它们层层叠加,单朵花淹没在花海里,远远看上去,绿叶上面悬浮着的竟如同一朵绣球似的大花,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红光,那一刻,我们都默不作声了,花苞爆裂,花瓣绽开了翅膀,一层层垂下,时光在这里找到突破口,骤然加速了,花瓣衰朽的速度令人晕眩,正如风中翻卷着的云层,瞬间就散去了。我们看得入迷,却不敢出声,阳光透过玻璃,斜照在窗台上,陪我们一起安静着。那时我对时光的离去还全然不知,只是在仙客来烟消云散时有刹那的安静,后来才知道,那安静便是对时光的恐惧。
十几年后的初春,正是我最为困顿的日子,我在异乡的旅店里醒来,在水龙头纤细的水柱里洗漱完毕,拿着毛巾在打开的窗户前擦脸,窗台空空如也,忽然想起仙客来,想起那些默不作声的安闲时光,禁不住环顾四周,窗台上只有厚厚的灰尘,而仙客来的种子遗落在遥远的乡间,深埋在某一间倒塌的老屋里,花盆的残片散落在废墟里,即便找得到种子,我也没有办法让花永远开不败,我想起王姓渔夫归来后种植的仙客来,满山红花一夜间噼噼啪啪爆裂,半岛上的居民都睡下了,又被花开声惊醒,披上衣裳出门观看,黑暗中只闻到花香扑鼻,院里的梧桐树上有投宿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直飞进了浑圆的满月里,它们惊慌中抖落的翎毛落在父亲的头上,压得他的银发微微一弯,探手拿下来一看,是根翎毛,也沾满了花香,这样的夜晚让人想起很多事情。那一夜,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披着衣裳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山上的仙客来开到最旺时,花枝压弯了枝头,无数花朵隐遁在绿叶下,没了踪影。这也难不住渔夫,只见他微微一笑,肩头和两肋幻化出无数只手,手的数目和花的数目正好相等,有一朵花就有一只手,他挥动无数只手,漫天臂影晃动,竟然把下垂的花朵一枝枝扶起来,然后无数只手同时撤去,撤开手的瞬间,不等花枝再次弯折,他就把时光定住了,我们看到的花就永远直立着,他在花丛中茫然站立,蜜蜂把六棱的巢穴筑在他头上,他也全然不知,这是我关于仙客来的最初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