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面一再提到的法拉第头脑里的力线和场观念便是有关直觉或第六感觉的一段最好注脚。
哪里有天才的创造力,那里就一定会出现直觉或第六感觉的神秘身影——它是人脑又一个绝密中的绝密。我怀疑有那么一天,我们能解密,破译。
你能想象一位诗人只根据文法,没有灵感、直觉或第六感觉,就能把一个个词汇排列组合成一首千古绝唱吗?
这就像有人期望,突然来阵狂风,把原先散落满地的半导体收音机零件,吹在一起,恰好组装成了一架收音机,自动会放出中央台的音乐——这可能吗?
是的,谁要谈论天才的创造力,他就一定要探索什么是直觉。因为直觉是人类的最高能力。
直觉的英文叫Intuition。它是指一种不须经过思考,即可对事物的性质立即作出直接判断,把握住真理的能力。
或者说,直觉是内在的眼睛,是心眼,是第六感觉,是神的暗语,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迷狂状态——它完全不同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幻视、幻嗅和幻味等。
比如病人说他看到窗外有外星人,长得和正常人差不多,有3米高。再比如颞叶受损害的病人,闻到空气中烧焦塑料和粪便的臭味(幻嗅常常是首发的症状)——当然所有这些都是病理性质的,不符合客观实际,没有客观效果。而天才的第六感觉或直觉则有客观效果。比如法拉第的力线和场,还有爱因斯坦质能相当公式:E=me2,以及1930年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狄拉克提出存在反物质的观点——其实这是狄拉克的直觉。1932年安德逊通过实验发现了正电子的存在,证实了狄拉克的预言、猜测和直觉(第六感觉)是正确的。今天,科学家已经能在加速器里用人工方法制造出几乎所有粒子的反粒子——粒子和反粒子之问的对称性已成了当代物理学一个新的真理。天才和疯子这两种现象不也是对称的吗?
直觉是一种超意识。
我们的大脑可以产生三种意识:
潜意识、显意识和超意识。在过去,超意识一直是宗教家和哲学家探索的对象。
所以,自然科学的终点,正好是宗教的起点。
心灵感应便属于第六感觉。超意识即超现实的灵感。它是一种神秘的本能一种天才的悟性,一种神性的着迷状态。它是天才科学家、艺术家和哲学家在一时的梦样状态和迷狂中与神灵契合和密谈的结果。
所以在西方的墓地上,有时会在一位大科学家的墓碑上刻上他发现的一个伟大数学物理方程式,下面写了一段文字说,这个公式是不是上帝托梦给他写下的?我很欣赏这种幽默的说法。说明这个公式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是神品,超出了人脑创造能力——其实天才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上帝看到了天才的强大和能量,怕人脑对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威提出挑战,只好让另一些人成为疯子,住进疯人院,为的是让这部分人的精神错乱去拉平、抵消天才的卓越——上帝永远是位平衡大师。
他在这里开了一扇门,必在别处关一扇窗。
那么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产生第六感觉?
