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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唐宋诗人以诗记病(一)

唐代以前中国文人的诗歌创作中,以诗记病(即将疾病作为诗歌的主题)的作品,虽然时有所见,但基本上属于不自觉的模糊性创作。所谓“不自觉”,主要是指作者以诗记病是下意识的,没有故意去为之,更没有主动地去创作、经营。所谓“模糊”,主要是说读者在阅读欣赏这些诗作后,虽然也能感觉到作者疾病缠身,但很少知道作者到底罹患什么疾病。

以陶渊明为例,他给后世留下了125首诗作(大多为五言诗,可分为饮酒诗、咏怀诗和田园诗三大类),虽然其中提及“老”和“死”的地方多达几十处,但读者除了知道他所患疾病的发生、发展可能与他不加节制地饮酒有关外,并不具体知道陶渊明到底得过些什么疾病?他对这些病有些什么认识?原因很简单:诗人对导致“老”和“死”的病痛的描述,太过宽泛,不很明确。而且常用“人生若寄,憔悴有时”、“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等词语诗句一带而过。

与陶渊明生活时代相距不远的一些诗人,如先秦的屈原,魏晋南北朝的建安七子、谢灵运、谢眺等,在诗作中对各人所患病痛的记述,与陶渊明大同小异,大都让人一头雾水,颇费猜疑。只有个别诗人例外,如后人从鲍照的两首诗中,总算了解到这位对唐代诗风影响甚大的南朝诗人,曾经患过脚气、头痛等疾病,而且还因病发过高烧。

将疾病作为诗歌创作的主题或重要内容,是进入唐代以后逐渐兴盛,并到宋代才蔚然成风的。唐宋诗人以诗记病的诗作,几乎无处不见,无人不写。唐永昌元年(689年),54岁的初唐诗坛“四杰”之一的著名诗人——卢照邻,突然投沉颍水自杀身亡。据《新唐书》、《唐才子传》等史籍记载,卢照邻是因为不堪病痛长期的折磨,才最终决定投水自沉,实行“安乐死”的。卢照邻所患疾病的名称,当时的人们(包括名医)虽然无法明确判定,但后人从卢照邻在《释疾文》等诗文中的记述:“余羸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一臂连踡”、“足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且有毛发脱落等症状,最后判定,卢照邻很可能得的是千百年来一直让人闻风丧胆的麻风病。

类似通过诗人个人诗作的有关记载来判定诗人所患疾病,甚至死亡原因的例子不胜枚举。例如当代著名学者、诗人郭沫若就在其所著《李白与杜甫》一书中,判断李白是因为患了一种病名曰“腐胁”的疾症,久治不愈而导致死亡的。根据是皮日休在《七爱诗·李翰林》一章中曾说李白“意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郭沫若的原话是:“慢性脓胸穿孔(腐胁)本来就不大好治,再加上无节制的过量饮酒,最终导致了李白的死亡。”

和每一位伟大诗人写诗填词各有其独特的意境与风格一样,唐宋著名诗人以诗记病,也是各人有各人不同的体验和视角,很少雷同。例如:白居易的以诗记病,属于“载病入诗”,即将得病的时间地点,疾病的感觉症状,治疗的方法或原理,一股脑全储藏在诗行间,把诗挤得满满的。而杜甫的以诗记病,则属于“融病入诗”,即很少用整首诗来写一个疾病或一个症状表现,通常只用一句话或几个字,便让疾病的气息弥漫于全诗的字里行间。而陆游的以诗记病,则是将疾病信息系统化、史料化,即不仅记录有个人得病前后的身体心理变化,甚至旁及与该病有关的当时一些地区的风俗人情和医疗史实。

