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化学来跟房东谈价钱的时候,房东刚送走两个学生模样的人。那两个人是对恋人,脸上还有着未褪尽的稚气,女的手上抓着一卷书本,笑眯眯的,很是羞涩。房东是个矮个男人,扎撒着一双手,边把两个学生娃送到大门口边不住嘴地说,对不住了,真是对不住了,让你们一星期跑两趟。
杨化学就站在院子里等,她看见身边有棵老柳树,长得挺茂密,那树的枝条都探到屋顶的灰瓦上去了。这才是初夏呀,树咋就活得这么好呢?杨化学想再看看院落里其他东西时,房东已经从大门口返回来了。他依旧是扎撒着两只手,笑了笑就引她看房子。
杨化学没有看房子的质量,打进院那会儿,她就相中了房子的老旧,红墙灰瓦,满鼻孔的木头味儿,腐朽中透着清新。这不跟乡下的老院子一样吗,就是少了鸡窝和猪圈呗,还有那一小片菜园子,其他的都无疑差不许多。为找房子她已经转了一上午,看了不止十家,但都没相中。
杨化学知道这是城乡结合部,离城中心还差那么一段距离,但小玲告诉她这也是五环内呢,楼房不管新旧都要卖上两万块钱一平方米,天价。杨化学听后伸了伸舌头,心里说吓人呢。账目好算着,买上五十平方米那不就得一百万呀。她暗中盘算了一下,全村百十户人家能比量比量的只有两家,那就是周石匠和广顺他爹,周石匠早几年就带着一群人出去修桥铺路,现如今坐上了帆布篷的吉普车,固然能来城里买起房子。而广顺他爹有个好姑娘,到城里念几年师范学校,嫁了户好人家,据说公爹是市里的官,把广顺念书不好的弟都安排到城里的一家工厂上班了呢,要不是嫌广顺有痴呆病,没准也弄到城里吃细粮。
可是楼房归楼房,在五环桥西面成片的起楼,东面却仍旧是平房区,充斥着肖村镇的大街小巷。房子依旧是平房院落,依旧是灰头土脸,容各色人等进进出出,有滋有味地居住。
杨化学这次来城里捞钱,实属无奈,要不是父亲病重,需要钱治病,她还狠不下心来。毕竟自己有娃呢,四岁多点的男娃,离开一天两天尚可,时间久了孩子会想她上火的。但是为了父亲的病,她什么都不顾了,父母亲一生辛苦,养了她和弟弟妹妹仨人,弟弟在县城读师范学校,妹妹又嫁到了外省的农村,都闹不出钱来,自己手里倒是有些积蓄,那是丈夫周海伍用命换给她们母子俩的血汗钱,已经拿出一万块给父亲瞧病了,合着该着走这步棋,父亲的病倒是瞧明白了,是患了败血症,日渐贫血,能治,但得花钱,要花很大一笔钱,医生跟她说是十万块左右,并且有三年的缓和期,过了三年恐怕病情会恶化,人便保不住了。杨化学手里还有五万块钱,是丈夫两年前被埋在井下丢了命给她换来的抚恤金。但离医生说的可还差一半呀。在她愁眉不展之际,在县城里遇上了初中同学郑小玲,两人闲聊间,郑小玲给她出了个主意,到城里打工,钱赚得多,差不多一两年就能凑够医治她父亲的病款。
杨化学是咬了牙来城里的,她把娃托付给了身体尚可的母亲,就拎了几件换洗衣服投奔郑小玲而来。
城市太大了,烟尘滚滚,浮云苍老,光楼房就鳞次栉比的数不清楚。来火车站接了她的郑小玲,带她下了小饭馆之后,又把她带到家里住了一宿,尴尬就出来了,郑住的房子仅是楼房里的一小间,而且还和一个姐妹同睡一张床。两个人可以,三个人住就有点捉襟见肘了,对于杨化学来说,来城里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住房问题。
两人在街口的小饭摊上吃早餐时,小玲告诉她要是钱不充足就去五环边上租间平房,既便宜不说,又住着安静。那附近还有一些赚钱的娱乐场所,生活起来方便着呢。
杨化学当时听了小玲的话仅思索了几秒钟,便咬着牙应下了,说娱乐场所就娱乐场所,只要能赚钱就行,父亲的病可是不等人的。三年时光,也就是一千多天,那还不是转瞬即逝呀。杨化学打小就孝顺,父亲待她又好,自己跟周海伍结婚时父亲没钱硬是去亲戚处给他们俩借了两万块钱办了嫁妆呢。她不想让父亲这辈子连福都没享就过早地走了,她得让年迈的母亲到老有个伴。
所以说早饭一过,她就一个人出来转悠找住的地方了。她想好了顶多三天,就得弄好自己的安身之所,接下来就得出去干活赚钱了。
杨化学选了矮个男人家靠南墙楼上的一间屋,顶多二十平方米,木楼梯安在屋外面的砖墙上,有十几阶,很别致。正是因了这份别致,才让杨化学打定了租这间房的主意。矮个男人给她说了价钱,每月五百块钱,水电费自己管,房间里都安着表呢,走一个字花一个字的钱,清清楚楚。杨化学在心里盘算着房价是贵了点,但独门独院,房子也干净,又离自己要去工作的地方不远,就应下了。
矮个男人收了杨化学一个月的房钱后就把钥匙放到她手里,回自己房里去了。矮个男人住楼下靠近门洞的一间,房檐上挂着个不大不小的鸟笼子,里面圈着一只绿翅膀的鸟,很少听它鸣叫,只是在笼子里跳上跳下的,没闲时。
杨化学手里掂着钥匙往自己房间走时,鼻头突然间就一酸,眼睛里差点有东西掉下来。这是怎么了,刚来城里几天呀,难道就想家了?想母亲和娃了吗?兴许都不是,只是觉得真要一个人住下来,那孤单不也就跟着来了吗。
坐到屋里那只旧的布沙发上歇息时,杨化学才想是看见那只鸟笼的缘故,睹物思人,是自己把自己当那只鸟了。城市太大了,自己也就是一只想飞起来的小鸟吧,往后的艰难还不知有多少呢,随着自己这不经意的想法,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2
