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01700000061

第61章 61奇袭

清早。

在家里,鲁迅遭到了一次突然袭击。

他照例的夜深方睡,很迟才起来。正当熟睡之际,女工进来叫醒了他,说:“外边来了一个师范大学的杨先生,杨树达,说要见你。”

他立刻知道了那是杨遇夫,名叫树达的,因为邀自己讲课,曾经来访过一次。他一面起来,一面对女工说:“请进来吧。”

时钟:9点20分。

客人进来了。鲁迅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他并非熟识的杨树达,而是一个二十多岁,方脸,大眼,大有学生风的陌生青年。穿一件藏青色的长衫,时式的大袖子,手上拿一顶很新的淡青色中折帽,还有一个彩色铅笔的扁匣子,咯咯咯地发出摇动的响声。

“你是谁?”鲁迅疑心刚才听错了。

“我就是杨树达。”

哦,原来是一个和教员的姓名完全相同的学生,鲁迅想,于是问道:“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出来的?”

“我不乐意上课!”

对于这样一个孤行己意的傲慢的青年,该说些什么呢?鲁迅随口问道:“你们明天放假吧……”

“没有,为什么?”

“我是接到了通知的……”鲁迅一面说,一面想,他连学校里的纪念日都不知道,可见已经许多天没有上课了,不,也许本来就是那类假借自由的美名的游荡者……

“拿通知给我看。”

“我团掉了。”

“拿团掉的我看。”

“拿出去了。”

“谁拿出去的?”

奇怪!这个人怎么如此无礼?鲁迅接着又想,听口音似乎是山东人,那里的人大多率直,况且青年人思想简单……或者,他知道我不拘礼节的也有可能……但他终于怀疑起来,问:“你是我的学生吗?”

“怎么不是!哈哈哈哈……”

“那么,你来找我干什么?”

“要钱呀!要钱!”

“要钱有什么用?”

“穷呀!吃饭不是总要钱的吗?我没有饭吃了!”青年手舞足蹈起来。

“怎么向我要钱呢?”

“因为你有钱呀!你教书,做文章,自然钱多得很!”他说着,脸上现出凶相,手在身上乱摸。

大约从哪里看了些上海的恐吓团之类的报道,便这么模仿起来了,还是得防着点。鲁迅想了想,便略略移动了藤椅,准备紧急时容易取得抵抗的武器。

“钱是没有的。”他决定地说了。

“说谎!哈哈哈,你的钱多得很。”

正好女工端茶进来,青年立即指着鲁迅问道:“他不是很有钱吗?”

女工很害怕,终于回答说:“没有。”

“哈哈哈,你也说谎!”

女工见状,慌忙逃了出去。这青年换过一个坐位,指着茶的热气说了声“多么凉”,目光便又落到鲁迅身上。鲁迅想:该是讥刺我不肯借钱,是凉血动物了,但决计以沉默对付他。

“拿钱来!”他忽然大声叫道,手脚也愈加舞蹈起来,“不给钱是不走的!”

“没有钱。”

“没有钱?你怎么吃饭?我也要吃饭。哈哈哈哈……”

“有我吃饭的钱,没有给你的钱,——你自己挣去!”

“我的小说卖不出去。哈哈哈!”

鲁迅想:他或许投了几回稿,没有登出,气昏了。然而为什么向我为难呢?大概是不喜欢我的小说的吧?或许,该是得了神经病?……

“你要做就做,要不做就不做,名人一做就发表,拿稿费,还说没有钱?哈哈哈哈!晨报馆的钱已经送来了吧?哈哈哈!什么东西!周作人,钱玄同;周树人就是鲁迅,做小说的,对不对?孙伏园;马裕藻就是马幼渔,对不对?陈通伯,郁达夫。什么东西!Tolstoi,Andreev,张三,什么东西!哈哈哈,冯玉祥,吴佩孚,哈哈哈……”

“你是为了我不再向晨报馆投稿的事而来的吗?”鲁迅心里起了新的疑惑。

“反正不给钱是不走的。什么东西,还要找!还要找陈通伯去。我就要找你的兄弟去,找周作人去,找你的哥哥去。”

连兄弟都要找遍,大有恢复灭族法之意了。鲁迅想:古人的凶心,的确都已遗传给了现在的青年。但他又觉得,这动机未免有点荒唐可笑;想着想着,竟自个儿微笑起来。

“你不舒服吧?”青年问。

“是的,有些不舒服,因为你骂得不中肯。”

