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楚两国数代争霸,硬碰硬地打了两场战役。第一次是城濮大战,楚败晋胜;第二次是邲之战,楚胜晋败。双方算是打了一个平手。公元前579年,在宋国的斡旋下,他们坐在了一起,签订了和平协议。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仅仅过了四年,他们之间就爆发了第三场决战——鄢陵之战。
跟邲之战一样,鄢陵之战的导火索也与郑国有关。所以,一切都得从郑国攻打许国的那个秋天说起。
从地理位置上看,许国虽然只是一个五等诸侯国(国君封爵为侯),管辖范围只有三十公里左右,但它处于中原的中心地带,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公元前770年,以周平王东迁洛阳为标志,中国历史进入春秋时期。从那以后,王权逐渐衰落,周天子再也无力控制各个诸侯,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等春秋五霸相继崛起,战乱不已。许国国家太小了,谁都敢欺负它,因此,这一百多年以来,它犹如一叶扁舟,在诸侯争霸的风雨中飘摇。
郑国国家也不大,但它对许国一直怀有野心,欲吞之而后快——据记载,在春秋争霸的一百多年时间里,许国先后遭受侵伐十一次,其中就被郑国侵犯过九次。
当年郑庄公曾经以许国不听天子号令为由,联合齐国、鲁国攻陷了许国,一度把许国变成了自己的附庸国。晋国强大之后,也不断“骚扰”许国。为了躲避郑国与晋国的骚扰,公元前576年,许灵公把许国都城从许迁至叶(今河南叶县),主动投向楚国,成为楚国的附庸国。
对于许国的举措,郑国自然大为光火。你一个中原的诸侯国,居然去向南方的“蛮人”投怀送抱,这不是摆明着要丢咱们中原诸侯的脸吗?是可忍,孰不可忍也。郑成公派子罕在晋国的默许下讨伐许国,不过却失败了。接着,在这一年的秋天,郑成公亲自伐许,攻进许国都城的外城,迫使许灵公割地求和。
郑国攻打许国,这边楚国人不高兴了。你郑国凭什么呀?许国是我新收的小弟,你却三番五次欺负它,这打狗还得看主人,你这分明就是要打我楚国的脸嘛。
于是,楚共王撕毁了和平协议,亲自带兵攻打郑国。
其实在攻打郑国之前,楚国内部有过一番争执。楚共王的弟弟公子贞认为,楚国与晋国刚刚才签订了和平协议,现在去攻打晋国的盟国郑国,势必要与晋国发生冲突,这很不合适。主战派的代表是令尹子反。子反认为,当前的局势对楚国是有利的,那么就应该利用这种有利的局势主动出击。一纸合约算什么?在强大的楚国军队面前,合约就是一个屁。
最后,主战派占据了上风。
很快,楚共王的军队就攻占了郑国的暴隧(今河南原阳西)。哪知郑国也不是好惹的主,派子罕攻占了楚国的新石(今河南叶县境内)。双方打了个平手。楚国人觉得郑国这个骨头不好啃,就想办法拉拢他们。楚共王拿出楚地汝阴(今安徽阜阳市区)贿赂郑国:“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把这块地盘送给你们,你们以后还是跟我混算了。”
郑国人一想:以前跟晋国混,不但要缴纳沉重的保护费,有时候他们的保护还不到位,与其这样,不如投靠楚国算了。
转眼间,敌国已成友国。楚国、郑国、许国,他们就是吉祥的一家。
既然已成吉祥的一家,郑国就不好意思继续攻打许国了,在楚国的授意下,郑国转而攻打宋国。这一段时间,郑国南征北战,而且战绩都还不错,是自郑庄公以来少有的鼎盛期。
对于郑国这种公然背叛盟国,甚至反而攻击盟国的行为,晋国绝不允许。当时,晋国执政官栾书听到这个消息后拍案而起,欺负到我头上来了?那就开打吧!
