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船靠了岸,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收获,鱼虾塞满了船板,我们只好侧着身子通过。和我们同时回来的还有十几条船,大家都忙着分拣货物,分别过秤。这些船都是相隔不远的几个村子里出来的,平时走在街上都能遇到那些船上的人,隔着水面互相点头问个好。所以在船靠岸时,不时有串门的跳过来看看收成,顺便聊上几句。熟练的船家在船队里穿行,不沾不碰,紧挨着停下。两船之间相隔几步之遥,每一个跳上船的人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摇晃,主船上的人难站稳,不留神会被晃倒在船板上,甚至掉进水里去,我望见有人要跳过来,就提前做好了准备,在他的脚刚落在船板上的时候,我赶紧跳在半空中,把这一阵突然的震颤躲过去。左舷有一位胖老叔早想过来瞧瞧热闹,他看我躲来躲去的样子,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肚子,也不好意思往这边跳了,我长出一口气。
专门贩卖海货的小贩们早就在等着了,码头上探出一排密匝匝的脑袋,那是一排多么熟悉的脑袋,有几个上年纪的人已经在那里干了一辈子。他们在码头上放下绳子,放到船上来,绳子头上拴着铁钩,我们就把货物钩住,然后高喊一声“起”,圆滚滚的一整包的鱼虾就飞升了,这是个力气活儿,两手交替着往上提,所以在我们看来,货物在空中一顿一顿,在上升的过程中,装货的网兜总要转几圈,父亲手搭凉棚往上看了看,低头对我说,小贩们用的绳子太差劲,动不动就拧了劲儿,我宁愿相信是鱼虾在挣扎,它们细小的腿和身子一起动作,形成了巨大的合力,可惜尼龙绳织成的网兜过于结实,小鱼小虾即便合力也难以挣破,只有艰难地旋转。货物包里不断落下水滴,有的是从海里带上来的海水,还有一些是鱼虾吐出来的水,滚圆的球状水滴坚硬如钢珠,砸在头上嗡嗡作响,遥远的回声在耳鼓回荡。许多年来,我们开始试着躲避落下的水滴,并且学会了在水珠之间穿行——侧着身切进两个水珠之间的空隙,衣襟紧贴着水珠掠过去,稍有不慎就会碰到身上。从远处看,我们的身子晃来晃去,全然没有规律,而且呵欠连天,昏昏欲睡,在外人看来,我们心不在焉的躲闪居然准确无误,足以让他们惊奇,其实我们早已厌倦了这种躲避,几个上了年纪的水手在海上连续航行了几天,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许多水滴在这时竖直劈在他们的衣服上,划开了细长的口子,这种水珠含泥沙较多,滴在青布褂上,深色的道子长时间不褪,等送完几批货,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他们红着脸侧过身去,也有些聪明的老水手夹杂在我们中间,他们从舱里找来湿透的布褂套在外面,身上落再多的水点也看不出来。通常情况下,只有那些尚在青壮年的水手衣服上才会滴水不沾,他们嬉笑着看那些老水手们出丑,全然不顾老水手的责骂。
空中的滴水结束时,我们骤然轻松了不少,这预示着出海的工作告一段落。我们三三两两坐下休息,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忙了半天,抬头一看,其他人家都收工了,有的走出了很远,甚至直接走没影了,偌大的码头就剩下我们还在船上。为什么总是我们落后呢?而且往往是上岸越早,收工越晚,这样的落后不止出现一次了,想到这里让人沮丧。
两个月以后,我们又一次回来,这回收获颇丰,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船老大也是笑呵呵的,主动跑出来和我们交谈。我们吃惊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也并不介意。螃蟹和鳝鱼装满了青丝网兜,我们推着手推车,有说有笑,一起回村去,在这热闹的人群里,我猛然想到,这回我们没有落后,热闹的时候容易忽略这个问题,只有在离群时才有巨大的恐慌,回头望,一户落后的船家急急忙忙赶上来,怀里抱着的渔网拖在了地上,他也毫不在意,不久之前,我也像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