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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庄子的逍遥游

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郭靖与黄蓉第一次见面,相伴而行,在长江边邂逅北丐洪七公。黄蓉凭借自己的一手好厨艺,勾动洪七公腹中馋虫,以此换取洪七公传授郭靖降龙十八掌。黄蓉的厨艺实在太好了,因此洪七公买一送一,主动附加一套“逍遥游”传授给她。这一套“逍遥游”,就来自庄子的名著《逍遥游》。

书生会武术,谁都挡不住

庄子的学问自然没得说,牛!可谁能想到,这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还是一位剑术高手。

赵国国君赵惠文王喜欢剑术,各地的剑术高手纷纷前来献技,以此来捞取功名,捞不到功名,捞点儿钱财也是好的嘛。所以王宫前面总是挤满来自五湖四海的剑士,最多的时候达到三千多名,比过年还热闹。

赵惠文王命令这些剑士互相比武,获胜者奖赏财物,甚至提拔为公务员。于是,这些剑士们就在赵惠文王前拼杀,虽有死伤也不畏惧。一年下来,死伤者有数百名之多。可是赵惠文王还是兴趣不减,继续开展剑术比赛。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民间也掀起了一股习剑的高潮。当时流传的一句话很能说明问题,“万般皆下品,惟有练剑高”。一个青年男子不识字,没关系,如果你连最基本的剑术都不会,一定会被人耻笑,搞不好连老婆都娶不到。

本来练习剑法可以锻炼身体,提高防身能力。可俗话说,物极必反。练剑的越来越多,种田、经商的人就越来越少,导致田园荒芜,国力渐渐衰弱。周围的国家见此情景,跃跃欲试,准备进攻赵国。

太子赵悝非常担忧,就向手下询问对策:“你们要是谁能够劝阻国君,停止这种疯狂的剑术比赛大会,我就奖励你们一千金!”

一个手下提议:“您找庄子吧,他有办法。”

赵悝没听说过庄子,问:“他是谁?”

“他是一个隐士,有经天纬地之才,能说会道,足以让生者死,死者生,您请他来,定能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好啦好啦,别那么多废话,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吧。”

得,这位手下就带着一千金去找庄子。庄子答应了这事儿,但是不肯接受钱财。他是隐士嘛,视功名如浮云,视钱财如粪土,只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带着一柄长剑,就跟着使者进京了。

庄子接受赵悝的任务,前去拜见赵惠文王。他穿着一套儒服,身带长剑,气宇轩昂,神色肃穆地进到宫中,见了赵惠文王也不跪拜。

赵惠文王一惊:“咦,这人居然这样狂妄?看俺打打他的傲气!”他拔出长剑,喝叫一声,下边的武士们也纷纷拔剑,齐声叫道:“来人休得无礼!”

庄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冷冷地看着赵惠文王。赵惠文王一看,这人不能靠吓唬,就缓和了脸色,问道:“先生是太子介绍来的,有什么可以赐教本王?”

庄子说:“臣听说大王喜欢剑术,特来献艺。”

“你的剑术如何呢?”

“臣的剑术天下自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有道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吹牛吧你?”赵惠文王将信将疑。

庄子说:“大王若是不信,请给我个机会展示一下吧。”

赵惠文王说:“好,既然您如此有信心,请先回旅店休息一下吧。等我安排好之后,再请您一展身手,如何?”

“中!”

接下来,赵惠文王召集一批剑士比武,经过七天淘汰赛,死伤了六十多人后,剩下来六位高手。赵惠文王很满意,把庄子喊来,说:“这六位高手请您指教。”

庄子说:“好,为了节约时间,你们就一起放马过来吧。”

这六位高手面面相觑,他们可没见过如此狂妄的剑士,稍微犹豫之后他们就猛扑过来……刷刷刷,砰砰砰,叮叮叮,锵锵锵,一阵急风暴雨似的声响之后,圈子里只剩下一个人还站着,其余六个人均趴在地上,说:“哎呀,我的鼻子,哎哟,我的肩膀……”

赵惠文王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带头鼓掌:“好剑法,好剑法。”

庄子收剑回鞘,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臣有三柄好剑,这不过是其中最下等的一柄。”

“什么?剑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笑话,人都有三六九等,剑岂能例外?我最好的剑叫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国、泰山为愕,以晋、卫两国为背,以周、宋两国为首,以韩、魏两国为把,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系以恒山,制以五行……此剑一出,谁与争锋?自是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赵惠文王听得心旷神怡,问:“您的第二柄剑呢?”

