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隆隆作响,耳郭振翅欲飞,那是海风贴着水面飞来了,旧帆布上滚着雷声,由帆的中心荡向边缘,有经验的海边孩子跑出小屋,迎着风来的方向变换口型,不时扭动脖子,就能使灌进嘴里的海风发出不同的节奏,孩子张开的嘴正如古埙,圆润的小嘴就是音孔,唇齿间鼓荡着呜咽的低音。水鸟刚从岸上飞起来,就被风吹得歪斜,紧急迫降到礁石上,翅膀还没收起来,又被海风吹乱了,连收了几次才落地,它回头梳理自己的羽毛,就像梳理着一件旧大衣。橘红的长喙穿过白羽毛,细小的绒毛飞出来,箭镞般射向下风。它把羽毛收拾好,翅上的翎毛折扇般合拢了,它躲在礁石后面喘息着。这时风势暴涨,撞在胸口的风柱也把我的衣扣吹开了,我急忙转过身,把后背交给风,腾出双手来系扣子。
海风如此危险,它是海为了阻止人们靠近而释放的第一道防线,它在警告那些走到海边,并且试着冒险出海的人——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许多人还没有拿定主意,就被海风劝回家了。人在海岸上如果禁不住风力,仰面摔倒在地,所幸还有大地托着,倒地后还能爬起来,最多沾上一身泥而已,如果是在海里就没那么幸运了,船遭遇风暴会坠入无底的深渊,从海面到深渊,只有一阵风的距离,却通向盘旋而下的幽冥之路。我坐在海边的小屋里,窗框颤动不止,固定玻璃的钉子松动了,玻璃的一角发出嗡嗡的蜂鸣声,一场大风刚刚在海面上降临,是从遥远的外海吹到陆地上来的,到了屋外已是强弩之末,而海上又有不知多少人一去无回。
在海湾里,是要经常弓着身子走路的,因为在这里直着身子是走不动的,海风会把上半身吹弯,就像吹弯一棵麦苗。站在礁石顶上,迎面而来的风会把人吹落下来,落地时轻飘飘毫无损伤,因为有风垫在脚下,稳稳托住了鞋底,也只有这时才会知道身子是累赘。许多年前,海边降下的一阵雨都是横着飞的,地上落的水迹也是长条的,沙滩被划出了条状斜纹,这些斜纹指出了风来的方向。那些年,海风改变了很多事情,包括我们躬身走路的姿势、向后倒伏的头发,从船上旋转着落水的鱼筐,乃至海边歪斜的树、在半空中和风僵持着的鸟儿,所有的一切都带有了风的性格。人们恨不能在胸口开个洞,好让风穿胸而过,把迎面而来的阻力破解掉。古老的传说里还真有这样一个穿胸族,族人胸前都有一个大洞,做衣服时先要在前襟后襟分别裁出两个圆洞。穿胸族的人民是典型的渔猎民族,这胸前的大洞自然是久居海边的缘故,海风在他们身上寻找通道,久而久之竟然洞穿了前胸,他们在风中穿行无阻,风经过胸口时都漏掉了,海风在他们面前化为乌有。我走在风中,总会想起健步如飞的穿胸族的人民,海风在他们面前束手无策。
海风是危险的,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和海风有关的故事。那一年,父亲所在的船准备起航了,鞭炮声中,新船带着松木的清香下水了,鞭炮的红纸屑撒满了水面,人们拍手叫好,船东站在船头给孩子们分糖。这时风中斜着飞来了喜鹊,它歪着头躲避鞭炮留下的浓烟,几块鞭炮的红纸屑落在它头上,它也毫不在意,它衔着树枝在桅杆上开始做窝,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打扰。不到一天的时间,窝就垒好了,过了几天开始孵蛋。新船起航的日子迫近了,桶装的淡水和食物也陆续运到了岸边,船却迟迟不动,接连几天,投资方跑过来催了好几遍,全船人都坐着不挪窝,大家一致认为,应该等小喜鹊随父母飞走时,船再起航。就这样,前后等了一个多月,小喜鹊羽毛日渐丰满,有一天,人们来到海边,发现巢已经空了,几片白色绒毛挂在巢边凸起的细枝上,在风中跳动着,它们终于离巢而去,小喜鹊们跟着父母飞走了,此间接连传来其他船遇到风暴的消息。是喜鹊把我们从风中救出来的,一个船员对我说。大人嘱咐我们不准掏喜鹊窝,这个规矩传了不到两代,喜鹊就在半岛上繁衍开来,但有树梢处便有圆滚滚的喜鹊窝,雏鸟在窝里伸出头来,朝天张着嘴,那些突然出现在路边的喜鹊窝就像树的肿块,原本苗条的树像孕妇一样臃肿了。每当看到喜鹊逆风飞在渔村的上空,我就会想到这个和海风有关的故事。喜鹊飞在渔村上空,风速和它的飞行速度大抵相当,于是喜鹊悬停在空中,与海风僵持着,成为半岛上常见的一景,称之为“浮鸟”。它们的巢穴也常被海风掀掉,雏鸟掉在地上,唧唧喳喳叫着。作为一个泄密者,喜鹊默默承担着海风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