半夜醒来或早晨醒来躺在床上想心事。不过灵感的一闪,往往是在天才料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比如法国伟大科学家彭加勒(1854—1912)在数学创造过程中,他的直觉就常常起到出奇制胜的作用。有一次,他出外旅游,在右脚刚踏上汽车踏板的瞬间,他突然顿悟到,定义富克斯函数的变换等价于非欧几何的变换。另一次直觉和顿悟则是在海滨散步时出现的。
彭加勒为了解释自我直觉这种神秘的创造力,提出了“潜意识自我”和“显意识自我”这两个概念。顿悟的出现无疑是长期工作、思考的结果。“潜意识自我”是直觉思维的主体,在数学创造中起到重要作用。
1949年诺贝尔奖获得者、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说他是在夜里躺在床上,突然顿悟出了介子理论——这是他日以继夜工作,经历了无数个失眠之夜的最高报酬(后来他患了严重的失眠症)。
据说,德国化学家凯库勒(1829一1896)梦见了咬着尾巴的蛇,从而顿悟出了苯的环状结构。他的著名有机分子的环状结构理论正是他长年累月努力工作、潜心思考的结果,并非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在有机化学发展史上,凯库勒的有关苯的环状结构学说起到了卓越作用,也是天才直觉或第六感觉的一个杰出例子。它和精神病患者的病理性幻觉是全然不同的。因为环状结构这一奇妙理论能回到现实世界。它既是在煤焦油和工业利用、染料人工合成大量实践基础上总结和抽象出来的光辉结晶,反过来又强有力地促使染料、医药和炸药等有机化工产品进一步合成。
这就是我所说的非现实与现实是相通的,是双向道,是可逆过程。
疯子的幻觉则不是。所以才叫他疯子。
艺术家的顿悟同样重要。
契诃夫说:“平时注意观察人,观察生活……后来在什么地方散步,例如在雅尔塔的岸边,脑子里的发条就忽然咔嚓一下响了,一篇小说就此准备好了。”
散步悠缓的节奏助人进入白日梦状态,刺激幻想性虚构的活跃或元素的排列组合成“语词新作”。这时,千招万呼不来的灵感便会仓促忽至,来到跟前。回到书房,一挥而就,乐不可支。
俄国作曲家格林卡在创作《伊凡·苏萨宁》的时候,卡在一处写不下去,突然受到一幅俄国冬天雪景版画的启示,美妙的旋律又从他的鹅毛笔尖下顺顺当当地流淌了出来。
当然相反的情景更常见:
画家偏爱在创作时边听音乐边画画,为的是营构一种舒坦的心理氛围——绘画和音乐是相通的。不过这两者的“语言转换”或关联机理,又是脑科学中的绝密的绝密。
也许可以做些脑电波研究。现在有门叫“脑电图”的学问。意识和脑电波有关联。人脑状态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们用脑波可以捕捉到它的图景。首先发现脑波的存在是德国一位精神病学家,时1929年。这门学问标志了脑科学的进步。今天有一个组织叫“国际脑波临床神经学会”。
脑科学的进步(包括脑波仪的制造)关系到精神病学和天才创造心理学研究的前景。
我特别看重各个领域的科学仪器制造。脑波仪仅仅是其中一种。它的作用是使我们对人脑和精神状态(包括天才和疯子现象)的研究有了客观、定量和具象的手段。
19世纪,欧洲人把化学称之为“化学哲学”(Chemical Philosophy),把自然科学称之为“实验哲学”(Experimental Philosophy)。
我赞成、激赏这种高尚的叫法。这叫硬软件结合,统一在一起。实验是硬件世界,哲学是软件世界。这样的世界才是一个管用、能有大作为的世界。
因为没有哲学,自然科学是盲目的,失去了方向;没有自然科学,哲学是空洞的是空对空。
这两者结合、统一的关键之一是有了高深尖的科学仪器。美国有位电学仪器制造大师里奇(E。D。Ritchie,1814—1895),他有一个高尚的、意味深长的头衔:“美国哲学仪器制造师”(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Instrument Maker)。
青年时代的我,读到这个术语或叫法,深受鼓舞。今天的我,依然如此。在我一生中,这又是经历了一个惊叹号。
我所追求的天才和疯子现象的研究最高境界应是哲学的。这只有通过哲学仪器才能达到,包括CT、MRI等现代脑成像技术。
天才和疯子现象的研究应成为当代“实验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
六、如果有药物治好了天才的大忧郁和大孤独,那他还有创造力吗?
最近半个世纪,精神病药物治疗所取得的进步,比如第三代进展(The Third Generation of Progress),显示了人类面对各种精神病挑战的勇气、努力和聪明才智。
成功的药物治疗专家应同时拥有三种知识:
关于精神病的本质;
关于药物作用的机制:
关于药物治疗的知识。
比如,奥氮平是当前在世界范围内推广的、一种最新的非经典的抗精神病药物。
实践表明,维思通有减轻精神分裂症患者病理状况的作用。
对躁狂抑郁性精神病的忧郁症也有治疗药物,目的在于延长生理睡眠,加强内抑制过程,使弱化的高级神经活动功能得以恢复。
当然还有抗焦虑药和抗忧郁药。
这些药物对病理性的精神病患者有效,那么,对天才也有效吗?就是说,这些第三、第四和第五代先进药物对天才的大忧郁、大苦闷和大孤独……也同样有效吗?
