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彬踏上旧金山的土地,一面为华人亲人般的欢迎所动容,一面又为华人遭受排斥迫害的处境忧心忡忡。他决定深入了解华人的情况,调查的重点放在华人聚居众多的旧金山。
光绪二年(1876)到美国参加世界博览会的浙海关案牍李圭,在其著述中详细记载旅居美国的华人情形,为后人留下了美国华人的第一手资料。他指出华人在美国有16万人,并突出介绍旧金山的情况,写道:
美国卡厘方利亚省(即加利福尼亚州)之三藩谢司戈城(即圣弗朗西斯科,简称三藩市),华人以其地产金,称为金山。嗣南洋澳大利亚岛亦产金称金山,而以新旧别之。称此为旧金山,美西海滨一大都会也。计华人在美,男女共约十六万名口,居三藩城者约四万人,居卡省别城者,约十万人,余皆散处腹地各属。李圭:《环游地球新录》,第107-108页。
陈兰彬追述华人开发旧金山的历史时也写道:
查旧金山地属美之加科尼亚邦,洋语呼该埠曰“珊瑚兰昔士哥”(圣弗朗西斯科 San Francico),开自1847、1848年,即道光二十八、九年时。地宝初呈,挖金垦种,易于谋生,各国流民闻风趋赴,蚁聚蜂屯。其地又为华、美往来轮船孔道,故不数十年间,屹成巨镇。华民之来,始犹不多,且半系由别岛转徙至此。间有采金得资者,构布棚作小买卖。自立约通商后,来者始众。陈兰彬:《使美记略》,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2帙,第59页。
长期以来,在海外的中国公民孤身奋斗,为了自我保护,他们只好自发地组织起会馆,以同姓或同乡为范围进行有限度的互相帮助。在社区内的华人可以讨论共同关心的问题,并采取一致的立场与美国当局进行交涉,但绝对不使用暴力对付反对者。会馆帮助新来的移民,同时,也经常会聘请美国的律师和国际法专家,为受困的华人打官司。总之,中华会馆负责维护和处理有关全体华侨利益的事宜,包括移民事务、商业交易、内部纠纷、慈善救济等。
关于华人会馆所起的互相帮助的作用,李圭作如下的介绍:
各公举贤能者为董事。外有出番、理数目等名目,皆一年一易,称职者频年任之。其章程大概以华人到埠时,各馆派人赴码头接引至馆,签名挂号,不取资。俟其人得资回国时,报明会馆,查无欠债等事,由馆代购船票后,始酌取会馆经费洋钱五元或十元不等。若年老贫病而归者,不取资,且代捐签船费。其不愿入馆者,听,然亦甚少。所收经费,用为房租、薪水、工食。倘有余存,留办善事。遇乡人口角争斗,细小情事,由馆力为劝解,使各相安。李圭:《环游地球新录》,第108-109页。
在旧金山,随着加利福尼亚州金矿日益枯竭,工作难找,加州爱尔兰人的排华活动逐步升级。光绪三年(1877)美国出现全国性的经济萧条,失业人口增加,这一年在旧金山估计有三万人没有工作,可能占整个城市人口的15%。排华成了加州白人“用以发泄沮丧情绪,减轻失望”的一种手段。劳工党在爱尔兰移民丹尼斯·卡尼(Denis Kearney)的领导下,成为排华分子的主要工具。诚如美国史学家韩德(Michael H。 Hunt)所指出:“那些刚从欧洲来的人,也是把华人当作垫脚石。他们攻击华人是一种威胁,以表白他们自己已遭到怀疑的忠诚,并提高他们的自身价值。”[美]韩德:《中美特殊关系的形成——1914年前的美国与中国》,第80页。爱尔兰移民所以能如此猖獗,除了得到该国领事官的保护外,爱尔兰移民也很快加入美国国籍,并组织劳工党,以确保他们在当地的利益。移民美国的爱尔兰工人对华人从嫉妒到暴力排华,他们袭击华人,劫掠华人财物,甚至企图把华人从加州驱逐出去。