“我朝南。”他忽而站起来,对后窗说,不一会就在床上躺了下来。

这时候,鲁迅拉开窗幔,使不速之客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些。果然,青年有所动作了,眼角和嘴角都颤抖起来,每一抖都很费力,但不多时也就平静了。

说是疯人的神经性痉挛吧,颤动何以这样不调匀,牵连的范围又何以这样大,这样不自然呢?鲁迅想,一定是装出来的。

他最憎厌装假。这样,先前的纳罕和尊重之意,全都消失了,只剩一种近乎作呕,或沾了龌龊东西似的心情。从语言和动作综合看来,青年的本意无非是用无赖和狂人的混合状态,施以侮辱和恫吓,使自己和他所提及的人们都不敢再做辩论或别样的文章;万一遇到麻烦,则又可用“神经病”作盾牌进行抵挡。——谁说现在的青年单纯而且偏激呢?

青年躺着,咿咿呀呀地唱起歌来。

鲁迅坐在一边,跟着他的歌调吹响口哨,借以嘘出心中的厌恶。

“哈哈哈!”青年翘起一条腿,指着鲁迅的鞋尖大笑。

鲁迅知道他在嘲笑自己早已磨破的鞋尖,但是并不理会。假象一旦识破,也就毫无兴味了。

青年忽而起来,走出房外去,极灵敏地找着厕所小解。鲁迅跟在后面,也相陪着走进厕所去,回到房里,青年重又开始无止的聒噪:“吓!什么东西!……”

鲁迅不耐烦了,但仍然恳切地说:“你可以停止了。你的疯完全是装出来的。当然,你此来也还有着别的目的,这我也知道。如果是人,见人可以明白地说,何必装怪相呢?我说,你还是说真话吧,否则所有工夫都是白费的。”

他好像没有听见,眼睛却注视着壁上的一幅水彩画,过了一会,便指着那画大笑:

“哈哈哈!”

鲁迅厌烦极了,便伸出鞋尘一触他的胫骨,说:“已经知道是假的了,还装什么呢?倒不如直接说出你的来意。”

青年仍然没有听见似的,徘徊了一会,突然取了折帽和铅笔匣子,向屋外走去了。

这可完全出于鲁迅的意想之外,他追了上去,拉住青年的手,说道:“何必就走,还是你自己把来意说出来,好让我更明白些……”那青年一手乱摇,闭了眼睛,拼了双手向前推挡。拉与挣之间,两个人终于到了大门口。

青年走了,傲然而且从容。

女工早已把情况告诉了鲁瑞她们,大家都非常紧张,等鲁迅进门以后,便立刻围拢来探问究竟。鲁迅把情形简单说了,判断进来的人很可能是流氓,是别人派来捣乱的。跟着,他布置说,事情还是防备点好,倘有人来,先问清楚是谁然后开门,再把门闩插上……

因为这人声言要找周作人,鲁迅心里很着急,但是又愤于日本女人的不测之威,怕传去口信会引起讨好之嫌。不过那结果,还是让人把消息捎给了八道湾。

“你不舒服吧?”

每记起白天的这句问话,鲁迅便不胜气恼。一个人无端地被侮辱,被侵害,还会是舒服的吗?对于中国的情形,他本来已经作了很坏的推断,但还没有预想到文化界对于他的敌手,竟至于使用疯子做武器,而这疯子又是假的,而装这假疯子的又是青年的学生……

他决意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写出来,一者暴露幕后的鬼祟,二者表示自己的愤怒和侮蔑。他不是那种冷静的人,只要情绪一来,非得把文章写完不能睡觉。

一个晚上,就放下了四回笔。女工虽然将门关了起来,听得打门声却不敢出去,总是通知他亲自去开门。

他确乎受损了。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一周以后,有几个学生告诉鲁迅说,那天访问他的学生叫杨鄂生,确实是神经错乱的,来访的当天是发病的头一天,此后病情就愈加严重起来了。

鲁迅听了,心里十分沉重。

他相信学生的反映会是真实的,因为自己对于神经病患者的初发状态并没有实见,也未曾注意研究过,自然很容易看错。自己翻译过不少有关疯人的故事,也写过疯人,疯人的命运是极其惨苦的。怎么能凭了多年的世故,便平白给一个清白无辜的病人以诬陷呢?何况遭了诬陷他也不能辩白!少年时候,被衍太太放出的流言所中伤,那印象实在太深了,不料今天自己竟也成了一个诬告者!当他知道了这学生是一个疯人,这时,倒真心希望这一回是装出来的。然而事实是事实,有什么法子呢?

