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翊脸上挂着焦虑,语气夹着催促,问司机:“宋哥,能再快一点吗?”
“我尽量。”宋御棉应答着,动作娴熟,不着痕迹地别超了一辆车。
易翊不再说话,脸色苍白。20年前的那场车祸,赶往医院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催司机宋御棉的。
那是个沉闷的午后,佣人给躲在书房角落里的她送茶点,哭着说“大少爷的车子失控撞飞了桥栏,掉到桥下,人急送医院,听说伤得很重,可能不行了”。她丢下画笔,错愕,慌乱,盛满怨怼的心一下被掏空,对油凯聪的恨仿佛顷刻烟消云散。
她和游凯聪相识于大学毕业晚会那晚。那时流行散伙饭,即晚会后各学院毕业生集体狂欢,打着散伙的名义酩酊大醉。设计和经管两个学院的学生占领了校园附近最富盛名的餐厅莆苑。大家笑笑闹闹,文静如她,不胜三杯,还没来得及躲进卫生间,就扶墙狂吐。恍惚中,两个男生从卫生间出来,从她身边走过,又折了回来。
那晚,送她回家的是其中一个男生。第二天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团纸,一个名字,一个号码。出于感激和礼貌,她给他发了一则言谢的信息。
很快,他回了她信息。
从此信息一来二往,由少而多,继而频繁电话、偶尔吃饭,顺理成章。
她的闺蜜秦梅萱是第一个得知她恋情的人,大为惊讶:“我们设计学院的冰山院花居然是这样被采撷的!多少男生得大跌眼镜哇!不过我觉得也只有经管学院的零绯闻院草才配得起你哒!”
两人不温不火,清清淡淡过了一年。
那一年易翊父母接管的家族企业疾走下坡路,俩人时常在餐桌上唉声叹气,并不断带易翊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暗示易翊,联姻救企救家。
易翊自小便是嗜静安心的冰雪乖乖女,对此十分厌烦,对富家纨绔更是不以为意。偶与游凯聪提及此事,游凯聪只笑不语。
不久,游家竟放出风声,游凯聪想娶易翊。
游家的有识集团,产业庞大,资金优渥,触角无处不在。这于易翊父母苦苦维持的岌岌可危的小企业而言,无异于雪中等来了炭,两人自是满心欢喜。
易翊对于父母的联姻救急很不齿,但对于游凯聪,却是心头撞小鹿,几乎没有矜持,就同意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前方等着她的是无尽的黑暗深渊。
结婚八年,起初她自以为是的嫁给爱情,至今她父母自鸣得意的联姻成功,还有别人艳羡的嫁入豪门,不过只是一场欺骗。八年的婚姻,给她的不过只是一个隔岸观火的名义上的丈夫,一个她看着就会莫名悲愤的儿子,和无限的拘囿。
八年里,她在人前强笑盈盈,与游凯聪出席活动,各种场合都是看似亲密的摆拍姿势,背后却是无尽的竭力抗争,不可说的抗争。撑不住的时候,她疯狂过,用出轨的方式报复游凯聪的冷漠,他却不以为意,反而温文尔雅地说是他对不起她;她恨极了,动了他不常开的一辆车,但几经犹豫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车给修好了。
那辆车,不是游凯聪众多车里最值钱的车,却是他最珍爱的车。她在他书房的抽屉里见过一张照片,他和一个胡子拉杂的高个子男生合影的背景,就是那辆车。
那个男生,她认得,折义,是经管学院的风云人物,随便出现在T大哪个角落都会引发尖叫的风云人物,爱慕他的女生数不胜数……
只是车祸还是发生了。
赶往医院的路上,她想好了,如若游凯聪走了,她就此终结自己,给世人一个爱情的完美假象。
但这个想法刚到医院门口就湮灭了,她一下车就看见了十步之外那个俊秀的背影,不是游凯聪又是谁。惊得她半天回不过神来。
“凯明和麦吉出事了。”两个人各站电梯的一个角落,游凯聪神情冷重。
“我……我以为是你。”易翊躲过游凯聪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鞋子:“佣人说是你的车子。”
“你或许期待出事的是我吧?”游凯聪问得漫不经心,却略也有歉意。
易翊没有说话,身上沁出汗来,出了电梯被冷气一吹,双腿发软。
抢救室外,游立威颓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贯面无表情威严的脸,神情疲惫。
“爸。”游凯聪夫妇齐声喊着。
游立威不应答不说话,起身,离了去。
“爸。”游凯聪追了过去,易翊没动,瘫坐在空了的椅子上。
许久,她走到护士站。那里只有一个年纪轻轻架着厚眼镜的护士。
“那个,您好,我想问一下车祸……抢救……游凯明和麦吉……情况怎么样?”易翊直了直身,问护士。
护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是家属吗?”
“我是,我是他们……嫂子。”
“嫂子哦?男的送到医院抢救半小时已宣布死亡,女的之前呼吸心跳骤停,不过已经抢救过来了。”护士低头忙着。死亡和病危,在她的语调里,稀松平常。
易翊远远看着抢救室外的“抢救重地非请莫入”,许久都挪不开脚步。她害了他们。
许久,游凯聪折了回来:“你留下来照顾弟妹还是?”
易翊摇头,她没有勇气去面对麦吉。
“都怪我,凯明说他车坏了,要借我的用,我没想过那么多车他怎么就开了那辆。那辆车已经很久没开过了。”
很久没开了。易翊心中钝痛,是因为折义“很久”没在国内了吧。
两人不再说话,一前一后离开了医院。
游家人忙着游凯明的丧事。
葬礼上,六岁的游天骥拉着易翊的手,哭着嗓低声问:“伯母,我妈妈为什么不来送爸爸,是不是爷爷不允许?”
易翊知道游立威向来反感游凯明的忤逆,对曾有过婚史的麦吉更是处处挑剔,即使认了游天骥,也坚决不让她入门,又怎么可能让她在睽睽众目下来给游凯明送行呢?更何况,她还躺在医院吧。
易翊心里自责愧疚翻天滚地:“伯母听说妈妈生病住院了,所以来不了。”
“那伯母能带我去看妈妈吗,我想她,我想照顾她。”游天骥眼巴巴地看着易翊。
“这……”易翊“这”了很久,最后点了头。
还是医院的护士站,还是年纪轻轻架着厚眼镜的护士。
“您好,我想问一下,几个星期前,车……住院的麦吉,她在哪个病房?”易翊拉着游天骥轻着声音问。
“人已经走了。”护士厚厚的眼镜后面,双眼疲惫无神。
“出院了?”易翊惊诧。
护士没有说话。
“走了是什么意思?”易翊看了看沉默的护士,又看了看眼巴巴的游天骥。
护士抬眼,看了看易翊,又看了看游天骥。
“抢救了七天无效死亡。”
“你骗人!妈妈不会!”游天骥甩开易翊的手,哭着转身跑开。
易翊无力地跌坐在地……
时隔二十年,轮到她儿子遭遇车祸了,易翊心里苦笑,这应该是报应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