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于天成便来到了天成大厦七楼总经理办公室。楼层里只有两个值班保安在,其他员工都还没有上班。在办公桌前坐下,于天成习惯地打开秘书头天下午放在他桌前上的备忘录:
09:00—09:30在羊城酒店陪马县长一行吃早茶;
10:00—11:30赴南方花园参加二期工程奠基揭牌仪式,午宴;
15:00—16:00去番禺张子沟希望小学参加揭牌仪式;
16:00—17:00在公司接待昆明、重庆、成都、西安、四川客人参观;
18:00晚宴后,随客人去番禺国际夜间动物园游览。
合上备忘录文件夹,于天成仰坐在高靠背沙发里,长长地嘘了口气。他抬腕看了看表,八点一刻,于是才放松地点上一支烟。
听到老家来人的消息时,于天成正和他的弟弟于天良在深圳参加“全国南方房产交易会”。离家这么多年,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四处打工的“打工仔”,终于发展成为广州房产行业令人瞩目的商界新星,一晃都是二十年的光景了。这二十年来,他从未回过老家。虽有不少老家来的人东打听西打听来广州找他,于天成全是一概都不接见的。再说,他的老家已没有亲戚,父母早已相继被人凌辱含冤而去,唯一联系的就是母亲娘家的几个亲戚。那些亲戚全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根本舍不得花上那么多路费到广州来。
老家来的人到底是谁呢?他想到了马县长。
于天成沉吟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给副总张子云打了个电话,张子云在电话里说:
“是你们老家的马县长,还有几个局长。”
于天成更是感到蹊跷了。县长找我?怎么可能呢?我的祖祖辈辈生息在那个贫穷愚昧的于围子村里,连个像乡政府干部这样的亲戚都没有,怎么能和县长这个级别的领导沾上边呢?莫非他们是找错人了吧?于天成交代张子云说:“别理他,说不定是个骗子呢?”
于天成的脑海里浮现出报上刊登过的骗子冒充领导的新闻来……
于天成问:“知道他们来找我什么事吗?”张子云答:“不知道。他们都没说。”于天成没有再问。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如果县长不假,那就是让于天成在家乡投资呗!
于天成丝毫没有感到紧张。不过倒有点让他感觉到意外,县长大人亲自跑来了?
想到这些,于天成心里乐滋滋的。要知道,我于天成如果今日还在农村的话,要想见着县长一面,那可就太难喽!
于天成站起身来,嘴角浮着轻轻的笑意。出门,巡视各部门上班的情况,也顺便让大家知道他出差回来了。“于总好!”“于总好!”此起彼伏的亲切问候,让他心里充满着一种昂扬向上的成就感。他只点头,冷峻的面孔和坚毅的目光意味着他的威严和非凡,更标志着他的尊严和地位。
办公室主任兼秘书刘西萍是一位近五十岁的女士。干练果断,博学多识,敬职敬业,温文尔雅。见于天成走向电梯,她步履如飞地跟了上来。
“于总,你太太刚刚打来电话,说她马上把你的西装送过来。”刘西萍望了一眼仍穿着T恤的于天成,语气里蕴含着关心与体贴。
于天成“噢”了一声,折回身来问:“张子云在哪?”
“他已经到了。他在车库等你。”刘西萍答着,随于天成回到他的办公室。
于天成接通妻子的手机,说:“余佳,你还没到吧?这样,你干脆直接把西服送到羊城酒店,我这就过去。”合上手机,于天成问刘秘书:“现在是几点?”
刘西萍答:“九点一刻。差不多可以去了。”
于天成抓起桌上的香烟,走进了电梯。
当他和张子云一起来到羊城酒店时,妻子余佳已经坐在了酒店大堂内的沙发上。
将车停好后走进酒店大堂的张子云,主动上前与余佳打招呼。
“听说天成他老家来人了?”余佳问。
张子云答:“是的。是于总老家的县长,还有几个局领导呢。”
“来那么多人干吗?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听余佳这么一说,张子云笑了:“你怎么知道?”