庄子说:“第二柄叫诸侯之剑,以智勇之士为锋,以清廉之士为愕,以贤良之士为背,以忠圣之士为首,以豪杰之士为把……这把剑一旦使用起来,必然如雷打电劈,四海之内的英雄豪杰都会臣服于前。”

一番话说得赵惠文王连连点头,又问:“您手头这柄叫什么剑?”

“我这把剑叫庶人之剑。只有浓眉长须、长相丑陋、没有文化的庶人才会持有,他们衣服前长后短,双目怒光闪闪,出语粗俗不堪,相击于大王之前,上斩脖颈,下刺肝肺。此庶人之比剑,无异于斗鸡,一旦不慎,命丧黄泉,于国事无补。现在大王坐在天子的位置上,却喜好庶人才玩耍的剑术,我替大王感到深深的遗憾。”庄子一口气说完,目光炯炯地盯住赵惠文王。

赵惠文王这时才明白庄子的来意,想:“靠,你这弯子绕得也太大了一点儿吧?”

在这之后,赵惠文王待在宫里思考庄子的话,三个月没有出门,从此戒了剑道,一心治理国家。赵国回到了正常运转的轨道,那些企图进攻赵国的诸侯国也打消了主意。

漆园小吏

庄子剑术如此之好,他却不愿意用剑术来获取功名,就像他不愿意用学术来换取功名一样。他在成年后做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纯属是为了生计,而不是像孔子和孟子那样,是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

庄子做的公务员职位是漆园小吏,工作是负责所有与油漆相关的事情。在战国时代,漆器技术已经得到很大的发展,在民间已有相当的普及,普通人家都有一件两件漆器。可以想象,这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职业,也是一份非常有油水的差事,但庄子的薪水很少,他的职业道德观念也决定了,他不可能捞得更多的灰色收入。

比如,经常会有做漆器生意的商人上门来“潜规则”庄子,送点儿土特产之类。对于这些行为,庄子的处理办法是把来人送的礼物通通扔出去,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有一次,庄子老婆收了一位商人送来的一篮鸡蛋,没有告诉庄子。庄子知道此事后很生气,生平第一次痛骂了老婆一顿。老婆很委屈,说:“我收下鸡蛋不过是想补补你的身体,难道我嫁给你就是为了受苦挨骂吗?”

庄子爱惜地看着老婆,说:“吃了这些鸡蛋,也许我们的身体会好些,但我们的心里绝不会安宁。我宁愿身体不好,也不愿意心里不安宁。”

他让老婆把一篮鸡蛋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那时候没有纪委,庄子也能如此自觉,令人感叹。

工资太少,又没有其他收入,庄子一家过得很拮据。好在庄子的老婆在家种点儿小菜,做点儿纺织,喂一群鸡鸭,总算把小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小康不足,温饱有余。

混过官场的人都知道,其实官场里最让人难受的是那些各式各样的应酬。没人请庄子吃饭,可很多时候领导要把他叫在身边作陪啊。官场上的礼仪多如牛毛,还得说各种场面话,对上司怎么说,对同事怎么说,对企业家怎么说,对艺术家怎么说,这些都有一定的格式。要庄子说这些违心的场面话,简直就要了他的老命。但又不好不去,如果不去就是不给领导的面子,领导没有面子就会拿下他的位置——还得去。后来庄子陪得多了,掌握了一个法则,在酒场上他一言不发,保持沉默是金。这也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吧。

但就算这样,庄子的官场之路还是匆匆画上了句号。

庄子的一位领导,卖出去一批漆器后,打算把这笔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当时庄子负责记账,为了不被人发现,这位领导来找庄子,告诉他,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把这笔钱分成两份,领导一份,庄子一份,这笔钱不记人账本,就当没在世界上出现过。二是庄子如果不配合,那就只好卷起铺盖滚蛋。

这笔钱的价值远远高于一篮鸡蛋,所以庄子要考虑一下。

庄子回去想了一个晚上,脑子里进行了复杂的思想斗争。他家里不缺钱吗?缺钱,而且很缺钱。谁都有权利过上更幸福的生活,现在这样的机会摆在了面前,抓住或者放弃,都是一种艰难的抉择。