第一次上班是小玲给她找的熟人。小玲的意思是让熟人带着她,这就多少有些师傅带徒弟的意思了。杨化学心理充满着感激,她特意拿手绢包了十几颗从家里带来的核桃,准备当见面礼送给那个熟人。毕竟跟人家不熟嘛,自己初次上班又是人家给引见着,空着手不好。
杨化学这次来城里只跟父母亲说了,其他任何人她都没告诉,一是没法说,一个年轻女人,又守寡没多久,说去城里做啥工作呢;二是跟她同村的小玲也不让她声张,刚好赶上建国多少周年大庆,城里是控制外来人口进城的。
杨化学穿了一条大格格的布裙子,画了轻妆,趁着夜色匆匆赶到歌厅门口的时候,一个比她小几岁的女人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走近相望的时候,那女人先开口了,说是玲姐介绍来上班的吧?杨化学赶紧笑着点头说是,两人便扯了手一起往屋里走。女人先把她领到靠门口的一个吧台前,跟站在里面的一个中年女人介绍杨化学,说是玲姐家乡过来的,姓杨,有身份证的。那女人说完就让杨化学掏身份证给吧台里的女人看,并跟她介绍吧台里的女人是李经理。待验了证件后,李经理收了她二百八十元钱,二百元是押金,另外的八十元办娱乐场所的上岗证。杨化学胆怯地问办证是否要照片,李经理说不用,有个名字就行。
而后,接她的女人便把杨化学领到了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给她交代工作的注意事项。女人说她叫汤丽,美丽的丽,来这里上班有两年多了,玲姐在这儿干时,她们就很要好,现如今玲姐调工作了,她们也只好暂时分开,靠电话联系了。两人说话时屋子里还有五六个姐妹,正在嬉笑打闹着化妆,她们没有理她俩,都穿得单薄又花枝招展,个个充满了活力。
女人跟杨化学交代的无疑都是一些在歌厅里工作的注意事项,对客人要尊敬,要乖巧。谈不上百依百顺吧,也得温柔有加。尤其是在唱歌喝酒上,更得听从客人的吩咐,陪高兴了才能把小费赚到手。
十几分钟后,屋里化了妆的几个女孩都被叫走了,只剩了杨化学和额外的一个瘦小的女孩。从刚才的闲聊中杨化学知道那个受小玲之托接她的汤丽也是乡下来的,住的地方离自己住的村子不远,也是没有老公的。
接下来的许多时间里,杨化学都没有被叫上,她只是在一张长木椅上干坐着。这其间又有其他几个女人从外面来,稍微化化妆后就被人叫走了。杨化学注意到每次来叫女人们去上班的都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脸上有几块雀斑,几乎是没有一丁点的笑模样。呆坐了有两个小时左右,汤丽回来了,喝得满脸通红,手指上还夹着香烟。见她依旧坐着,就惊讶地问她,难道没有去上班吗?杨化学先兀自红了脸,说没人叫她。汤丽就扯了杨化学的胳膊笑着说全怪她,得跟红姐报个到的,咋就忘了这个茬呢。
然后就拉着她去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见红姐。杨化学猜想到这个红姐肯定是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心里就打了怵,她觉得那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女人挺凶的,进来几次自己都没站起来跟人家打招呼,会挑自己的理吧。可事情却与她想的刚好相反,汤丽把她介绍给红姐之后,女人很客气,爽快地对汤丽说怪不得不认识呢,还以为是你们谁带来的亲戚,来城里玩没事闲着过来坐的。在杨化学不知说啥好的时候,汤丽竟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摸出两盒纸烟卷来,塞到红姐手里说,是我老乡带给你的,她听我说了红姐吸烟,特意花钱买的。我这老乡人实在,今天第一次来上班,从今往后还得请红姐多关照。
夜深一些时,杨化学跟着汤丽几个姐妹往出走,她心情不是很沮丧,虽说没有被排上班,但汤丽的举动却让她心里很暖和。她不吸烟,但那两包烟她是见过的,至少要十几块钱一包的,为了帮她接近管派班的红姐,人家是破费了的,是替自己破费了的。她记得母亲说过,人呀,是在家千般好,出门处处难。可自己第一次来城里,就遇到了好人,这说明她杨化学的运气不错,准会顺顺当当地把给父亲治病的钱赚到手。
夜更深些时,几个姐妹邀她去三街的夜排档吃热面,她拒绝了,不是怕花钱,是觉得自己一没吃夜饭的习惯,二呢,今天第一天出来上班,能早些回去就早些回去,毕竟是租人家的房子嘛,开门弄锁的多有不方便。
杨化学在昏黄的马路灯的映照下穿过两条街,再拐一个胡同就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拿钥匙开门准备上楼时,房东矮个子男人却出来了,披着件衬衣笑着跟她打招呼说,回来的还挺早,吃点东西没,这城里的夏夜长着呢,可别饿坏了身子骨呀。
杨化学不好意思地连连答话,便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她开楼上房门时,矮个男人跟她说,给你煮了几个鸡蛋,估计还热乎着,垫补垫补吧。
杨化学进屋开了灯,就看见了小茶几上摆着的一只粗瓷碗,上面蒙了块白屉布,她知道那准是房东说的煮鸡蛋了。杨化学揭开白屉布看见那几个红皮鸡蛋时,眼泪竟围眼圈转了。
3
满屋子的光亮让杨化学觉到了身上的温暖,她醒了。
昨晚上她临睡的时候,没有把窗帘拉严。在乡下时她也喜欢让窗帘留着宽宽的一条缝隙,这样子有月亮的晚上就会有月光泻进来。屋子也就不那么黑暗了,月光如水也好,月朗星稀也罢,那都是上天赐给咱这平民百姓的暖意呢。