在晋国内部,也对打或不打进行了一次争论。以栾书为首的主战派坚决主张对楚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大夫范文子却不这样想。栾书等人是军人,打仗才有加官晋爵的机会,所以有打仗的积极性,而范文子看得长远一些。因为晋国已经出现了卿族侵蚀君主权力的趋势,如果这次晋国败了,自然会丧失掉晋国的霸主地位。如果胜了,好战的卿族就会进一步架空君主的权力,会给晋国带来深远的灾难。因此,不论胜与败,都只会让晋国不得安宁。应该说,范文子说得很对。可惜,他的声音太弱,被淹没在了主战派的唾液里。
决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公元前575年五月,在栾书亲自统帅下,晋军渡过黄河后,就在郑国鄢陵与楚、郑联军相遇了。
战役之初,情势对晋国是不利的。楚郑联军以逸待劳,晋军却是远道而来,更重要的是,晋军的盟友齐国、鲁国、卫国派来的援军还未到达,晋军显得势单力薄。楚共王与子反决定趁机一鼓作气吃掉晋军。
六月二十九日早晨,楚军借着浓雾的掩护向晋军发起冲击,突然出现在晋军面前列阵。在古代,每月的最后一天,即大月的三十日、小月的二十九日被称为行军打仗的晦日,一般不动战事。楚军一反常态,显然是打算趁晋军准备不充分而挑起决战。
晋军这边,援兵未到,阵地前方又有泥沼,使得晋军无法摆开阵列,形势相当不利。主帅栾书主张固守待援,“楚军轻窕,固垒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击之,必获胜焉。”但是副帅郤至则提出,从表面上看楚军来势凶猛,但实质上却存在许多弱点,具体分析如下:一,主帅子反与副帅子重关系不好;二,楚军虽然人数众多,却有许多老弱病残的士兵,严重影响了军队战斗力;三,郑国军队阵形不稳;四,跟随楚军的狄人部队不懂阵法;五,楚军在晦日布阵打仗,不吉利;六,楚军列好阵形之后,军中还大声喧哗,秩序混乱。
针对楚军这些弱点,郤至建议,晋军如果能够把握时机主动出击,一定能够一举击败楚军。
郤至的建议得到了晋厉公和栾书的赞同。
在决战之前,双方主帅都要勘察现场,以便做出决策。楚共王带着晋国叛臣伯州犁一起观察晋军动静。伯州犁虽然向楚共王解释了晋军活动的性质和特点,但并未提供有价值的建议。晋厉公也带着楚国旧臣苗贲皇在战车上观察敌情。下来后,苗贲皇提出建议,楚军的精锐是中军的王族部队,晋军应该集中优势兵力,先攻破楚军相对薄弱的左右翼,然后再集中攻打中军。
晋厉公说:“就照你说的办。”
战斗打响了。晋军改变原有策略,加强左右两翼的力量,绕开泥沼,猛攻楚军左、右两翼。楚军抵挡不住,阵势大乱,纷纷向颍水北岸方向败退。而楚军中军呢,他们进攻晋军中军时,遭到了晋军的顽强阻击。混战之中,晋将魏锜一箭射中楚共王的眼睛,迫使楚军中军也往后撤。这时,楚共王中箭负伤的消息传开来,使得楚军军心动摇,全线溃退。
鄢陵之战中共有三位国君莅临现场,即楚共王、郑成公和晋厉公。在城濮大战中,晋文公亲临指挥,楚国只派了子玉统帅,结果是楚败晋胜。邲之战,楚庄王在现场指挥作战,而晋国只派了执政官荀林父迎敌,结果是楚胜晋败。或许他们总结了经验教训,觉得非要国君亲自统领,才会增加打胜仗的概率。所以这一次,三位国君齐刷刷地到齐了。
作战中,晋军副帅郤至三次经过楚共王率领的亲兵面前,都摘下头盔,迅速离去。楚共王觉得很奇怪,在战后派一名使者去慰问郤至,看他是不是受伤了。郤至很尊敬地接待了这位使者,说:“我没有受伤,这是尊敬国君应有的礼仪。”
郑成公也遇到了麻烦,他被晋国司马韩厥盯住了。手下都劝韩厥合围上去,抓住郑成公,没想到韩厥摇摇头,说:“伤国君有刑。”于是放过了郑成公。韩厥当年在晋齐鞍之战中让齐顷公受了侮辱,心里一直觉得有愧,他再也不愿做这样的事情了。
都说“春秋无义战”,其实,在春秋时期的这些战争里,还保留着不少礼仪制度,使得战争不会变得过分残酷。
见楚军全线溃退,晋厉公并未“痛打落水狗”,而是借天色已暗,收兵回营,准备次日再战。
次日,楚军主帅子反整顿部队,修理兵器,补充士兵,积极备战。毕竟在头一天的战事里,楚军只是小有损伤,并未伤筋动骨,如果再次出战,谁胜谁负还未可知也。可没想到,事情就败在这位兢兢业业的主帅手里。
子反是楚国令尹,三军大元帅,在楚国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他这人打仗和处理国政都有一套,但毛病也不少。第一个是好色,第二个是贪杯——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二者是男人的通病,我没意见。先说好色的事儿。当年楚庄王攻打陈国,俘虏了一名叫夏姬的美女。楚庄王原想收为己用,但经过臣子劝谏,打消了这个主意,转而把这个美女赏赐给手下。
绝色美女自然人人垂涎,子反与另一个大臣屈巫就争了起来。楚庄王无奈,只好把夏姬嫁给一位年老丧妇的大夫襄老。没多久,襄老战死于晋国,夏姬新寡,子反跟屈巫又争夺起来。子反是令尹,位高权重,屈巫争不过,索性拐带了夏姬,逃出楚国,投奔楚国的老对头晋国。子反恼羞成怒之下,居然把屈巫全家都杀了——这也把屈巫逼成了楚国的死对头,拼命为晋国效劳,后来还拉拢吴国进攻楚国,让楚国人伤透了脑筋。
再说喝酒。公元前594年,楚国人挟邲之战的余威,攻打宋国,包围了宋都达九个月之久。这晚,楚庄王赏赐了子反一坛美酒:“爱卿日夜操劳战事,辛苦了,喝杯酒暖暖身子。”子反在营帐里打开了酒坛,一杯又一杯地喝起来。心里一高兴,这坛酒就见底了,他也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谁想到了半夜,突然有人在推他,他醒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宋国主帅华元。华元提着一把匕首,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子反将军,别来无恙啊?”