“能有什么好事情?我才不信那些土皇帝会有什么好事情找到他于天成。”余佳的眼神闪动着聪慧和诡秘,让张子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可告诉你,你是副总,在于总要给老家投资这样那样的问题上,千万帮他把关哟!”余佳的语气坚定而从容。正当她若有所思地又要补充些什么的时候,穿着笔挺西装的于天成信心十足地走了过来。他把手里的衣架交给余佳说:“带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点。”接过衣架的余佳盯着他说:“怎么,想见见你老家的县长哩。”余佳说着,径直往二楼的楼梯口走去。于天成望了一眼张子云,无奈地笑着。
“你们先上去。二号桌。我跟马县长联系。”张子云笑着,掏出了手机。
于天成和余佳刚刚在二号桌前坐下,张子云带着马县长一行便走了过来。
“这是我们于总,这是他夫人余佳。”张子云给身后的马县长介绍着。
马县长双手伸过来,笑容可掬地连声道谢,并把他的随行一一介绍给于天成。
在家乡人面前,于天成一向表现出谦卑的微笑。大家坐定后,张子云便喊来了服务小姐。跟从于天成十几年的张子云,比于天成小五岁,做事踏实认真,反应灵活机智。十五年前来广州打天下,是于天成一手把他扶植起来的。他不仅是于天成事业成功的好帮手,而且是帮助于天成处理日常琐事的债权代理人。即使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张子云都对于天成的用意心领神会。尤其是遇到招待县级干部这个层面的,他根本用不着多虑,用不着拘谨,他会游刃有余地处理得礼貌得体,妥妥当当。对张子云的办事能力,于天成一向放心和信任,各种场合下的配合默契程度,不亚于他的妻子余佳。
张子云去喊来一桌子的广味早点,自然少不了一锅煲汤。
马县长一行的脸上,都显现着灿烂和风分。马县长喝了一口汤后,十分感慨地说:“于总,你的事业搞得这么大,真不容易啊!来来来,我代表颍城县全县人民向你表示敬意!”说着便站起身来,端着茶杯说:“于总,咱们就以茶代酒吧。”
大家都举起茶杯,碰得“哐”的一声响后,一饮而尽。
面对家乡的父母官,于天成不想过多地谈他的理想和远大目标,更不想谈及他目前成功的事业和几亿元的财产,他心里只希望他们吃好玩好玩高兴,回到家乡给自己留个好名声。于天成一个劲地让马县长他们多吃菜,并连连给马县长夹了几个蒸凤爪。
马县长沉不住气了,问对面的余佳:
“于夫人是哪里人啊?”
“我?重庆人。”余佳大大的眼睛盯着马县长,端庄秀美的嘴角溢满着真诚。
“啊,怪不得这么漂亮呢。重庆出美女啊!”马县长诙谐地笑着说“还是我们于总有福气啊,找了个重庆妹子做夫人!”马县长说完,环视着大家。大家连连说:“是啊,是啊!”余佳也举起了茶杯,说:“我敬家乡的父母官一杯,感谢大家看得起我们于总。愿你们广州之行愉快!”
“于夫人回过于总的老家没有啊?”马县长用友好而关切的语气问余佳。
“没有呢。我跟天成说,哪天也让我看看你们老家是什么样子的啊。”余佳说着,眼睛转向了于天成。马县长紧接着说:“于总啊,你有空的时候,一定带夫人回老家看看。现在咱老家也在变化着呢。”
于天成笑笑,点了点头。
“于总许多年都没回老家了吧?”马县长见于天成默不作声,话锋又转向了他:“于总,你老家还有什么人啊?父母都在哪里呢?”
马县长无意中的这一句问候,却宛如一把尖刀剜进了于天成的心窝里。顷刻间,于天成的心口汩汩地流淌着鲜血。是啊,我的父母现在在哪里呢?如果父母真的在天有灵的话,此时,于天成肯定会大声地呼喊着:“爹,娘,咱们的县长来看你们二老来了!爹,娘,你们在哪里呢?”
于天成的面部刹那间痉挛着,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来来来,马县长吃菜,大家吃菜!”张子云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微笑着把一个嗞嗞冒油的肉馅孢子夹到马县长面前的碟子里。
马县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敛起笑容说:“于总,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不,不!”于天成迅速调整好情绪,潮红着眼睛说,“大家吃饭吧。”
余佳忙着把桌上的菜一样样分给大家,缓解着紧张气氛。可于天成无论怎样控制自己,眼眶里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他长长嘘了一口气。余佳赶忙递来餐巾纸。几乎是呜咽着,于天成说:“马县长,不瞒你说,我父母早就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吗?我就是为我爹妈争气啊!”
“好了,好了,别说了。”余佳又递来了餐巾纸,打断了于天成的话。
张子云接过话茬说:“马县长,我们于总一会儿要参加公司南方花园二期工程的奠基仪式,所以,有什么需要我们办的,你就直说吧。”
于天成看了一眼手表,抽出一支烟给马县长。马县长递了一个眼色给他身边的一个年龄稍大的男人说:“这是我们分管工业的朱副县长,还是你来跟咱们的老乡于总说说情况吧。”
被称作朱副县长的中年人昂起胖胖的脑袋,微笑着频频向于天成颔首,半天才说:“我们这次来呢,主要是看望于总的。一是向于总企业学习点先进的管理经验;二是嘛,看看于总能否为咱家乡的建设献点力。”
于天成对这种拐弯抹角绕圈子的恭维话,早已充耳不闻了。他是那种火辣辣的激情汉子,一是一,二是二,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人。商人话题的中心词语是“钱”字,其他的他听不进去。他点上一支烟,提高着嗓门:“需要我做什么呢?直说吧。”
朱副县长看着马县长,半天才转过头来,极不自然地笑着说:“于总能不能投点儿资或在家乡办个厂什么的,都行。”
“投资多少?”于天成问。
马县长像醒过神来一样,说:“投资多少你看着办吧?”