昨晚她临睡前站在窗前朝外面看了一会儿,足足有半个时辰,月亮只有一点点,是个小月牙。她注意到自己的这间出租屋下面是一大片的民居,房屋的轮廓不是很分明,高矮胖瘦,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那些房屋竟没有一盏灯亮着。
杨化学起身去摸她放在茶几上的一张纸片,那上面记着她今天要做的事情。拿到纸片后她看见了那只房东送过来的粗瓷碗,里面还静静地躺着两只红皮的鸡蛋。杨化学的心就一热,昨晚上她吃了房东的三只煮鸡蛋,很香很香。在家时最不缺的就是鸡蛋了,而且都是新鲜的笨鸡蛋,做饭时可以随心所欲地煮着吃,煎着吃,还可以打碎到碗里加葱花海米卧着吃。但没觉得这么香呀,许是熬夜的关系吧,她一连气就吃了三只,就着凉开水。她临去上班时,茶几上那只暖瓶是空着的,是房东给她抽空灌了水。
杨化学给自己下的结论是,她来城里是遇上好人了。连同小玲,连同那个刚结识的姐妹汤丽,还有矮个的男房东。
杨化学在纸片上写了几行字,诸如床单枕巾,杯盘碗筷和手纸卫生巾等一些生活用品。她还在上面写了买条草鱼及几样烹鱼的佐料,她要在午饭时露一手,做道酱油焖鱼。她想好了买两条,做好了送一条给房东,再加上一碗核桃,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对你的好你不能视而不见,与人相处,终归是要礼尚往来的。
4
是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杨化学认识了常来歌厅消费的董经理,两人见了面杨化学会喊他董哥。最起先那阵儿,董经理曾问过她有哥哥没有,杨化学说没有,你就是俺哥。董经理就咧开嘴笑,笑声爽朗,两颗歪斜着的板牙便很明显地露出来。两人在灯影里跳舞,灌两瓶啤酒之后再跳舞,还是起先,杨化学推托着不跳,说她跳得不好,跟鸭子跩步似的。可董经理偏让她跳,包房里有其他比杨化学跳得好的女孩他也不邀请,人家过来邀请他更会被拒绝。杨化学问他为啥,董经理说不为啥,道理很简单呀,你不会跳,跩鸭子步,我也是,咱俩正好配套。董经理的话说得杨化学哈哈大笑,便开始接受他的邀舞,两人喝啤酒练舞步,倒也乐呵。
董经理每次来歌厅,喝过唱过时间消磨过后,都会多塞给杨化学一张钱,是小费之外的小费,对别的坐台姐妹却从不多给。这很让杨化学感动,进城里到娱乐场所陪客人散心消遣赚钱,一晃就是四个多月了,她已积攒下了两个大数,这足以让她欣慰,照这样干下去,用不上两年就能拿到给父亲治病的钱,就可以尽孝道了。
对董经理多给她小费,杨化学曾经琢磨过原因,无外乎是两个。两人喝酒唱歌时聊天自己说漏了嘴。她恍惚记得跟董哥说过进娱乐场所的原因,是为了赚钱给父亲治病,兴许是董哥可怜她。再一个说法就是董哥喜欢上她了,自己长得还算俊,身材也不错,是对她下筹码也说不准。但是无论如何,人家董经理是自己的客人,拿了人家的钱就要好生地待见,这是娱乐场所最起码的行规。
两人认识一个半月的一天,董经理给杨化学从旧货市场新买的手机打电话,说一块吃晚饭。杨化学正坐在楼上自己房里梳洗打扮,刚好也没来得及吃晚饭呢,就应下了。董经理跟杨化学说他在离歌厅不远的一家酒馆呢,已经点了菜,就等来人陪着喝酒。杨化学便胡乱梳了几下头发,再往脸上略微施了点粉,就出门了。她路过楼下时,看见房东也就是那个矮个男人正跟几个牌友坐在院子里打牌,他们喝着茶水,吸着烟卷,很悠闲的样子,真是让杨化学羡慕。
她想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呀,多么的自在。路上,经过一家食杂店她买了一包烟,是白沙牌子的,四块二毛钱。来城里不到半年的时间,她竟学会了吸烟卷,最先是汤丽递给她吸着玩,后来又吸客人的,渐渐地竟恋上了。她觉得自己寂寞、孤单,特别是想家时,吸这玩意,竟跟喝酒一样起作用,会起到麻痹神经的作用。但杨化学舍不得买贵的烟,自己花钱买四块钱一包的也挺好,反正吸了都能冒烟。
董经理果真就在离歌厅不远的一家烧麦馆里等着她,这是一家清真饭馆,门口挂着两个蓝色的酒晃,塑料布扎成的穗随风舞着,飘在进出食客的头顶。杨化学上下班时路过这家餐馆,也知道里面蒸的一种清真食品烧麦非常好吃,但却没舍得进去吃上一顿。
杨化学进门就看见董经理和一个瘦一点的男人在喝酒,她走过去捡空位子坐下,张口跟两人打招呼,然后拿起桌上的酒瓶子给他们满酒。董经理则捉了她的手拉她坐下,指着身旁那个瘦男人介绍说,是你们管片的罗所长。见杨化学一时没反应过来,董经理更加明确一点地说,就是肖村镇派出所的所长。这回杨化学听明白了,尽管自己只进城半年多,但她上班和居住的地方可都是在肖村镇,归人家管辖呀。而面前这个瘦男人还有官衔,是直接管着她们工作的那些娱乐场所的。
杨化学便起身端着杯敬酒,三个人喝的都是啤酒,天热的缘故,下馆子便都喝冰镇啤酒。杨化学说了两句客气话后,先把杯中的酒干了。董经理也跟着干掉了酒,只是那个罗所长只喝了半杯,便把酒杯放下了,接着吸手指头上夹着的烟卷。
桌上摆了四盘菜,有扒肉条、水爆肚、尖椒炒干豆腐,这三盘菜她认识,也吃过,可另外的一盘她不识得,也不好意思问,就边吃菜边给两人倒酒。三瓶啤酒进去之后,姓罗的所长掏出电话打给一个人,问工作进展得怎么样,要抓紧时间,干完活回个电话。
