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左脑是人类“意识层”的心理过程中枢,那么,右脑便是“无意识(或潜意识)脑”。做梦、顿悟、直觉和灵敏等都与“无意识(或潜意识)”紧密相关。而天才的创造最大特质同灵感、顿悟和睁开双眼做白日梦是联系在一起的。爱因斯坦特别重视直觉和灵感。
人脑研究的进展,包括解读天才和精神病现象,同分子生物学的推进密切相关。60年代,当遗传密码和遗传化学基础取得了重大突破之后,新的课题只能是大脑。于是大批科学家开始向神经生物学转移。——这转移的本质在我看来也是一种“强迫症”。它是推动人类文明之旅向前推进的“强迫症”的一个组成部分。
最后,作为本小节的结语,我想说:
只有当精神病学和对天才现象的研究同时进入脑科学(比如脑影像学)、神经化学理论和分子遗传学研究水平或阶段,我们才有可能揭示两者的本质和区别。对这两种现象(精神病患者和天才),我都深感兴趣,并十分惊异。——正是这纯粹的惊异,促使我最后拿起笔,来撰写读者手中的这本书,希望能把我多年的内心惊讶传达给广大读者。
老实说,正是这惊异(或惊讶)造成了我的心理状态比较年轻,生机勃勃。中国古人说:“一物能狂便少年。”
纯粹的惊异感是“狂”的主要成分。惊异感只能来自事物本身对人的感染。若是通过博士学位,为了晋升教授,为了从中获取100万美元的利润,那就绝不可能产生这种惊异状态。
在我们一生中,这种纯惊异、惊讶感越多,生命质量也越高。惊异或惊愕能提升生命、拔高生命的层次。
二、可逆和不可逆,或者双向道和单向道
这是天才和精神病患者的主要区别之一。
让我们再一次回向法拉第的力线。
在普通饮食男女看来,这力线颇类似于精神病学中的“谵妄状态”fDeliri—um)。在感知障碍影响下,患者的幻觉以幻视为多。如见到鬼神、怪兽和战争场面等。法拉第则看见了生动、逼真和非常形象的力线。
普通、正常人是见不出力线的。它是法拉第天才的直觉或第六感觉的伟大成果。
法拉第仿佛处在精神病的“梦样状态”(Oneiroid State)。病人的意识清晰度水平降低,出现一种梦境样的体验。这体验常与幻觉、幻视和其他想象性的体验结合在一起。病人经常沉溺于这种幻想世界。同周围现实世界是完全隔绝的,而与周围环境丧失了联系。他往往成为梦幻事件的参与者。这种“梦样状态”可持续数日或数月之久。
我说法拉第“好像”处在精神病患者的“梦样状态”,仅仅是表面现象。其实天才和精神病患者有根本性的区别。
尽管两者都沉醉在各自的幻想世界,但同周围现实世界的关系是完全不同的:病人同它丧失了联系,天才则同它关系紧密。
19世纪三、四十年代,法拉第正在做他的第一批著名电学实验(这些实验为20世纪电气化时代的到来作出了重大贡献),英国税收员走进他的实验室,看到满桌的铜线、螺线圈、电流计、伏打电池组、极板和施感线圈等实验材料,便百思不解、好奇地问:“法拉第先生,你整天摆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将来你们准会从中获得大量的税收!”法拉第信心十足地回答。
这正是处在“梦样状态”、参与梦幻事件、沉醉于幻想性虚构的法拉第的清晰意识——他的意识清晰度水平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提高了。
还有一次,法拉第在公众面前做电磁学实验表演,精彩的实验刚结束,忽然有人高声地问:“这有什么用呢?”法拉第不假思索地回答:“请问,新生婴儿又有什么用呢?”
天才在幻觉和梦样状态中,他的意识清晰水平反而比平常提高了,并且能对自身行为的未来和前程作出预见,而精神病患者则没有这个能力。法拉第的梦,他的非现实的有关“力线”和“场”的幻想性虚构或梦幻事件,同现实世界是相互沟通,来去自由的。
今天,法拉第的“力线”和“场”是多么真实和实在啊!这使我联想起电磁波。我们这些普通人会问:哪儿有电磁波呢?它看不到、摸不到、听不到也闻不到,电磁波在哪里?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不过,当你打开电视或你的手机在地铁里响,你才猛然意识到,神秘的电磁波的确存在!因为你看到了,听到了!