第二天,庄子交出了他思索一个晚上的成果。他把一封辞职信拍到了领导桌子上,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带着老婆和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家乡,从此开始了他长达几十年的隐居生活。

不做官的日子

庄子对官场有着天然的排斥感,除了偶尔到国君面前去显露一下剑术和辩术之外,大部分时间他宁愿在乡下钓鱼玩乐,也不愿到朝廷上做公务员。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做一名独立知识分子。

成年后,他也不像孔子与孟子一样,热衷追求功名,有事儿没事儿就跑到国君面前进献治国之策。除了一段短暂的小吏生涯之外,他多数时间都待在家乡做隐士。钓鱼、种菜、下棋,看蝴蝶戏花,看蚂蚁搬家……说来奇怪,在那个年代,越是这种不愿做官的隐士,名气越大,国君们也越是喜欢来骚扰他们。魏文侯为了得到隐士段干木,不惜放低身段,亲自到他家中去拜访,一而再再而三。也许这就是“得不到的东西才珍贵”的心理作用吧。楚威王也不例外。这天,他派两名大夫来庄子家中,请他出山做官。

庄子正在涡水里钓鱼。来者毕恭毕敬地说:“我们大王早就听说过您的光荣事迹,想请您帮助他打理国事。还望您能出山,上为君王分忧,下为黎民谋福。”

庄子握住钓鱼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被杀的时候已经活了三千岁。楚王把它珍藏在竹箱里,身上盖着锦缎,供奉在庙堂之上。请问二位先生,这只乌龟是原意死了之后保留躯干,享受国宝的待遇,还是愿意自由自在地活在泥水里呢?”

二位大夫说:“愿意自由自在地活在泥水里吧。”

庄子点头:这就对了,二位先生请回去吧,我也愿意自由自在地活在泥水里。

其实庄子的家境非常贫寒。家里虽然种了两亩薄田,可要养活一家人还是够呛,所以经常面临揭不开锅的窘况。这天,庄子老婆吩咐他说:“锅里水开了,等米下锅。你还是去找人借点儿米吧。”庄子本来想说“君子固穷”之类的话,可看到饿得瘦骨嶙峋的孩子,把话咽了回去。

庄子来找监河侯借米。监河侯是管理涡水的小官,日子过得当然比庄子滋润。他听说庄子的来意后,很慷慨地说:“没问题,等到了秋天,我把赋税收上来之后,借给你三百金!”

话说得很漂亮,三百金可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啊。可庄子眼前最需要的只是一斗米而已。庄子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玩弄他,怎么办呢,他给这位监河侯讲了一个故事:“前阵子我从这附近经过的时候,发现路旁有一个车子压出的小坑,里面一条小鱼儿蹦蹦跳跳的,正跳得欢。我问它干吗?它说你没长眼睛吗?我这不被困在这儿出去不了吗?”

“我说不好意思,那我该怎么帮助你呢?它说,你如果有一升水,就能救活我。我回答,这很容易,等我到大河里引得水来,就可以救你一命了。你说我这不是好心吗?没想到它却勃然大怒,说你要这样做,就到卖鱼干的铺子去找我吧。”

一番话说得监河侯面红耳赤。庄子就是庄子,骂人都不带脏字儿,可见做人一定要有点儿文化才行。

庄子在家乡过着隐居生活,他的朋友们却在外面飞黄腾达。他有一个莫逆之交,叫惠子,在魏国做了相国。庄子觉得很久没跟他顶嘴了,就收拾行李准备去看望他。这时,国中有人造谣,说庄子去魏国是要跟惠子抢夺相国的位置。惠子信以为真,很着急,派人在国都搜查了三日三夜,试图阻拦庄子。

庄子又气又笑,还是依照原计划去见了惠子,跟他讲了一个故事(庄子的故事真多,如果到了现在,肯定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南方有一只鸟,叫凤凰,老朋友你知道吗,这只鸟儿从南海起飞飞到北海去,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如醴的泉水不喝。这天,地上有一只猫头鹰寻到一只腐臭的老鼠,正打算享用,突然看到凤凰从头顶经过,它赶紧把老鼠藏起来,生怕凤凰会来抢夺它的食物,还大声冲凤凰叫道,‘吓’。您现在是用魏国的相国地位来吓唬我吗?”