然后,三人便接着吃。董经理又要了两屉烧麦,杨化学吃一个之后,觉得很香,肉馅里面裹着一泡水,咬下一口跟流油般。她在心里琢磨,说白了就是家里母亲经常给她们姐妹几个做的蒸饺,包法不一样罢了。
饭竟然吃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杨化学看腕上的表,已经是八点钟了,她有些着急,这会儿歌厅早就上人了,估计姐妹们都已经披挂上阵,坐台赚钱了。但是董经理不说结账,她便不好开口,何况这个牛逼样的派出所所长还在座。杨化学就稳了稳心神接着跟两人喝酒,她心里想也快了,饭局一散,董经理就得带她去歌厅耍上一阵子,是不会少了她小费的。
果然,没几分钟,罗所长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便起身告辞,先走了。
董经理也去买了单,扯着杨化学的手出门。夜色里两人走出几米远后,董经理塞她手里几张钱,然后耳语着跟她说,去你家里喝茶吧,醒醒酒。你上次不是跟哥说你家里有新买的碧螺春吗?杨化学不好拒绝,人家是给了钱的,便拉了董经理的手往出租屋的方向走。她记得自己是跟董经理说过买了新茶的,是为了讨好他而已,没想到他信以为真了。其实,那半包茶叶并非是她买的,是一次坐台时一位客人点的,很小的那么一筒,就花了两百块钱。客人走后,就被她收起来带回家里了。
两人进出租屋院子沿楼梯回房间时,房东家里的牌局早就散了,屋里没有灯光,估计也是出去串门子了。杨化学引董经理进屋后,便忙乎着烧水沏茶,她忙碌的当口,董经理竟脱衣服躺到了杨化学的床上,笑着说他今晚不走了,酒喝得有些头疼。
杨化学知道董经理早就想睡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去了十几趟歌厅。每次都叫上她坐台,而且每次都多给她一份小费,这是情意呢,连傻子心里都会有个谱。在歌厅里边灯光的暗影下,董经理曾借着酒劲摸过她的奶,夸她的身子好,那其实不都是暗示吗,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啊。
杨化学趁下楼接水时,查看了刚才董经理塞她的钱,四张,比平时的小费多出了三倍。平时就算是多给她一张,那也只有两百块钱,而这次竟然是四百块。杨化学就打定了主意,睡就睡吧,难得遇上一个好主顾,不答应人家自己也是于心不忍,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呀,人家平白无故地就塞给你呀。
两人躺到床上的时候,董经理并不说话,他在暗色里骑住她光滑的身体,有节奏的动作起来。偶尔,他会伸出一只手,抚摸几下她的头发,然后,很快就结束了。
此时,杨化学的兴致刚刚被调动起来,可是董经理已经从她的身体里滑脱了,躺在一边喘息着。杨化学便用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捏了几回,而后自己的脸便红了。
丈夫死后两年多,她这是第一次弄夫妻间的事,真的很不满足。
董经理待喘息平静后,贴她耳根子说,睡吧,等明早歇过的。
杨化学觉得她的脸更红了。
5
这一晚杨化学睡得很死,她这阵子简直是太累了。她这份工作虽说赚的钱挺多,但真是熬心血。时间颠倒,睡眠明显不足,又喝酒吸烟熬夜的。天快亮时她隐约觉得董经理又碰了她,劲头还挺大,曾一度让她叫了几声,身体也轻松了不少。
可一觉醒来,身边却不见了董经理,外面已是日上三竿,很晴的一个好天气。
杨化学套上睡裙,起身拉开窗帘,见房东正在院子里捣腾前些天弄好的煤球。她就打开手机,打董经理的电话,接通后她小声地问董经理,怎么蔫不悄地就走了,也不跟她打声招呼呀?董经理在电话里跟她说,天没亮他就走了,急着赶一趟火车,出个门讨一笔欠款。董经理还在电话里笑着说,你睡的可真沉,跟死猪一样,折腾你都不睁眼睛。
董经理的笑声让杨化学的脸再一次泛起了红晕,赶紧说了句一路平安,就挂了电话。
叠了被子,再收拾了房间,杨化学想去洗个澡,去附近的一个小浴池,两年多没被人碰过身子了,咋也得去干净一下。在她要下楼时,汤丽给她打来电话,问她昨晚上为啥没去上班?杨化学赶紧撒了个谎说昨晚饭吃冷菜吃坏肚子了,一宿跑了十几趟厕所,现在才稍稍见好。汤丽在电话里笑着跟她说,你这病来得可真是时候,救了你呢。杨化学问咋说呢?汤丽告诉她昨晚八点多钟分局的警察去她们歌厅了,说什么黄赌毒行动,把所有的姐妹都带去盘问、登记,还都交了保证金,每人两百块呢。
杨化学忽然间明白过来,怪不得董经理拉她喝酒,酒后还不去歌厅玩耍,一定是事先知道了警察们要行动,把她择了出来。
她猜想,是董经理的那个朋友罗所长透露给他的,他才帮了自己,躲过了那两百块钱的保证金。
杨化学的心里不免热了一下,她这回来城里真是遇上了好人。
杨化学下楼时,房东跟她打招呼,说小杨你这人真是太见外了,你哥好不容易从乡下来一趟,你咋也得跟咱言语一声,我们俩喝两盅啊。你看他一大清早就忙三火四地走了,说赶早去洋桥的大市场买车件。
杨化学脸红了一下说,他还会再来的,这次家里的四轮车件坏了,等着修呢。
杨化学在往浴池走的路上想,董经理他还真的像个乡下人,他的脸盘就透着乡下人的纯朴,心也好着呢。
6
暮色四合时,房东男人在楼下喊杨化学下楼,帮他们买包子。房东男人和几个街坊组成了牌局,都还没吃晚饭,就拿出些钱来弄现成的晚饭。杨化学给他们买过几回,也给他们亲自下厨房做过,比如手擀面或者蒸馒头烙饼,她都弄得色香味俱全。