今天,还有比电磁波和力线更真实、实在和可信的“幻想”或“幻视”吗?
科学家的“幻觉”和精神病患者的幻觉有本质的不同(表面上看,有类似处)。前者的“幻觉”能回到现实世界,并干预、参与现实世界的戏,使世界更加戏剧化,高潮迭起(包括洗衣机、微波炉、电饭锅、电吹风、电扇、电动刮胡须刀的问世……),后者的“幻觉”永远不能回到现实世界。因为是单行道,有去无回。
在千百个例子中,我在本章选用“力线”作为例子,自有我的考虑。因为它很典型,说明科学家的幻觉(尤其是幻视)、梦样状态和它同现实世界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黑格尔在《逻辑学》一书中是这样谈起概念的:“概念是真理因为真理就是客观性跟概念的符合……”力线和场便是这样的概念。
是的,法拉第(1791—1867)出生的这一年,正是莫扎特离开人世的日子。这两位天才的类型是不同的。
法拉第试图用力线这个直观、形象的概念来解释电磁效应的超距作用。“力线”是一种假想、幻想中的线。但它是健康的,不是病态的,不是脑部疾病或病变的产物。它已被实验反复证明,在解释电磁现象时非常有用。最后,力线导致了“场”这一概念产生。我说过,爱因斯坦非常推崇“场”这一幻想、幻视中的实在,以至于在《物理学的进化》(德文版)一书中专辟了第三篇:“场,相对论”。爱因斯坦说:“场”的概念经过一番周折,逐渐地在物理学中取得了领导地位至今还是最基本的物理概念之一。“场”是唯一的“实在”。在一个现代物理学家看来,电磁场正和他所坐的椅子一样地真实,实实在在。(说得多通俗、形象啊!)
德国伟大物理学家海森伯是这样谈起“力场”的实在性:“甚至在今天许多人看来电机工程仍然是有些神秘的。至少常常被认为是高深莫测,虽然我们到处都遇见它。我们不可以走近高压线,这的确给我们提供了有关力场概念的某种实物印象。”
而在法拉第开始提出力线和场的时候,它们只是假想、幻想性虚构中的东西。所以爱因斯坦有句名言:“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Vorstellungskraft ist wichtiger als Wissen)这里的想象力当然不是精神病患者病态性质的、精神错乱的幻觉、幻想、幻视、幻听和幻嗅……
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健康的想象力起到了中介作用。它使非现实最后能转变成现实。
是的,当电力线、磁力线和场转变、回向现实的时候,它会拥有多么伟大的力量啊!精神病患者的幻视则绝对不可能实现、完成这一回向、转变。
1843年,法拉第在《电学实验研究》中谈到过“磁力线是一些围绕在电流周围的同心圆”。
天才的幻觉、幻视、幻听……可以回到现实。它是可逆的。
德国伟大物理学家、量子论创始人普朗克(1858—1947)把“一切自然过程”分成两大类:可逆过程,不可逆过程。
水遇冷,结成冰。遇上升温,冰再变成水——这便是可逆过程。双向道。
生米煮成熟饭,是不可逆过程。单向道。
炎热的夏天。池塘中的水不会自动向四周发散热量而结冰。这也是不可逆过程。它涉及伟大的热力学第二定律。比如:
在热力学中,功变热的过程便是不可逆的。因为它是单行道。这涉及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自然哲学本质。就是说:“摩擦生热是不可逆的”。机械能(即功)可以完全转化为热能(内能),但无数次经验告诉我们,热能却不能完全转化为机械能。大自然有这种顽强的单向性倾向。在物理学中,这叫“能量退化原理”。
与此类似,在精神病学中,患者的幻觉、幻视、幻听和妄想等也是不可逆的。也许这是因为中脑网状结构一丘脑一大脑皮层间的往返神经环路受损害的结果。所以它回不到现实世界,同现实世界是绝缘的。当然,胼胝体的病理改变,也是精神分裂症的原因之一。
是的,大脑皮层一扣带回一海马组织一中脑的联系环路(P印ez环)是至关重要的。
三、感染和被感染,不能感染和不能被感染
这是天才的作品同精神病患者妄想、幻觉的又一区别。
这一区别是前面区别的延伸和继续。
比如老子提出的“道”这个伟大的哲学概念。
它是老子在健康的梦样状态从天地人间万事万物的抽象、概括中悟出来的一种伟大幻觉。它和精神病患者处在谵妄状态见到的鬼神、怪兽是截然的不同。
老子认为,道生于天地之先,为一切母。(老子怎能见到“道生于天地之先”的情景和事件?)