“你来干什么?”
“我代表国君向楚王问好,大家还是签个合约,和和气气收场为好。”
“如果我不答应呢?”
“我实话告诉你吧,”华元还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我们宋国现在已经弹尽粮绝、易子而食了,请贵国还是放我们一马吧。当然,如果你们一定要把我们逼到绝路,那今晚咱俩就只好同归于尽了。其余宋军和宋国百姓一定血拼到底,决不投降。”
子反被他这番话感动了,也掏了心窝子:“哎,其实我们的粮食也只够吃七天了。你先回去,我跟楚王商量一下签约退兵的事情吧。”
第二天,子反把这事儿跟楚庄王说了,楚庄王心不甘情不愿,到手的鸭子可舍不得飞啊。但子反已经泄漏了家底,不可能压服宋国了,只好气呼呼地与宋国签订了合约。
酒喝多了会坏事,这句朴素的真理在子反身上一再应验。这次在鄢陵也不例外。子反回到营中,一位叫谷阳的随从见他很劳累,很心疼,就拿出一碗酒献给子反。子反闻到酒味,说:“这是在军中,不能喝酒啊。”
“切,这哪儿是酒,明明就是滋补人的药汤嘛。”谷阳骗他。
子反有些不相信。谷阳说:“要不您试试?试试又不会怀孕。”
这一试就不得了,子反肚子里憋了很久的酒虫又被勾引出来了。他跟以前一样,一杯又一杯,军中戒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很快,又喝得醉醺醺的,倒在床上。
再说楚共王,他在营中包好伤,睡不着,毕竟次日就要决战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于是就想把子反请来商量作战事宜。可派了几路使者去请,都说元帅营中静悄悄的。楚共王忍不住,亲自去请。他进到子反账中,见子反在床上睡得跟猪似的。凑上去一闻,子反满嘴酒气,臭不可闻。楚共王勃然大怒,甩袖而出,心里悲凉到极点,长叹:“这决战前夕,主帅居然喝得酩酊大醉,这仗还打个屁啊?”
他当即命令撤军,于是楚军连夜撤退了。
次日晋军醒来时,对面楚军大营已经空荡荡的了。晋军也不追赶,只是敲锣打鼓地庆祝胜利。按照春秋时作战的规矩,一方提前撤出战场,就被视为战败。
楚军还没赶回楚国,半路上子反已经酒醒了。楚共王颇为了不起,他首先站出来承担责任,认为自己要负领导责任。这样当然也说得过去,毕竟国君在营中,他才是最大的领导。当年楚文王攻打巴人失利,回国时守城门的鬻拳竟然拒绝开门,说明在楚国的传统意识里,国君也必须有责任意识。当然,子反也站出来承认错误。本来,楚共王已经原谅了子反,可与子反向来有隙的子重,却举了楚国令尹子玉战败自杀的例子,把子反逼上了死角。在武士精神比较浓烈的楚国,子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以死谢罪——他自杀了。
鄢陵之战以楚国败、晋国胜结束。在这以后,楚国渐渐退出中原争霸,应付来自东南方向的吴国的威胁。不久,在宋国的撮合下,晋楚两国及十余个中原国家签订了第二次弭兵之盟,晋楚争霸告一段落,中原地区也迎来了几十年的和平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