近一年的相处,杨化学跟房东男人的雇主关系整得挺融洽,偌大一个院落只有矮个子男人自己住着。从闲谈中得知,房东男人是有老婆的,也有孩子,可房东男人的老婆却长年出去奔走,去外面做事情,说直接点就是加入了一个什么传销组织,不管这个家了。偶尔回来一趟,就是取点值钱的东西,住上一天半载的,再走。房东男人跟杨化学说,瞎子闹眼睛,没治了,是上道了。房东男人有个儿子,在邻省的一座城市里学打篮球,真就不知道将来有没有发展,孩子喜欢,就由他去吧,不是有话说吗,找工作有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
杨化学通过董经理跟镇派出所的罗所长认识之后,经常在一块吃饭,觉得罗所长人是倔点,但也挺好接近。有一回房东男人的牌局被派出所的一个治安员给查封了,收走一些赌资不说,还把麻将给拿走了,正当房东愁眉苦脸的时候,杨化学掏手机给罗所长挂了个电话,说说笑笑地就把麻将牌给要回来了,惹得房东男人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杨化学有一次喝了酒后在心里想,房东男人指定知道她所从事的职业,人家不说而已,瞧起瞧不起的也没办法,兴许是为了赚她的房钱也说不定。杨化学帮房东男人买回包子后,出门奔自己单位走时,董经理给她打来电话,请她赴个饭局,并嘱咐她一定要喝点酒,好好替他陪一个客人,他正有求于人家呢。董经理还强调说,只要把他那位客人整高兴了,少不了她的小费。
正是董经理后面的话让杨化学动了心,关于这一点,董经理没有食言过,哪一次去歌厅消费时都要多给她一张钱的。前不久两人一起过夜后,清早离去时也是给她留足了钱的,进城来不就是为了赚钱给父亲治病吗,而要是不靠这些有钱的男人赚钱,啥时能攒够数呢?
杨化学打车赶到董经理说的那家酒店时,酒菜已经上桌了,三个男人在等她一个女人。杨化学落座后董经理便把她介绍给坐主宾的那个中年男人,说是其表妹,在文艺界工作,歌唱得好。那个中年男人脸上立马就露出一丝笑容说,人长得也不错呀。杨化学赶紧笑着说谢谢大哥夸奖,咱是徒有其表啊,经您这么一说,脸都红了。
董经理又给杨化学引见那个男人,市税务局的王局长,你哥我就是给人家扛活的,赚点银子养家餬口。那人倒是谦虚,连忙一迭声地说,是副局长,给局长当参谋助手的,哈哈千万别弄错,到啥时候都得摆正位置。
董经理说你瞧瞧人家王局长,人就是好,拽老头胡子过马路,牵须。
杨化学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就问董经理,怎么就拽老头胡子过马路呢,咋讲啊。
旁边坐着的另外一个稍年轻点的男人笑着解释说,是谦虚谨慎中那两个字,谐音嘛。
四个人便都笑了。
在接下来的介绍中,杨化学知道给她解释歇后语的男人姓邢,是王局长的表弟,个体户。
这次饭局菜很丰盛,山珍海味点了不少,喝的更是贵州的茅台,酒入口真是辣极了。四个人从晚上六点钟一直喝到十点半,包房里的地上全都是啤酒瓶子,真可谓是酒逢了知己。王局长很喜欢杨化学,每喝一杯酒都要夸上她两句,说笑之间两人还喝了交杯酒。
最终把王局长喝高兴了,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个月给董经理的建筑工地拨款。董经理要的就是这句话,赶紧提议去歌厅醒醒酒,几个人就结账去了。到歌厅后自然还是杨化学陪王局长,几个人又叫了两个杨化学的姐妹,一番的引吭高歌,直至夜深。
出歌厅送王局长走后,董经理随杨化学回了她的出租屋,躺在床上董经理告诉她说,这个王局长很难请的,他是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把他约出来的。自己的建筑工地的拨款就归他管,送了几万块都没眨眼皮。
末了,董经理跟杨化学耳语着说,这老家伙有点喜欢你,要是下个月还是不拨款,就得烦劳妹子你上了,替大哥冲锋陷阵,指定亏不了你。
7
杨化学从老家带来的一大塑料袋核桃,被她吃剩下一半时,余下的却都被房东男人要去了。估摸着能有十几颗,说是做药引子,治多年的哮喘病。杨化学暗中留下两颗,放到了自己的衣服包里,是想留个念想,毕竟是母亲亲手给她装在旅行袋里的。
核桃刚刚成熟,不过秋冬,是最有营养的时候。不像城里超市或商店里卖的,老气了,果实就会变得涩气而干燥,嚼在口中无味。
最近一阵子,房东男人跟杨化学处得挺好,每个礼拜天晚上都做红烧肉,都喊她下楼一块吃。边吃边说吃红烧肉的好处,特别是熬夜的人,多吃红烧肉能缓解睡眠不足造成的神经紊乱。
杨化学就挺感动,觉得房东男人很像自己的一个舅舅,小时候跟母亲回姥姥家去串门子,吃饭时她那个舅舅总是往她碗里夹肉块,没夹过一回菜叶。杨化学想,房东男人要是自己的舅舅便好了,那自己就可以住得自在些,更不用交房钱了。可是舅舅几年前就死了,基本上没享着啥福,可说是种了一辈子地。
杨化学知道,人和人之间相处,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两好割一好。她除了夜晚去上班,上午补一觉外,午饭后的时间她都会好好利用起来。洗自己的衣服,也帮房东男人洗,收拾屋里屋外的卫生,或者坐在一边看他和街坊邻居打牌,其间端茶倒水,买吃什烟卷,义务的伺候牌局。
