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的布局极为简单,紧靠北墙摆上两把椅子,低垂的扶手被磨得锃亮,祖父的掌纹、父亲的掌纹均匀涂抹在扶手表面。两把椅子中间是长条的茶几,摆满了蓝瓷的杯盘。正墙上挂着一轴卷了边的“连年有余”图卷,画的是白胖的娃娃奋力抱住一尾大鱼,大鱼做极力挣脱状,遥远的背景上还有一串鱼呈拱形跃出水面。两边配着对联,上联是:向阳花木易为春,下联是:积善人家庆有余。上联因为受潮,下摆凸起拳头大的包,我把它按了下去,它又弹起来,带着清脆的纸响,只好作罢。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我才觉得正堂多么小,小到多跨几步就会碰到墙,正如小时候我觉得正堂很大,当初作为庞然大物的桌子,仰起头来也看不到桌面上有什么,只看到笔直的桌沿,如今桌面高度只到腹部,这种变化没有给我带来丝毫喜悦。我们的房子变小了,像节日过后的气球那样萎缩下去,更多的时候,不敢敞开门。打开的房门像气球的嘴,我生怕狭窄的空间从门漏掉,关上房门,坐在太师椅上。随着我坐下,顶棚忽然长高了,在我头顶留出大片空间,我心里这才稍微安稳些。
十几年前,厢房里挂起灯笼,摆开了筵席,来的都是父亲的老兄弟们,他们吃着喝着,喊声震动屋顶,有墙皮掉下来。隔着门缝,我看见有一位是外号“鱼鹰”的船老大,还有一位是水手,另外几位背对着门,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在灯泡下喝酒,我记得在海上遇到过他们。船老大常来找父亲,那年祭海,他带人用松枝扎起了三道门,据说能给人带来好运。因为那是半岛人心中通往海洋深处的“龙门”,他看见我在人群中,叫我出来,让我在松门下走了个三进三出,说这样能祛病,桌上摆着三牲,他带着众人拜了又拜,我们一群孩子在旁边凑热闹,看到这景象,竟然都自觉停止了打闹,对神灵的敬畏在那一刻忽然降临,那真是庄严的场面,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他现在正拿着一个青螺,矮下身往地上拍,回到椅子上坐正了,青螺绽开了几道斜纹,他轻轻掰开,手中的筷子倾斜着探了进去,拽出来的是黑白相间的螺肉,在灯下冒着热气,他扔进嘴里细嚼着,半天才嚼烂,据说有人把螺泡在酒坛子里,几年之后螺还活着,比原来大了一圈,显然是几年来长大了。所以吃了这螺能解酒,喝了再多的酒也不容易醉,他一连吃了五个,可最后还是醉倒在桌子底下,父亲和其他几个人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鼾声如雷,桌上的盆碗微微颤动着。母亲站在桌子前面,望着杂乱的桌面和横躺竖卧的几个人,不知如何是好,通常情况下,她会关上门退到正堂里来,坐等他们醒来。那是漫长的等待,正如岁暮之夜等待新年的到来。
每到除夕,正堂挂上了家堂轴子,按祠堂的格局排列,三重院落层层推进。画出了身着官服的各色人物和飞檐斗拱的楼阁,象征着本族的荣耀,中心位置用墨线打出了密密麻麻的方格,祖先们的名字写在方格里,始祖的名字写在最上方,雄踞于金字塔的最顶端,踮起脚来才能看清。他是一个被神化了的人物,来到半岛的第一天,就凭借家传的宝刀斩杀了一个巨人,巨人涌出的黑血染遍了半岛,所以礁石至今是黑色的。后来他生了八个儿子,他们正如一棵参天巨树的八个粗壮的枝丫,繁衍了无数子孙,树杈与树杈之间越隔越远,我们都是大树上的叶。除夕之夜,一对闪烁的红烛下,我们抬头望着先祖的名字,像看着一座高山的山巅。在这样的夜晚,我们嗑着瓜子,盘腿坐在炕上甩着纸牌,火炉的烟火通过土炕传给了我们,潮湿的暖流透过高粱秸的炕席缝隙升腾出来,我们不住地欠身,而他分开荒草寻找道路,侧耳听着林中的声响,深夜里,我们躺下睡觉,他燃起了篝火,火苗跳动在古老的夜晚,宝刀上的明珠闪闪放光。他离开太久了,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人名占满了一面墙,本族的谱系在这里绵延不绝,让人想起古树上密集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碧绿的光。
那一年,祖父的名字也该写上去了,父亲站在我身后,帮我端着砚台,我握着毛笔的手颤抖着写上祖父的名字,纸是陈年老纸,落笔时墨迹妥帖,没有丝毫流溢,三个字安安稳稳地摆在方框里,或许,这三个字早就在那里了,浅淡的笔画像影子已经写就,我只是照样描了一遍上去。父亲叹了口气,一切最终平静下来,祖父的一生有了归宿,从此只能过年时见到他了,他的名字淹没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父亲从中认出了他的祖父,往上还有他的曾祖父,再往上游追溯,就完全是陌生的名字了,方块的墨迹在我们眼底模糊成一片。他们是谁?父亲的困惑也正是我的困惑。一对红烛亮在暗夜里,鸣叫的烛芯冒出黑烟,这种烟辣眼,从外面刚进屋就被辣得流出眼泪,看来在先人面前想不哭是不行的,红烛是先人的化身,他们的离去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先行流出的几滴泪,引出了更多的泪。祖父的一个老兄弟来玩,在正堂里站了好一阵子,我听到有动静,开启房门,见他在那里站得笔直,我叫他过来坐,他摆摆手制止了。后来他说,他在跟我祖父说话。他告诉我,祖父记忆力极好,常常在集市上听评书,一听就是一天,回到家能给大伙一五一十地讲出来。烛火摇晃的夜晚,在祖屋的炕上,祖父把集市上听来的书讲给家里人听,他的讲述穿透了黑暗,还有默默倾听的四五双明亮的眼睛。
正堂里灯火通明的夜晚只有除夕之夜,其他日子里,夜间的正堂是一片黑暗。许多年后,我在城市的房间里熄灯独坐,周围的深渊隔开了当年的人与事,我忽然想起在正堂里抽烟的父亲,他总是黑着灯,摸出火柴点着烟,几十年了,他掏烟、点烟的动作已经不需要有灯光了,烟叼在嘴里,火柴紧跟着递上来,手肘移动的位置不多不少,火柴正好够着烟卷,环形的亮光出现在正堂中,最后萎缩成一点暗红,他说这样一点亮光能防贼,贼在外面看到了,知道里面有人,就不敢进来了。就这样,他常常坐到后半夜,而那小小的光焰忽明忽暗,能否驱散笼罩了他一生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