记事的文章已经发出去了,他只好立即做一份辨正的声明,寄到语丝社去。

声明说,在前一篇记事中,由于自己神经过敏的推断的几段应该注销,但记事本身仍然可以保留,原因是:它意外地发露了人与人之间,至少是自己与这青年之间的互相猜疑的真面目。最后,他表达了由衷的祝愿,希望病人从速地回复健康。

过了三天,文章终于出来了:《记“杨树达”君的袭来》。

发表的当天,鲁迅接到署名李遇安的一封信,还有一篇文稿,那是读了文章以后,特意说明同学杨鄂生的情况的。读过之后,他觉得先前的一点辨正实在太简单,太无力了,实在不足以挽回损失的一切。他完全陷入了痛苦的自责之中,良久,才将补救的办法写信告诉了孙伏园,虽觉同样的简单无力,但也只得仍之了——今天接到一封信和一篇文稿,是杨君的朋友,也是我的学生做的,真挚而悲哀,使我看了很觉得惨然,自己感到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他已经陷入这样的境地了,我还可以不赶紧来消除我那对于他的误解么?

所以我想,我前天交出的那一点辩正,似乎不够了,很想就将这一篇在《语丝》第三期上给他发表。但纸面有限,如果排工有工夫,我极希望增刊两板(大约此文两板还未必容得下),也不必增价,其责任即由我负担。

由我造出来的酸酒,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喝干。

同类推荐
  • 慈禧全传之伟大的统治者慈禧太后(第三部)

    慈禧全传之伟大的统治者慈禧太后(第三部)

    我到达中国开始在《香港孖剌西报》的工作时,义和团运动已经发展到顶峰了。从外国记者和中国沿海居民的口中,我常常可以听到诸如“慈禧太后是个嗜杀成性的老泼妇”或“慈禧太后是一个杀人女魔王”的话语。时代在不断变革中前进。近年来,我常常从美国人口中听到对慈禧的赞美。美国人毫不吝啬地给予慈禧太后以热情的赞美,我承认,我并不能解释清楚其中的缘由,但是这并不能否认欧洲人对慈禧太后的厌恶。
  • 百位世界杰出的政治家(下)(世界名人成功启示录)

    百位世界杰出的政治家(下)(世界名人成功启示录)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漫长的世界历史画卷上写满了兴盛与衰亡、辉煌与悲怆。多少风流人物,多少英雄豪杰,在历史的长河中悄然隐去。然而,仍有许许多多曾创造了不朽业绩的杰出人物名彪史册,业传千秋。拭去历史的风尘,人们依稀看见那些改写人类历史的政治家、军事家;人们仍旧忆起那些拯救人类危机的谋略家、外交家;人们还会记得那些推动人类文明进程的思想家、科学家、发明家;人们至今难忘那些为人类生产精神盛宴的文学家、艺术家;人们深深感谢那些创造人类物质财富的企业家、经济学家。
  • 南北欧现代著名作家(世界文学百科丛书)

    南北欧现代著名作家(世界文学百科丛书)

    作家是以写作为工作者,从事文学创作有成就的人。本书是丛书中“文学大师篇”中的一本,介绍了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塞尔维亚和黑山、意大利、罗马尼亚、希腊、西班牙、挪威、瑞典、冰岛等南北欧国家现代著名作家。
  • 流年碎影,民国女子的爱与忧伤

    流年碎影,民国女子的爱与忧伤

    本书甄选24 位知名的民国才女,用细腻的心思和唯美的笔触,将读者带入一段段充满传奇的人生故事中。她们有的是出身豪门的名媛,尊贵、高雅;有的是书香才女,出语惊人、绚烂如花;有的是风月场里的明星,烫着时髦的头发,穿着香艳的旗袍,妆容精致,眼神中流淌着忧伤……她们姿态万千,在那段岁月里演绎了不同的人生传奇。那些泛黄的老故事,经尽岁月沉淀,泛着独特的风韵与芬芳。本书作者搜集了大量资料,梳理湮没在时间长河中的如烟往事,以女性的直觉和独特的视角,走近那些风华绝代的民国女子。这不仅仅是一部怀旧之作,更是品爱之旅。
热门推荐
  • 异瞳太子的多面小狂妃

