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壁是半岛地区房屋的常见格局,打开院门就会先看到它,其实就是一人多高的半堵墙,四边是青砖起凸,中间留出大片白月光的镜心,用石灰水刷成白底子,再装饰一些福禄寿等吉祥图案,还有的人家请能工巧匠做了整本的折子戏剪纸,嵌在照壁上。这样的人家,天一亮就打开院门,还要把两扇门撑住,免得被风合上,即便到了夜里,也要亮起灯来,过往的行人无不停下观看,有时为了折子戏的内容各执一词,甚至引起过争斗,主人家自然洋洋得意,笑着出来劝架。照壁正好挡住院里的正房,对于正房里的饮食起居,路人只能靠想象了。我离开半岛以后,见到了更多和照壁一样的遮挡,美到无以复加的遮挡,让人敬而远之。
有许多次,我们看到有人上吊,就吊在照壁前面,粗麻绳把身子挂在门楣上,此刻,湮灭的躯体如此之轻,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得来回摇摆。他们无一例外选择了凌晨,把死亡的愤怒展示出来,披散的头发板结成块,迸出框外的眼球布满裂纹,长久难以在我们心中熄灭。那天一大早,我们看到照壁前面吊着一个老太太,白头发挡住了整个脸,鲜艳的红花袄如血光般耀眼。看热闹的人聚了一大堆,人群里有人低声骂这老太太的孩子不孝,老太太的两个儿子赶来了,把老人的身子放下来,早已经断了气。这时我们才看清,照壁上刻着寿星的图案。在笑嘻嘻的寿星图案面前,我们愣了一阵子,原来寿星也有不灵的时候。孩子们在人群的缝隙里,母亲们总会分开人群,双手扣在我们的腋下,我们像萝卜一样,一个个给拔回家去,十几个孩子消失了,人群顿时显得稀疏了,人们也都摇摇头回家去了。从那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不管在白天还是在夜里,我们不敢经过那些大门,还隔着几条胡同就赶紧绕开,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有一回邻居家要起新照壁,我们都跑去看。门前的空地上还堆着黄沙和水泥,门里的墙已经垒好,甚至刚刷了白灰,新白灰的气味刚进鼻腔,就觉得鼻子里干裂开缝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揉了揉鼻子。施工的匠人盼着照壁的花样快点送来,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等,正说笑间,一个老太太颤着小脚赶来,红纸剪成的花样包在白手绢里,叠得整齐,铺展开来,是两条大鱼在滚动,它们几乎同时被一个胖娃娃搂在怀里。红纸上的镂空是小扇形鱼鳞,精准的序列让人着迷,细小的鳞片都是老人用剪子一个个抠出来的,她翻过手来,给我们看过左手的食指肚,发黄的厚茧上是密密匝匝的剪刀眼,她抖落的几片鱼鳞散落在院子里,和地上日积月累的真鱼鳞混杂在一起,难以分清。为首的匠人接过花样,早用水泥在照壁中心抹出了圆形的镜心,花样蘸水贴上去,匠人用半片剪子,趁水泥半干时,依着花样在水泥上抠出了图案,与花样不爽毫厘,抠出的小团水泥都甩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换了一个匠人倒班,这个匠人喜欢把抠出来的水泥朝我们这些孩子乱甩,我们都躲得远远的。第二天水泥干透,花纹描上黑漆,衬着白石灰的照壁墙,白底黑花,令人窒息的美,主人进进出出,脚步有些踉跄,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进门转过照壁就不见了,只听见正房门“啪”的一声碰上了,他的日常生活深藏在照壁后面,我们一无所知,只有照壁上的黑漆鱼纹在滚动着,象征着“有余”的美好日子。
回老家时,正巧路过一个女同学家门,她的说笑声在照壁后面,和当年一模一样,上学时我被老师叫到黑板上做题,面对裂缝的水泥黑板,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她在下面偷偷地笑。十几年了,笑声没有多少改变,只是人被挡在照壁后面了,十几年了,模样可能早就认不出来了。我走上台阶,那笑声忽然停下了。我心里一惊,是不是照壁上有眼儿,他们在照壁后看到了我?刚想到这里,说笑声又响起来了,比刚才还要热闹几分。我在台阶前停下,灰白的水泥台阶,纵向的截面上布满了苔色,台阶没有多少改变,而踩在台阶上的这双鞋,却从汗渍斑斑的球鞋变成乌黑锃亮的尖头皮鞋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们有了片刻的重合,然后朝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十几年过去了,我们有了各自的生活,正如这照壁后的生活,谁也看不到谁,照壁无处不在。想到这里,我顿时没有了走进去的勇气,照壁上的财神在冲我笑。如果没有照壁挡着,她一定会朝我这边跑过来,如果她向我问话,我又该怎么回答呢?或许,我会把十几年的漂泊说给她听,我仿佛看到她一改平时的嬉笑,静静听我讲完,然后一起陷入沉默。
照壁的角落里,一本卷了边的书扔在地上,从院门涌进的风不断翻起书页,我在纷乱的书页中看到了书名是《说岳》。当年在她书包里见到过,我上课时也拿过来翻了几页,看到“风波亭”我就看不下去了,趁老师转身在黑板写字的时候,回身把书递给她。没想到这本书居然还在,和以前相比,只是字迹模糊了,纸页的外缘开裂了,碎成条状,整本书变得衣衫褴褛。风势愈大,所有的书页都朝后倒伏,整本书以书脊着地,在暴涨的风势中骤然站起身,靠在了照壁上,人有寿命,书又何尝不是?它已经走到了迟暮之年,需要靠在照壁上歇歇脚了。我近前几步,越过了门槛,捡起乱蓬蓬的书,翻出书脊,幸好它还有坚硬的书脊,支撑起残损的身子。我沿着书脊把它卷起来,卷成圆筒,紧紧攥在手里,然后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