惠子在发迹之前,与庄子在家乡斗嘴作乐,其乐无穷,可一旦做了高官,立刻就沾染上了官场的不良气息,变得市侩起来,对于清贫的庄子,自然也就有了鄙视的意味。后来,惠子衣锦还乡,带着豪华的车队,喧闹一时。庄子正在鱼塘里钓鱼,看了这样的场景,觉得自己所钓的鱼儿也受到了污染,把它们放回了鱼塘里。

庄子的那只蝴蝶

关于庄子,最著名的当属那只蝴蝶。

也许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也许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庄子喝了一点儿小酒,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在梦中,庄子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花园里飞来飞去,怡然自得,忘了自己叫庄周。突然梦醒了,庄子被吓了一跳:“呀,我怎么还是庄周啊?”

庄子就犯起了糊涂,他不知道是庄周在梦中化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化成了庄周。搞不清楚状态了。

事实上,庄子的确是想通过这个故事阐释他的“齐物论”。何谓齐物呢?庄子认为,世界上矛盾对立的双方,诸如庄周与蝴蝶,生与死,贵与贱,荣与辱,成与毁,大与小,寿与天,然与不然,都是“齐一”而无差别的。“齐物论”阐述的是庄子相对主义的认识论,事物有相对的一面是对的,但庄子把它夸大了、绝对化了,因此又有些唯心主义。

一个优美的故事,阐发出浓烈的哲理知识,这表明庄子不但可以做一个优秀的作家,还可以做一个优秀的哲学家。

讨论哲学太枯燥,我们还是来说庄子的故事吧。

有一年,庄子的老婆病死了。好朋友惠子等前来吊唁,却看见庄子盘腿坐在地上,一边敲打着盆子,一边高声歌唱。惠子责问道:“喂,你老婆跟你做了一辈子夫妻,为你生子、养老、持家,如今去世了,你不但没有哭泣,反而还鼓盆而歌,这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庄子你真的很过分呢。”

庄子说:“不,你误会了,我老婆死了,我怎么会不感到悲哀呢?只是我思前想后,发觉自己仍然是一个凡夫俗子,没有明白生死的道理,没有参透天地的变化,这样一想,就不觉得悲伤了。”

惠子说:“那现在看来你是明白生死之理了吧?”

庄子点点头,说:“正是如此。人的生生死死,就如同春夏秋冬四时交替,是极为正常的自然循环。我老婆从表面上看是死了,实质上是进入了自然循环,化成了天地之间的尘埃,尘归尘,土归土,我何必为她感到悲伤呢?”

惠子缓和了语气,说:“理虽如此,情何以堪?”

庄子说:“死和生都是天命,人世间最永恒的东西是自然。我老婆的身体不是她的,是上天暂时委托她保管的。现在上天收了回去,我应该顺应上天的意思。普通人不了解这些道理,所以有悲乐之心。现在既然明白了其中道理,以理化情,有什么不堪忍受的呢?”

惠子从小到大,都喜欢跟庄子辩论,可没有一次能辩过他,这一次也不例外。

转眼过了几年,庄子也到了升天的时辰,弟子们站在他床前,哭泣着说:“伟大的造物主啊,这次该把老师您变成什么东西呢?是老鼠的肝脏吗?是虫子的臂膀吗?”

庄子说:“父母命令儿子去东南西北,儿子只能唯命是从。上天就等于我们的父母,它要我死,我就得死,否则就是忤逆不顺的人。这有什么可以责怪它们的呢?上天养育了我,让我健康成长,到老了还能悠闲地过日子,死的时候也不让我受折磨,善待我这一辈子,弟子们,你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

有一个弟子说道:“生死的道理我还不太明白,只不过弟子跟您学了这么久,没有什么回报您老人家的。又想到您贫困一世,死的时候居然没有陪葬品,所以要把特别的悲伤献给特别的您。”

庄子笑道:“我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宝,以万物作陪葬。我的葬具岂不很完备吗?还有比这更好更多的陪葬吗?”

“没有棺椁的话,我担心乌鸦、老鹰啄食先生的肉体。”

庄子笑道:“肉体在地上被乌鸦、老鹰吃掉,与肉体在地下被蝼蚁、老鼠吃掉有什么两样?夺乌鸦、老鹰之食而给蝼蚁、老鼠,你何必这样偏心呢?”

得,庄子就是庄子,硬生生地把临终告别会变成了一场哲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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