由于中国在旧金山没有设立领事馆,华人也就因为得不到本国政府的保护而成了牺牲品。《万国公报》也及时转载美国排华的新闻。1877年 8月,从旧金山来电信云:“有船载华人至金山,有人不准华人上岸,美国驻金山埠之官出为保护”,作者认为,既然中国已派驻使,“应宜早履斯任为是”《电信金山华人事》,载《万国公报》合订本第7册,第3997页。。又载旧金山1878年4月7日电报云:“美廷传谕各兵船,曰:凡遇一切美国商船进口,一体盘查,倘有贩卖华民猪仔情事,立即缉获惩究。”《禁贩华工》,载《万国公报》合订本第7册,第4871页。
陈兰彬驻美使团在美国排华的时刻赴美,中国政府如何对待在美华人问题成了传媒关注的焦点。《纽约时报》发表了题为《中国公使馆》一文,报道了陈兰彬一行三十人于1878年8月8日到达了芝加哥。当天,记者访问了使馆参赞陈善言。陈善言坚定地指出排华伤害两国的关系,伤害了华人。不仅中国,所有国家都会反对美国的排华暴行。他郑重指出,中国要建立领事馆保护华人应得的权利。记者与陈善言的谈话如下:
记者问:“在排华的问题上,中国政府持何种态度?”
陈善言回答说:“我不能代表我国政府,但我可以谈谈我的看法。中国和美国是两个伟大的国家,排华的出现干扰两国的友好关系。我们并不支持加尼的排华运动,无论是东方或西方的社会也不会支持他的行动。”
问:“你反对加尼吗?然后怎样做?”
答:“是的,他们在共同利益,共同对待廉价劳工这个敌人上联合起来,取得了暂时的成功。他们不仅杀死华人,而且也将杀死富裕的人并抢掠、瓜分他们的财产。”
问:“如何看待前一问题?”
答:“嗯,是这样的,这些工人以廉价的工资获得就业机会,但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如果劳动者工作廉价,雇主可以为他们付出更少的钱。这一切都以同样的方式工作。当劳动力价格低廉,产品的价格也随之下降。”
问:“你那么毫不犹豫地说,显然对这个问题有充分的了解。”
答:“……我所说的只不过是常见的原因,我们希望,通过启动领事馆,使旧金山这座华人聚居的城市,华人的状况得到改善。他们是我们的最低阶层,虽然也有许多富有的人,作为一项规则,在所有国家,无论是富国和穷国,都需要这种形式的保护。”The New York Times。 August 9, 1878.
陈兰彬一行到达旧金山后,他让同事们把美国报界对华人的报道翻译出来。这时,爱尔兰劳工党的党魁面见美国总统,要求删改美中条约,即允许华工赴美的《蒲安臣条约》,设法驱逐华人。各地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排华事,散布流言蜚语。陈兰彬认为美国媒体谈及华人,极为诋毁,令人愤慨。他的日记记述:
新闻纸称,埃利士党魁加尼(D。 Kearney)亲见伯理玺天德(总统),求其删改和约,设法驱逐华人,未知确否。月来闲住,令随员等翻译各处新闻纸,见其谈及华人,必备极丑诋,又凭臆论说,凡可以欺凌华人者,无不恣意言之,甚且谓国政尚由民主,所有设施,官府断不敢不准行。间有持论稍平者,究亦祝少而诅多,各处日报连篇累牍,多系此种语言,令人阅而愤懑,钞已盈箧,兹不具录。陈兰彬:《使美记略》,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2帙,第67页。
对于加州排华的经过,又曰:
各国流寓,虽言语、嗜好与华人殊,尚无不协。公正殷实绅商并喜用华人,惟埃利士(爱尔兰人)工人会党肆意欺凌,其人由英之阿尔兰(爱尔兰)岛源源而来,入美国籍,且得与于举官之列。从前诸务草创,市肆、街衢、器局、船厂,凡百需人。又周回数万里,兴造火车铁路,各食其力,群可相安。自矿金渐竭,轮路告成,羁寄日多,工值日减,遂蓄志把持,妒工肆虐,而各国人皆有领事保护,兵船游巡,不敢逞志,故专向华人。始犹殴辱寻仇,近且扰及寓庐,潜行焚掠。始犹华佣被虐,近且逼勒雇主不准容留;而又设誓联盟,敛赀谣煽,欲使通国附和,尽逐华人而后已。其党魁复声气广通,诡谋百出。现在该处未结之案约数百起,监押者数百人,而所设新法,如住房之立方、天气(空气),寄葬之不得迁运,告状之不许华人作证,及割辫、罚保等例,均于华人不便。忆甲戌(同治十三年,1874)回华,路经此间,停辖数日,曾不料转瞬变局,至于此极也!陈兰彬:《使美记略》,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12帙,第60页。
美国的排华,连清朝官员也不能幸免。中国官员在美国也得不到礼遇,甚至遭到侮辱。1881年从旧金山传来消息,“前有由旧金山递来信息,谓中国钦使陈荔秋都宪已至该境,大为埃利士人所侮,随从员役出门更加轻蔑,曾经拘获此等人交差解讯,而差等反为袒护,以为所犯甚小,何必牵率公庭,辄令碍其生业等语。此信若确,则钦使之见轻于外国甚矣”。《论华官受侮与欺待华人两事》,载《申报》1880年11月24日。
陈兰彬笔下的旧金山,是一个华人众多,也经常受暴徒侵袭的地方。他在信中这样描述旧金山。他说:“金山华民十数万,粤商之拥资本数万至数十万者甚多,而顽犷无赖之徒,出入藏小刀洋枪者,亦居其半。”郭廷以、陶振誉主编:《中美关系史料》同治朝,下册,第1060页。考虑到旧金山是华人聚居的大埠,又是暴徒排华猖獗之地,工作任务繁重,陈兰彬决定留下一批随员在旧金山工作,负责华人事务,这批随员后来成为旧金山总领事馆的成员,在保护华人的职责中发挥极大的作用。
美国传教士丁韪良在中国生活了62个年头(1850—1916,其中有四年不在中国),在其《西学考略》一书中,记载了他在光绪六年(1880)回国时见到的旧金山情景。当他踏上旧金山的土地时,深感与13年前完全不同,它已成为人庶物繁的城市。他肯定华人在这个城市建设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又指出华人受到已加入美国籍的爱尔兰人的排斥。自从中国旧金山领事馆的建立后,中国领事官为保护华人做了大量的工作。他说:
余在金山大埠盘桓五日。十三年前曾历其地,此次视大埠兴旺之势,较昔日不啻倍蓰焉。帆樯林立,屋宇高耸,人庶物繁堪称雄。镇中有街衢数条,以便华人栖止,市廛庐舍皆系洋楼,而服制仍从中国,华人多自粤中而来,他省之人往美者则寥寥无几。金山设有中国总领事,其正领事美人皮姓,系曾任副将,遇事竭力襄助。其副领事黄达权,系前广州同文馆教习。按金山之工匠大抵自英(爱尔兰岛居多)、德两国携眷而来,入籍遂为土著,见华工与之争利,每起意驱逐。地方官非不愿保护,惟华人言语隔绝,难以申诉,而竟成为无告之民。嗣因设立领事公署,华工之困始苏。凡有屈抑者即由领事转移地方官,为之平反。 [美]丁韪良:《西学考略》,第4页。
丁韪良在其《西学考略》中也谈及旧金山排华的情况:
土著见华工来美甚伙,侵占工作势成燎原。既不得欺压而驱逐之,乃怂恿国会设法禁阻,国会遂议禁,但伯理玺天德以此举背约故未准行,乃遣使中华修改条款,国会复议拟限二十年而设禁。伯理玺天德仍以背约不许,国会于是改限十年,伯理玺天德迫于不得已始勉从之,而即为政之失矣。盖华工之来美建造铁路,开辟石田,实于我国有益。伯理玺天德前后既谕国会,美国殷实之户亦莫不愿其前来,因以价廉有利故也。[美]丁韪良:《西学考略》,第4-5页。
