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于天成十九岁,他的弟弟于天良九岁。天成刚刚初中毕业,天良正读小学三年级。
八月的一天下午,雨下得很大,当于天成淋得浑身湿透从学校跑回家时,突然看到母亲和弟弟正在他家门前的红芋地里逮猪呢。天成知道他家的猪又拱圈跑出来了,便急忙追了上去。
“天成,快来抓住它!它把生产队里的红芋趟得不像样子了!”母亲气喘吁吁,见天成赶了过来,才停下脚步擦着满脸的汗水和雨水。
于天成一个箭步冲上去,俯身一把抓住了猪腿。这百十斤的猪拉在天成手里,前爪连着地,“哇哇”地刺耳大叫着被拽到了堂屋里。天成娘赶忙从屋门后找来细麻绳,在左腿上紧紧地系上。“不行不行,这样会把猪腿勒肿的!”天成大声对他母亲喊着,任嗷嗷直叫的猪在他们兄弟俩手里挣扎。天成娘又急忙把系成死疙瘩的麻绳解开,在堂屋的床底下抓出一块破布来,缠在猪腿上,然后再将麻绳系在破布上,死死扎上,说:“天成,松手吧。”天成、天良都松了手。天成娘紧拽着手中的绳子,无论喘着粗气的猪怎么挣,也是不会跑掉了。他们兄弟都笑了。天成娘也笑了,说:“你们俩赶快在门外洗洗手,把衣服都换了吧。”她把绳子的这头系在屋门头的木栓上。
回到屋里,天成娘来不及擦手,就急着给天良脱衣服,并找来干衣裳给天良穿上。她还没顾得上天成,就听天成“哇”一声大哭起来。他从兜里掏出被粘成糨糊般的纸末子叫道:“娘,我的通告书没有了!”天成娘急忙抓着他手里的纸末子说:“这是啥?这是啥?”天成急得跺着脚说:“这是通知书,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娘。”天成娘连连“哎哟”着,无可奈何地把碎末子凑到一块,呆呆望着唉叹着:“这可咋办哩?这可咋办哩……”
天成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摊水渍慢慢浸湿开来。
弟弟天良说:“哭啥哭,明天再到学校补一个就是了。”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天成娘。她蹲下来,安慰儿子说:“对,明天再去要一张。咱是自己考上的怕啥,学校肯定有底根儿的。明天娘去学校给你要。别哭了,赶快换衣服吧。”天成娘爱抚地给大儿子解着扣子,鼓励儿子说:“要不是你回来,俺跟你弟弟到天黑也追不上猪。好了,猪也逮住了,等过年的时候够磅重了,卖了就够你们兄弟俩的学费了。”于天成不哭了,站起身,遗憾地叹息着回里屋换衣服去了。
天色黑尽的时候,雨停了。凉凉的晚风吹过,屋前的田地里传来细微的响声。大片葱绿的红芋叶子摇摆着,抖动着晶莹的水珠儿,绵绵的红芋藤蔓盎然地翘动着稚嫩的芽须,如饥似渴般等待长大。收获红芋的季节要在农历八月间,眼下七月初,正是红芋长出淀粉的时候,可眼前这片的红芋,被踏踩得一塌糊涂。有的红芋藤蔓被踩断,冒着白色的汁液;有的红芋藤蔓被踩得露出根须来,哪能结得出红芋?这可是全生产队的口粮啊!
天成娘看在眼里,心疼地蹲下身来,一个个扶起被踩坏的红芋秧。她担心着明天一大早被生产队里的人看见了。挨骂挨打不算,她们家肯定要赔生产队的损失的啊!说不定,生产队长还会把她家这头猪也要牵走作为赔偿哩……天成娘嘤嘤地哭了。她越想越感到后怕。她气这头该死的猪不该跑出来,她后悔只顾撵猪而忽略了脚下的庄稼。想着想着,她想到了她的丈夫于自海。
她比丈夫小三岁。她今年整整三十九岁,于自海今年四十二岁。她和他结婚那年她才十八岁。当年嫁来于围子村时,老老小小都夸于自海有艳福,找了个虽不识字但却俊秀得出众的好媳妇。于自海是个初中生,字也写得好,一直是生产队里的记工员。有了两个孩子后的于自海,便被区政府抽到县兽医站学兽医去了。对村人们而言,能在县里学兽医就是有了铁饭碗。给生产队里的马、牛治病,给猪治病,村人们都尊称他为“先生”的。一晃几年过去了,于自海学会了给牲畜治病的技术,也吃上了“商品粮”,可恰恰没有分配到他们村所在的兽医站,偏偏分到了离他们家三十几华里的另一个区兽医站。
这样一来,于自海便不能经常回于围子村家里照顾老婆和两个正在读书的儿子。天成娘既当娘又当爹,家务活地里活,全包揽在她一个人肩上。白天,她要忙着挣工分,中午和晚上她又要给两个儿子洗衣做饭,唯恐耽误了孩子的学习。仅有的三分四厘的自留地里,天成娘种的萝卜白菜大葱,也十分茂盛,这已足够他们娘儿仨改善生活了。另外还喂了一头猪,省吃俭用下来的几块钱除了给孩子买些作业本子,三角板之类的用品,就买些盐巴,还给那头猪买些麸皮、豆饼之类的精饲料。天成娘想得明白,给孩子上学买用具也好,给他家的猪买饲料也罢,都是“零攒钱”,总有一天都会收回来的。日子虽然过得不如有的人家,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要两个孩子学习好,再苦再累也是心甘情愿的。
唯一让她失落和遗憾的,便是遇到阴雨天。别的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而唯有她一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空旷寂寞,徒生惆怅,有时还衍生出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来:如果有个男人在身边说说话儿,该多好啊。丈夫于自海十天半个月回来一次,呆不了三两天又走了,让她刚刚燃起的美妙一下又变成了失落。有几次夜里,她望着两个熟睡的儿子,焦盼着的心情折磨得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叹息着: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啊……
眼下,又遇到了这件事,明天一大早上工的社员见了这么多红芋被践踏,肯定会惹来大祸。如果丈夫于自海在身边,也就有了依靠,可偏偏他又不在家,该怎么办呢?
天成娘满怀心思地给孩子蒸红苕面饼子,愁眉不展的她只顾拉风箱,往灶膛里填柴火了,以至于锅被烧得干焦,冒着青烟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