“在咱们家乡建一个中型的中药厂需要多少钱?”于天成的语气不以为然。
朱副县长望望这个,瞧瞧那个,说:“在咱们县城里建个中药厂是件大事啊!征地、建房、买设备,至少要一千万,最多一千五百万就足够了。你们说是不?”大家纷纷说,足够了、足够了。
余佳这时候最怕于天成感情冲动,有时他的表态没有商量的余地。她的眼神一直在跟张子云拍着电报,企图让张子云立即阻止他不要说下去。而此时的张子云最了解于天成的脾气,如果在他兴致最浓的时候插话,于天成会当着众人的面呵斥他,往往让他这个副总在大家面前十分尴尬。张子云心里非常清楚,于总与其说是为家乡“投资”,还不如说是“捐赠”更贴切。
“投资”家乡多少,等于是无偿“捐赠”多少。虽然几千万元钱对于现在的于天成来说,并不是一件天大的事,但是,那是一种无效劳动,根本没有回报的呀。
难道这次于总真的要答应他们?
张子云和余佳手心都捏着一把汗。再说,你于天成什么时候学过中医药?你怎么一脱口就想办个什么中药厂呢?那可不是小数目啊!
于天成无视张子云和余佳的感觉与暗示,他像与商业对手谈判一样,只要认为可行的事,就会我行我素,一路走下去,不管是输是赢。他心里始终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我输得起,我也赢得起!而这次,对面饭桌上的人,不是他的商业对手,也不是他的生意伙伴,而是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的家乡人。他是从那片贫瘠的让人产生不出梦想的土地里走出来的汉子。他今天的一切,都是闯荡出来的,成了像模像样的大富翁,他是在用自己的血汗钱为他死去的父母竖立一座不朽的丰碑!只要能让他死去的父母安息,他愿意让村子里所有帮助过他施舍过他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想到这里,于天成的胸口怦怦直跳。现在是他在家乡人面前扬眉吐气的时候了,他要用他的行动和财富向家乡人证明自己的存在。
“马县长,朱副县长,还有在座的其他领导同志,你们这次广州之行没有白来。”于天成两个手掌压在桌子上,目光沉着而坚毅地说:“我从一无所有,到今天拥资数亿,我很知足。这成绩是咱们老家给我信念和信心在广州打拼出来的。所以我愿拿三千万元钱出来回报家乡。”
话音刚落,全桌响起暴风骤雨的掌声。张子云惊愕地张着嘴巴,余佳直拍脑门,于天成不是在说梦话吧!
“马县长,你们定了哪天回去,叫张总安排机票。这三千万投资款,我会很快落实,并且一步到位。到时候,回老家别忘了到机场接我哟!”于天成的脸上展现着喜悦和期待。
马县长一把抓住于天成的手,几乎是感激涕零般地说:“天成老弟,你真让人佩服,爽快太爽快了!到时候回老家来,我们在座的都来机场接你,在咱们老家最好的酒店请你!”
一阵寒喧后,于天成和他们一一握手话别。
刚走出酒店大门口,还没等张子云去开车,余佳一把拧住了于天成的胳膊,狠狠地说:“天成啊天成!你今天没喝酒啊?你疯了是不是?”
于天成问她:“你懂‘开玩笑’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余佳被他问得一愣。
天成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刚才就是跟马县长开个玩笑。懂吗?仅仅是开个玩笑而已!”
余佳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回味于天成的话,仍然不解地问:“刚才的承诺,在座的那么多大小官员可都听着呢,你不会是说说而已吧?”
“不会?怎么不会,你以为他马县长是我的恩人啊?”于天成从余佳肩上抽回手,插进裤兜,用鄙夷的眼神回望了一下酒店,说:“当初我一个人在广州街头的工地上,帮别人提泥篼子被人歧视的时候,他马县长会想到我?如今如果我依然是一个街头打工仔,他马县长会千里迢迢地来看我?纯粹是鬼话!我们老家至今仍然贫困,而这帮人在广州吃喝玩乐住酒店,花费的是谁的钱,你知道吗?”
余佳听完他排山倒海的发泄之后,半晌才问:“你怎么对家乡一点感情都没有呢?”
于天成没有回答。张子云把车开到了跟前。
余佳坐在后排。于天成坐在前排。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余佳拍了拍前座的于天成,“你听见没有?”
“回答你什么?”于天成两眼紧盯着前方说,“任何人对家乡都有感情。可我没有。你懂吗?广州就是我的故乡。”
余佳“哼”了一声,仰躺在靠背上,再没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