季节进入七月份时,房东男人又招来一位住户,是个三十八九岁的男人,住到了她的楼下那间房里。男人自称他姓胡,给一家木材厂当司机,开卡车往外省运货。可男人说是说,却不经常回来住,三天五载的能瞧见一回,匆匆地在院子里洗把脸,便躲进屋子里吸烟卷。
房东男人跟杨化学说,估莫着也是个单身,日子过得清寡,乡下来的多半都不容易呀。杨化学便也跟着感叹,说就是就是,咱乡下人就是吃苦的命。但话又说回来,不吃苦哪能活人呀。
杨化学跟董哥在一起时,曾听董说过他的身世,农村兵转业,因寻不到工作而来城里混世界。他之所以能瞧上她这个乡下来的歌厅小姐,可能就缘于此。董经理抱着她身体时喜欢说一句话,咱的妹子呀。这句话会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反复地说上几回,直到把杨化学折腾得脸红耳热为止。她想这个城里男人是喜欢她的,这个至少说已在城里站稳脚跟的男人,对她生发了好感,愿意给她花钱,至于日后会不会娶她都会是无所谓的事情。所以她也对董哥有了好感,也愿意为他做任何事,那次陪他的客人什么王局长后,没过多久,又被董哥带去赴了一次宴,那个王局长很高兴她的到场,酒喝得畅快淋漓,而且立马答应给董经理的建筑工地拨款。当然,酒后杨化学被王局长带到了三环边上的一家豪华洗浴,继续喝酒。王局长果然是个城里男人,有权势更有情趣,对其身体进行了长时间的审美,可是王局长最终跟她做那件事时,却显得力不从心,仅三两分钟便败下阵来。事后,王局长不得不苦笑着跟她说,是太累了,每天一大摊子工作,真是忙得焦头烂额呀。王局长没有给她报酬,笑着跟她说,你董哥会酬谢你的。
果然,事后没几天,董经理就去了杨化学工作的歌厅,吃喝一番。走时给她丢下个红包,竟是整整的一千块钱。
8
七月中旬的一天晚上,矮个的房东男人喊杨化学下楼吃饺子,是茴香馅的,说是头伏第一天。
杨化学便去街门口的食杂店里买了块酱牛肉,拎了两瓶啤酒。房东就埋怨她乱花钱,说已经拌了一小盆凉菜,还炸了干辣椒。杨化学说给大哥加个下酒菜,没几个钱的。杨化学喝啤酒,房东男人喝自己泡的白酒,两人共同举杯,房东男人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杨化学说谢谢大哥。
期间,房东男人求她办件事,这很让杨化学惊讶,城里人竟然求她一个外来户办事情。但是听房东男人说了之后,她也就释然了,她觉得自己是有这个能力的。
房东男人求她去找找派出所的那个罗所长,看能否通过警方的力量帮他把媳妇弄回来,毕竟是自己的老婆,一日夫妻百日恩呢。怎么样也不能看着她在外面胡混坑了自己。
杨化学问房东男人怎么个弄法,房东男人说听别人讲警方好像能上网查找,只要有身份证就可以查到。杨化学说你这是件正经事呀,可以直接找罗所长他们呀,正儿八经地报案我看比求他个人帮忙要好。房东男人说他报案了,可接待他的一个民警说这种事情太棘手,传销虽说是非法活动但不属于重大违法违纪,警方没那么大的精力管咱这事。房东男人说话时有些着急,他就加上了动作,猛地拍了下大腿说,干脆这么跟你说吧,就是人家认为咱这事情属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倒不出空来管。
杨化学说你报了案还好,那咱就腆着脸给你求回情,跟罗所长说一下,但不知人家能否给面子呀。
房东男人从身上掏出五百块钱,推到杨化学面前说拿去请罗所长吧,现如今的人都很现实,不能白求人家呀。
杨化学把钱推回去说,先不用,等见过面再说。
晚上去上班时,杨化学觉得应该给老董打个电话,房东的事得求他出面,自己跟人家罗所长毕竟只有几面之交,在一起喝喝酒而已,没深交情。
杨化学给老董打电话时,老董的电话关机。等她坐了一个台回房间休息时,老董的电话才打进来,问他什么事,杨化学说是房东托她办件事情,需要董哥出面。老董说我开车去接你,咱见面说,是在歌厅吧?杨化学说是,你来吧。
杨化学知道老董最近打请了那个王局长吃几回饭后,心情很好,前不久还买了辆二手车。杨化学坐进老董车里后,老董便迫不及待地在她腿上摸了一把,然后才问她究竟是啥事情。杨化学说是房东的事,他托我请您去找找派出所的那个罗所长,帮他在网上查询一下他老婆的去向,就是跟你说过的离家出走搞传销那个女人,毕竟是夫妻一回嘛。
老董说白扯的事,搞传销的人大多是到处走,身形隐蔽,搞活动躲躲藏藏,网上也不一定查得到。
杨化学说查到查不到是警察的事,董哥您只要找一下罗所长就行了,咱不就尽到情意了吗,毕竟是咱的房东呀,理应处好关系的。
老董说行。两人说话间便把车开到了杨化学的出租屋旁,老董把车熄了火,跟着杨化学上楼,两个人俨然一对夫妻的样子。
临睡下时,老董从包里摸出一本存折,塞到杨化学手里说,是特意犒赏她的,里面有一笔钱,之后说了密码。
杨化学说为何?老董说还不是你帮咱陪好了王局长那个财神爷,不然咱的工地早停工了。对了,这个周末还需要妹妹出马呢,是跟王局长谈下半年的工程款,很关键的。
杨化学说行,只要是董哥的事,妹子尊听悉便就是。
两人拉灭灯绳,在暗色里动作起来。
窗外,突然间响起了雷声。杨化学说要下雨了。老董也跟着咕哝了一句,夏末就是雨水多。
9
这个世间其实有很多事,是非常偶然的,它们甚至来得是那么意外。
让人不可想象,也不敢想象。
可是偏偏这事情就让杨化学赶上了。