天才和疯子的忧郁、孤独是不同的——层次不同。
天才的孤独和忧郁直接来自上帝的安排、设计和规定。
爱因斯坦大脑中的“孤独的旅客”感、陈子昂的“独怆然而涕下”、白居易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以及贝多芬的“恒久的孤独”……是药物能治好的吗?(这是我近来经常考虑的问题)
如果有药物一旦治好了天才的大忧郁、大孤独和大苦闷他还有创造力吗?他还成其为天才吗?
控制论创始人、有神童之称的维纳有周期性的忧郁症发作’,这时,他就跑到数学研究中去找暂时解脱和发泄。对于天才,从事创作是治疗自身精神病的唯一最好办法。暂时把天才从深广的根本性大忧郁、大孤独和大苦闷中解脱出来的特效药,只能是从事科学、艺术和哲学创造,包括政治、军事活动。——不是一次性解脱。是必须到老到死不断地解脱。所以才有天才的创造不断,“生无所息”。
这样说来天才的“病”(忧郁症和孤独症等)治不好,一旦治好了,反而不好,因为堵死、切断了天才从事创造的原动力,第一动力(名利双收绝不是天才创作的第一动力)。
比如如果把伟大数学家的偏执狂和健康强迫性计算癖治好了,根治了,那他还是数学家吗?还有创造欲望的冲动吗?
用药物治好了疯子,疯子康复出院,回到普通、正常人的圈子,是个进步,皆大欢喜,值得庆贺。
用药物根治了天才的疯,包括他的强迫症,包括他的大忧郁、大孤独和大苦闷等,回到正常、普通人的圈子,是个退步,对人类文明之旅,是个大悲剧和大损失。因为从此不会再有类似于发电机、电动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电视、电脑、手机、波音客机、量子论和相对论……的发明和创造;也不会再有石破天惊逗秋雨的文学艺术作品问世。
从此,人类只有过平平淡淡、毫无作为的平庸日子。
亿万人民群众原是追随天才的。他们被天才带到了自觉。天才是旗手。旗手降了级,回到了普通人的行列,便不再是旗手。人类文明之旅即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人类文明之旅是条永远在向前不断延伸和扩张的地毯。天才是金线,亿万群众是银线。这一经一纬,一金一银,才编织成了七八千年的人类文明。金线、银线,缺一不可!
宋朝大学者朱熹是这样评价孔子的历史作用:“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德国大哲学家叔本华高度评价天才的历史地位:“大思想家是凤毛麟角,从千万人里头未必挑出一个大思想家。他们是人类的灯塔;如果没有他们,人类就要漂泊在迷茫无际的大海上。”
要知道,一切天才都意识到自己的无法改变的根本生存处境:高天厚地一囚徒。
这也是我所说的世界人生是自己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一座死牢。
疯子意识不到这种哲学性质的、最深层面的处境。
疯子之所以进了疯人院,不是因为意识到了这处境而疯,而失常、反常,而精神错乱的。
什么样的人。意识到什么级别的生存处境。
正是这种不尽相同的“生存处境意识”,把天才同普通人、疯子区别了开来。
三种人生存在三个不同级别的普遍世界处境中。
这恰如一艘远洋客轮,分头等、二等和三等舱。
风在吹,海在涌,船在颠簸……
我们都在地球——宇宙茫茫无际时空中的一艘小小飞船上。船——便是我所说的一座死牢。
只有天才能意识到这座万古不破的大牢狱。
冲决它,成了他一生创造的根本动力。冲决一次,创造一次。疯子不会有这种越狱逃跑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