    异瞳太子的多面小狂妃

    她本是现代性格迥异的一代兵王,却因一次暗杀而穿到异世与她同名的寒茜公主身上,而这个寒茜公主居然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她表示深深的肝疼。而他是异月国的太子,有着血蓝两色的瞳孔。为人冷酷无情。当异世兵王遇上冷酷太子又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让大家拭目以待吧!
  • 异界的二次元变身

    异界的二次元变身

    身为男儿身的安露露稀里糊涂的就穿越了,“穿越是好事,穿越是好事!”他这样暗示这自己,不过当他看到河面倒影上映着一具娇小的身体,和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时,这分明是一具小女孩的身体。“老天我恨你――”
  • 宠兽无双倾世召唤师

    宠兽无双倾世召唤师

    金牌杀手叶染,因为一场意外,穿越至血染大陆。人人皆知叶家三小姐是废柴之身,“懦弱,无能,痴傻,草包”就是这三小姐的标签。无人知晓她已不是原来的废柴,早就浴火重生,偏偏无人看破。唯有他慧眼识珠,对她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到最后,尘埃落定,洗尽铅华。他持着她的手,踏遍天涯。
  • 浮生若梦

    浮生若梦

    楼阳湖旁开满了鲜艳的彼岸花,微风携带着花香,沁人心脾,你对我说花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但最后,繁华三千,铮铮誓言,却抵不过一场孽缘。蓦然回首,才知道一切只是浮生梦一场。服装设计部的设计师王诗芪一直以来患有短暂性头痛,并且发作时还会出现一些模糊不全、支离破碎的画面。有一次病复发,但那些画面却清晰浮现,王诗芪看到了画面中与她相貌一模一样的女子—召墨兰,并且王诗芪也因车祸拉开了前世的序幕……
  • 瑾花

    瑾花

    对于林瑾来说,对父亲的和生活厌恶已经让她无可奈何。但是在她的生命里有些人的出现让她想要努力的变成像她名字一样的木槿花,坚韧的活着。
  • 不想再用爱去恨

    不想再用爱去恨

    本小说以“我”的发小也是闺蜜的岳小颖和他的冷酷摩托王子-郑雁峰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同时穿插了”我“对高中班班长的”暗恋“式情感,大学”哥们儿“式闺蜜月蓉的情感等,真实再现九零后女生对情感的坚持和执着,在科技和自媒的疯狂冲击下,被贴满各种标签的”我“们毅然选择带着心中当初那份美好在爱情这条跑道上执着地跑下去,也许我们永远都跑不到终点,但我们谁都不愿停下脚步......也许正如郑雁峰那首歌里写到的那样”不想要再用爱去恨,也不想要再用恨去爱,只想在那风清云淡的时候,静静地想想你,想想泪......"
  • 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

    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

    这是爱的凭证,也是旅途的记忆,千山万水的行走、春花秋月的情愫、沧海桑田的历程是青花上唯美的线条。十指抚过,有岁月的砂砾落下,如晨钟暮鼓撞击心房……生命没有停止,路依然在脚下延伸,躲在背后的繁华和落寞成为风轻云淡后的莞尔一笑。当逝去的身影化为尘泥,文字里的誓约保留着最初的色彩,在记忆的扉页上题写着我们的地久天长。谁是那长发及腰的女子,谁又是天涯外的风雪夜归人?错失的情缘遗忘的片段是不敢触碰的迷离,在爱的深潭里挣扎,用温情补缺、这座爱的城堡从此留下一个永恒的主题!
  • 网游之第一世纪

    网游之第一世纪

    一个对武器了如指掌的后备特工,带着游戏里认识的几个伙伴,勇闯游戏江湖。
  • 这个夏天,阳光灿烂

    这个夏天,阳光灿烂

    毕业季……终究是躲不掉了吗?曾经多少次想要淡忘这一时刻的来临。到头来,依然会幻化成一场梦,一段影……
  • 皇贵妃

    皇贵妃

    活着,只能是一场又一场的阴谋!哪怕重生,也摆脱不掉命运的玩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