八月初的一天晚上,也就是老董跟她说的那个周末的晚上,王局长酒后跟杨化学回了她的出租屋。两人在做爱时,王局长为了尽兴暗地里服了老董给他准备的春药,竟然兴奋不已,令其一发不可收拾。结果在他将这次欢愉行将结束的时候,心脏病突发,昏厥在了杨化学的身上。时值深夜,窗外又没有月光,杨化学吓坏了,好在打老董手机竟然开着,她便让其赶紧开车过来。其间,也顾不得羞怯,下楼喊醒房东男人,求他帮忙,把王局长手忙脚乱地背下楼,等着老董开车过来送其上医院。杨化学真是没经历过这种事,就是父亲病重时去镇卫生院看病也没这么慌乱过。关键是王局长总是人事不省,她便跟房东男人谎称心脏病犯了。房东男人也没多问,到医院里也是跟着忙前忙后的,倒显出了平日里那句话:远亲不如近邻。
事情的发展真是出乎意料,王局长最终没抢救过来,于次日凌晨死了。
让杨化学不能理解的是,这件事情的串线人老董却在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后,躲开了。老董并非把事做得太绝情,他临走时交代杨化学一个人顶着,事情既然出了,也没什么可怕的。王局长是官员,哪方面都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大,影响不好。如果他搅在里面,势必会牵扯到工程款,那就谁都没钱花了。而后,老董塞给杨化学一个信封,说里面是一万块钱,以备急需之用。
首先介入这件事情的是肖村镇派出所,那个罗所长把杨化学和房东男人都请了去,询问事情经过。杨化学承认了带王局长回家里过夜的事实,并说了两人在一起的过程。在很快出来的调查结果中,表明了她没有撒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法医的尸检和结论也证明了王局长是服了性药,并且有心脏病史。但终究是出了人命,警方对杨化学做出了拘留十五天,罚款五千元的处理。房东男人也被处以罚款五百元。
杨化学被拘留的第五天,房东男人来看望她,给她提来了一网袋水果,并嘱咐她什么事都得面对,别太责怪自己。
杨化学有些不好意思,是自己不好,做了龌龊的事,还连累了人家房东。这份情不好补呢,她暗中打定主意,等从拘留所出去了,一定把罚房东那五百块钱自己掏腰包补上。再给人家买两瓶好酒,作为补偿。
房东男人走后,杨化学把网袋里的水果掏出来分给同室的几个女友吃,就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好几颗核桃,那分明是她从家乡带到城里来的。
杨化学把核桃抓在手里抚摸的时候,眼泪就下来了。睹物思人,乡下爹娘的面容便在她的脑海中一目了然地清晰起来。
杨化学便暗地里抹了眼泪,她想到同室有个因为跟丈夫吵架动了刀的女友,被拘留后就后悔了,逮谁跟谁唠叨,说她做错事了。从聊天中杨化学知道这个女友拿刀砍断了丈夫胳膊上的筋脉,直接导致了丈夫的残废。她出去后两人还得过日子,这不明摆着给自己添负担吗?杨化学禁不住在心里想,身边有个男人多好,自己的丈夫要是不死,能让她只身一人出来辛辛苦苦地赚钱吗?
10
在杨化学被拘留的十几天里,老董只来看过她一回,还一个劲地跟她诉苦。老董说自打王局长死掉,便没人给他拨工程款了,整个基建项目冻结,上面还派人核查以前的款项呢,真是难死了。老董说他正在四处筹钱,咋着也不能让工程停下来。老董临走时跟杨化学说,让妹子受罪了,日后一定有所补偿的。
杨化学是个心善的女人,她一度想把自己刚刚积攒下来的两万多块钱拿给老董,让他先救救急,但是老董没提,她也就忍住没说。
五天后杨化学出了看守所,是一块工作的姐妹汤丽来接的她。两人手拉到一块的时候,杨化学的眼泪水就流出来了,是憋闷也好,委屈也罢,反正杨化学是真的控制不住了。汤丽很是见多识广,赶紧从包里抓出一块手巾把杨化学的眼泪擦掉了。汤丽说没啥大不了的,说白了咱这都是为了生存啊,没办法的事。
汤丽带她去了和平桥附近的一家浴池洗了澡,又修剪了头发,最后去吃了韩国菜。两个人一餐就花掉了两百块钱,吓得杨化学直吐舌头。汤丽买单时只跟杨化学说了一句话,钱是他妈的身外之物,没了再赚。后来杨化学去歌厅上班时听其他的姐妹说,汤丽傍上了一个有钱人,是搞房地产开发的,姐妹的话又让杨化学吓了一跳,她心里想,老董不也是搞工程的吗,可越是这样越凶险呀,差点就让自己栽进去呢,她真是挺为汤丽担心的。
杨化学就想,无论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活着真的不容易。自己得好好干活,争取早点赚够给父亲治病的钱回到爹娘身边去。
这是杨化学一个多么朴实的想法,百姓成长的过程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那就是好好做活计,好好赚钱过日子。可是对于杨化学来说,却是事与愿违,生活竟跟她又开了个玩笑。
杨化学上班后没几天,就有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来歌厅门口找她,第一次见面后知道此人是死的王局长的外甥,声称是来找杨化学算账的。杨化学和颜悦色地问他找自己算什么账?男人说你是狐狸精,是你把我舅舅害死了,你把我舅舅害死了,就没有人帮我安排工作了。后来杨化学知道这男人果真是王局长的外甥,患有间歇性神经病,一犯病了只有他舅舅王局长能管得住他,而每次在他发病时王局长都言称要帮他安排工作。
经这男人一闹腾,杨化学就觉得太难为情了,全歌厅的人都知道了不说,老板也在跟她协商怎样能把那家伙弄消停了。经商量杨化学就休了病假,回家暂时待段时间,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回来工作。