当时的舆论认为,华人在美国“做工认真、工价亦廉”,导致当地人,尤其是在美的爱尔兰工人“生此妒忌之心”。《金山纪事》,载《万国公报》合订本第9册,第5403页。李圭认为,“洋人中有所谓‘爱利士’者(英属爱尔兰人),最狡悍,日得工资多以醉酒,喜滋事。遂立一会,专欲阻碍华工,故华人呼为会党。欺凌殴辱,皆出若辈。美国有准他国人居美六年后入籍之例。爱人已入美籍,故在卡省为官者,亦彼党居多。若我华人,则秉彝不同,衣食又殊,居美多年,无有入其籍者,以是美亦深悔之”。李圭:《环游地球新录》,第109页。爱尔兰人就是想利用其优势,诬蔑华人,进而采用暴力驱赶华人。
然而,呵护华人的外国人不乏其人,他们看不惯排华分子的暴行,纷纷建议中国必须设立领事馆保护华人。李圭在旧金山逗留六日,一位在美的外国官员与他的对话耐人寻味。
某外国官员问李圭:“华人在此多至十余万,为外人欺凌,近且日甚一日,势若倒悬,贵国何仍度外置之,不设官以保护耶?如某国工商居此仅二千人,设有领事。某国且五六百人,亦设有领事。贵国若驻领事于此,则上可存国体,下可保民命。若公署经费,领事禄胥,即就本地筹款,亦易集事。究何意而不急急为耶?余亦外人也,言甚戆直,实亦不忍视华人受辱耳。子以为然否?”
李圭答道:“小子不敢言国事。惟以意度之,陈、容两公使,既受国家重任,当此岌岌之际,必亟图善法以处之。此间之设领事,当不远矣。”李圭:《环游地球新录》,第110-111页。
陈兰彬通过对在美华人情况的考察,深深感到海外华人备受欺凌和排斥,其中的重要原因是中国缺乏保护海外侨民之策,也没有相应的机构,如领事馆之类的机关为侨民办实事。因此,陈兰彬在华盛顿建立中国使馆后,马上向朝廷申报并获得批准,先后在旧金山和夏威夷设立领事馆。清政府派遣驻美公使创新之举,向世界宣布中国关注海外华人的行踪,对他们采取保护的政策。驻美使领馆先后的建立,获得海外华人的欢迎,美国媒体在评论中也纷纷认为,海外华人从此得到保护,“人心安谧”。
陈兰彬踏足美国的光绪四年(1878),虽然旧金山的排华情绪高涨,社会上一些不法之徒、排华分子对清政府公使的到来“怒目侧视”,危言加以恐吓。但是,美国朝廷还没有立法排华。正如报刊所指,在旧金山的爱尔兰人“不悦华人,也有年矣”。排华分子要求政府“改华人来美新章”,但是,美国朝廷驳斥“驱逐华人”的要求,政府坚持的理由是:美国疆域共三十六邦,旧金山只是其中之一,“安能以一邦之事强令三十五邦从同”;当日美国各邦工人曾经立约,“凡他国人民有至美国当工者,一律优待,不分彼此”,今金山工人之请,“未免有违前约”。《美廷禁逐华工》,载《万国公报》合订本第9册,第5684-5685页。
然而,面对社会上的不安定因素,美国政府开始考虑修改《蒲安臣条约》以缓解美国排华的情绪,将其不利于美国的条文进行删改,对华人入美加以限制,使华人不至源源前往美国,以免触犯爱尔兰人之怒。光绪四年十二月十二日(1879年1月4日),美国政府向中国政府提出,与驻美公使陈兰彬“核议前约”,在前议的中美条约中,“检出少为核议,以为金山所来华人应如何减数分投美属各地,以免中美在此事中有伤和好”。《与中国钦差核议前约》,载《万国公报》合订本第10册,第5941页。实际上提出修改中美条约中有关自由移民美国的条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