唐代诗人白居易,身后留下了3600多首诗作,其中将疾病作为歌咏主题的诗歌,超过了一百首。这些记病诗,绝大多数都集中创作于白居易人生的两次疾病多发时期。

朝哭心所爱,暮哭心所亲。

悲来四肢缓,泣尽双眸昏。

所以年四十,心如七十人。

我闻浮屠教,中有解脱门。

——《自觉》

第一次疾病多发期,由发生在元和六年(811年)的两件意外事件而导致。那一年,先是白居易的母亲因精神病发作,不慎坠井意外死亡,接着是他三岁的爱女金銮因病突然夭折。接连的精神打击,过度的悲伤哀痛,不仅让白居易20年前因准备科举应试而罹患的眼病再次卷土重来,而且让他这个仅仅四十岁的中年人,有了一颗疲惫憔悴的七十岁的“老人心”。于是,一直视天下为己任的白居易决定急流勇退,转向佛门乃至老庄寻求获得心理的解脱和抚慰。

白居易的第二次疾病多发期发生于开成四年(839年)。那一年诗人已有六十八岁高龄。十月间,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头昏眼花,行动不便,左脚甚至不能动弹,估计是得了轻度的中风(风痹)。好在白居易自二十七八年前皈依佛教,浪迹老庄以来,因疾观身,颇有所悟,对中风等病魔的来临早有心理准备,好不容易才安然度过了这次生死劫波。期间写下的《病中诗十五首》,可以说是白居易以诗记病的代表作:

六十八衰翁,乘衰百疾攻。

朽珠难免蠹,空穴易来风。

肘痹易生柳,头旋剧转蓬。

恬然不动处,虚白在胸中。

这首《初病风》描述的就是那天刚发现中风症状时的情景。

风疾侵凌临老头,血凝筋滞不调柔。

甘从此后支离卧,赖是从前烂漫游。

回想往事纷如梦,转觉余生杳若浮。

浩气自能充静室,惊飙何必荡虚舟。

腹空先进松花酒,膝冷重装挂布囊。

若问乐天忧病否,乐天知命了无忧。

这首《枕上作》记录的是白居易患中风后的心理感受和精神状况。是从此被病魔击倒,心神破碎,呻吟床褥?还是像以前一样,从容豁达,任我遨游?诗人的回答是积极向上的:尽管回首往事纷乱如梦,觉得剩下的时日不多,如一叶孤舟在生命的长河中浮游。但只要浩然之气不衰,就是惊涛骇浪,又能奈我何哉!无非是肚子饿了先喝杯松籽酿的酒,膝盖冷了找出护膝绑上。你要问我白乐天怕不怕病魔,我告诉你,只要乐天知命就从无忧愁!

什么是白居易所谓的“乐天知命”?看罢他写的《病中五绝句》,也许你就会心领神会:

世间生老病相随,此事心中久自知。

近日行年将七十,犹须惭愧病来迟。

绝句一,是诗人在对自己说:人有生,就会有老、有病,这道理其实人们都清楚,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很快就到七十岁了,从这一点讲,疾病到来的时刻已经够晚了,我已经“赚”了。言外之意,诗人说他并不害怕病魔的到来。

方寸成灰鬓作丝,假如强健亦何为?

家无忧累身无事,正是安闲好病时。

绝句二,是诗人在对病魔说: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的心已磨成了灰,头发已变成了白色的丝,就是继续身康体健又有什么用?现在的我,家里没有牵挂的事,个人没有操心的事,闲来无事正是接待你的好机会。言外之意,还是不害怕病魔的到来。

李君墓上松应拱,元相池头竹尽枯。

多幸乐天今始病,不知合要苦治无。

绝句三,是诗人在对家人说:我的同辈好朋友中,李君(李景俭)离去最早,估计他墓前种植的松树树干已经弯了。元稹,元相国,比我小七岁,却已经逝世十几年了,他家后花园池边的竹子估计也都干枯殆尽了。只有我居然直到现在才头次得大病,你们说,我还有必要煞费苦心地四处求医问药吗?

目昏思寝即安眠,足软妨行便坐禅。

身作医王心是药,不劳和扁到门前。

绝句四,是诗人在对医生说:眼睛发昏想睡觉,我就闭眼安寝;腿脚发软走不动路,我就在家静坐参禅;我不怕自己的身体像神农的肚子能装百药,但我认为有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我进行的心理调节。从这个角度讲,真有医和、扁鹊这样的神医,我也不去烦劳他们。

说来说去,白居易对付疾病主要有两招,一是不怕你!二是想办法对付你、战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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