因为,在杨化学坐台时,发生过突然间那男人闯进包房谩骂杨化学和客人的情况,造成的局面既尴尬又影响不好。
杨化学回到出租屋住了两天,突然起了个念头,何不趁此机会回家去看一下,她着实是想爹娘和孩子了。从乡下到城里干活,一晃就是快一年的时间了,真是时间如梭呀。
杨化学打定主意后便收拾行李,给房东男人吱会一声便去街上买东西。她想咋也不能空手回去的,最起码得给爹娘和孩子买点食品。杨化学登上回老家的长途汽车后,心里是充满了无比的喜悦。
杨化学也给老董打了电话,也就是告诉一声,老董说代我给你父母问个好吧,他人没在城里,在下边的郊县讨债呢,他没什么事。
房东男人倒是有事,嘱咐她回来时给他捎几斤核桃,留着作药引子用。
杨化学笑着答应着,并在心里想,捎啥捎,都是自己的山产品,值不了几个钱的,送他就是了。
11
一个多月后,也就是白露降临的九月的一天。杨化学坐着火车风尘仆仆回到城里来,并且回到她的出租屋时,房东男人家发生的一件事情让她惊呆了:房东男人的房门上挂了锁。锁是新锁,杨化学身上带的钥匙却打不开院门,她问了邻居,方知几天前房东男人竟然把房子卖了,杨化学就掏出老董给她的破手机给房东男人打电话,房东男人说是自己临时用钱,恰巧有个经销雨伞的人急需带院落的房子做仓库,看过房子后给的价钱很高,交易就成了。
房东男人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去找那个雨伞商,是人家换的锁,你的东西没动,你联系上后自己去取吧。
杨化学很恼火,心里想人走背时是喝凉水都塞牙,摊上王局长那件事就够窝火的了,没想到回家躲几天吧,回来把住处还弄没了。
一连打了几个电话才联系上那个雨伞商,是个挺和气的男人,跟她说房子她愿意的话还可以继续租,反正二楼他暂时不用。雨伞商的话倒给了杨化学一个意外惊喜,正好省了她四处乱跑找房的麻烦,杨化学就欣然地答应下来。
找雨伞商取了钥匙后,杨化学给房东男人打电话说给他带了核桃和乡下的红枣,有时间就过来取吧。杨化学还问房东男人为啥事那么急着用钱,至于把房子卖了吗?房东男人说媳妇在传销时犯了法,摊了官司呢,已经被公安机关抓起来了,要想捞人没钱哪行呢?杨化学听后叹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做好晚饭时,杨化学的手机响了,是老董打来的,说是不是回来了?要是回来了就晚上一块吃饭,有点想她了。杨化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站在窗前,手里捏着手机的机身,半天没说话,任凭老董的声音在话筒里喊着。
这会儿,杨化学是想起了她带给房东男人的那些核桃了,那些核桃就装在一个布口袋里,放在屋角。
杨化学想人是不是跟那核桃一个样呢?人的心也被包裹在坚硬的外壳里,不容易看清呢。
杨化学觉得大城市的生活是迷乱的,并不像乡下那些简单的日子,总是风和日丽,短短一年的时间,她感到身心都累了,是那种莫名的疲倦和孤寂。她咬着牙想,顶多再工作个一年半载的,等攒足了给父亲治病的钱,就回乡下去。
三个月后,雨伞商通知杨化学搬家,给她两天的期限,说这附近一大片的地带马上就要动迁了,所有的房子都得扒。果然,杨化学在去歌厅的路上就看到了她出租屋附近的许多房子的墙壁上都用红油漆写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杨化学没觉得意外,房子自己再喜欢,也没办法,要拆掉了嘛。可使她觉得意外的是搬家后没几天,接到了房东男人的电话,约她喝酒。杨化学赶到房东男人新住处后,看到的是房东男人脸上的泪水。杨化学说是嫂子没捞出来吗?房东男人说花了不少钱,总算找到接洽的人,已经答应两个月后把事办成。杨化学说那你还哭啥呀?房东男人说是他被骗了,骗子就是那个雨伞商,那家伙用看似很多的钱买了他的房子,可很快就赶上动迁,赚到了比这多几倍的钱。
杨化学明白房东男人说的话了,她觉得房东男人可怜的当口,又暗自感叹,真是世道颠簸,人心险恶啊。按房东男人的话说,那个雨伞商是事先便知道这片地带要动迁的,才以高价买房子,赚中间的差价。换句话说就是跟房东男人玩了个花招,做了回不亏本的买卖。
杨化学给房东男人的杯子里倒上酒,跟他撞了一杯,说事已至此就别想那么多了,我们都是普通的人,普通人还是得老老实实过普通的日子。
房东男人把满满一杯酒喝光后说,是呀,这事搁谁身上都没办法,怪咱没眼光。人家又没抢咱的房子,只是公平交易而已。我倒是想通了,等你嫂子捞出来,我就带她去孩子学习的地方,做点小买卖,好好过日子。
杨化学说大哥能这么想就对了,她说着话就拿酒瓶子给两人的杯子里满酒,此时的天已经很凉了,她看见房东男人的身上还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短衫,她就打定了一个主意,下午去趟地下商业街,给他买回一件棉质的长袖衬衣来,房东男人对她的好,是记在心里的,尤其是自己刚来租房那天,房东男人夜里给她煮的那几个红皮鸡蛋,着实地暖在心里呢。
自古不是有句老话嘛,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话在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