农夫、樵夫、渔夫、木匠、瓦匠、泥水匠和石匠……做梦也梦见不到“道”,更不用说见到“生于天地之先”的“道”了。
尤其是老子用“道”编织了一幅创世纪的图画,又是何等宏伟,壮丽,惊心动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通过他的想象力,好像亲眼看到了、目睹了世界诞生的情景和先后次序这一伟大的戏剧性事件。
这样勾画出来的创世纪能够感染千百万读者(不分时代和种族)。千百万人能被老子的幻觉感动。
20世纪英国伟大小提琴家梅纽因就被老子的“道”深深感动。他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常常带着一本书,这就是老子的《道德经》。在《未完成的旅行——回忆录》一书中,梅纽因谈到友人恩特送他一本老子的书:“这本书直到今天还陪伴我浪迹天涯。”
老子的“道”感染梅纽因。梅纽因把《道德经》的含义转换成小提琴的语言,再去感染千百万听众——我只是其中一个。
要知道,某精神分裂症病人在一张纸上写下“月儿要睡了”,反反复复总共写了七八十遍,语言刻板。翻过去,在新的一页又写上“月儿要睡了”,共几十遍。叫人看了有种呕吐感,思想会发麻。
有的病人还会画出叫人看不懂的一些图样、符号和公式,以及一些文字,并赋予某种特殊的意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种意义。精神病学家把精神病患者的这种精神错乱“创作”叫做“语词新作”(Neologism)。
在本书中,我要把这个非常有用的术语接过来,用它来描述、解读大科学家、大艺术家和大哲学家的创作。他们的作品也是“语词新作”。不过是健康的,创造性的,推动人类文明之旅向前进的,故能感染亿万人。
我们能指望精神病患者的“语词新作”——那些无意义的一堆混乱垃圾会感动,打动我们吗?
中国的太极图却能深深感染我们。
唐诗,歌德、海涅和普希金的“语词新作”,同样能深深触动我们。
微积分符号同样能深深感动我们。它的意义能为千百万人知晓,并发生共鸣。
作为一种独特的符号,中国明、清时期的民居以及欧洲古典主义建筑艺术,都能拔高我们的境界,升华我们的灵魂状态——这才是正宗的、健康的和创造性的感染和被感染。
四、两只袋鼠的尾巴
天才是明显偏离正常的人。广义而言,精神病患者的人格结构也是明显地偏离正常,即失常,反常。
如果精神病患者是向左严重偏离,那么,天才就是向右大大偏离。前者是病态,后者是健康。
在数理统计学或概率论中,有一条重要定律叫正态分布律或高斯分布律。比如,在大上海1800万人口中,美男子和丑男人都是极少数,不美也不丑的男人占绝大多数。
同样,在每个时代,天才人物也是极少数。大科学家、大艺术家和大哲学家一百年才出一两个。
就是说,按正态分布律,每个时代,精神病患者和天才(或杰出人物)的数目在总人口中总是占极少数。大致上,他们分别处在两只袋鼠尾巴的两端。作这样安排的总设计师,当然不是人,只能是造物主。
所以世界的终级原因最后都会追查到上帝的尊前。
五、天才的直觉或第六感觉
这是天才和疯子的又一个重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