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每一位王朝立国,都要为自己王朝的合法性寻找理论依据。殷人尊神,“率民以祀神”;周人敬天,“丕显玟王,受天有大命”。古代思想家的言论和著作,从学术研究来说,是为了探究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奥秘和规律,实现人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自由发展和自我完善的理性思维。从政治方面来说,不管思想家愿意不愿意,有意或无意,都是在为治理社会提供理论依据或规划蓝图,促进社会的有序发展。阴阳五行学说的提出也是如此。它先在东方兴起且被看重,后来,秦始皇帝借邹衍的“五德终始”学说,作为自己立国的理论依据,证明秦王朝政权的合法性。借他人的学说,化妆自己的政权。从古代中国的文化哲学的观点看,这是一个进步。经秦的倡扬,五行学说对中国古代乃至现代均有深广的影响。
(一)阴阳与五行
古人观察世间事物,发现事物变化都有一正一反两个方面,也就是一阴一阳,这便是较早的阴阳思想。比较集中反映这个思想的著作便是《周易》。关于《周易》的作者,一说是伏羲,一说是文王。由自然界的阴阳变化,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联系到自然与人,自然与动物,均分阴阳,如男女、生死、牝牡等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进一步发展到社会人事、政治、经济等均以这两种对抗而又统一的物质势力的运动而孳生和发展,如君臣、父子、胜负、强弱等等。这是由物质而人事,进一步发展到社会现象、社会生活、伦理道德、政治制度。阴阳是变化的、发展的、运动的。由一阴一阳而排列组合为六十四卦象,用以解释纷繁的社会人事现象,所以它是早期的辩证的思想。
阴阳思想出现于中国的殷周之际,到春秋战国时期,五行学说大倡。它是以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为依据而发展起来的。较早论及五行思想的是《洪范》这篇文章。周武王克商后,箕子向武王说:
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五行……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关于五行的提出,早在夏启嗣禹位时便提出了这个概念,约为公元前2196年。
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之罚。
孔颖达疏:六事,天子六军;五行,《正义》曰:五行,水火金木土也,分四时,各有其德。五行,在人为仁义礼智信。对五行及其性质的具体说明,则在《洪范》。《洪范》不但指明五行的具体所指,并将五行扩大到“五事”、“五纪”、“五福”等方面。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义,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
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
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
《洪范》虽托名箕子,但最迟不过战国。有学者论证其为战国作品。事实上,春秋战国以后,是五行学说大倡的时期。成书于此时的不少著作,多有论及。
史伯向郑桓公说:“夫和贵生物,共则不继,以它平它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
宋国大夫子罕说:“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
《管子》则将五行与四时相配,进而论证五德:
是故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之合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然则,春夏秋冬将何行?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南方曰日,其时曰夏,其气曰阳,阳生火与气……中央曰土……其德和平用均。西方曰辰,其时曰秋,其气曰阴,阴生金与甲……北方曰月,其时曰冬,其气曰寒,寒生水与血。
《礼记·月令》被认为是战国时代的作品。将五行同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密切结合。五行配四时,五行配天下,配五音十二律等等。以其配置,人生社会事物无不与五行相关,无论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
《月令》的这种配属,将天时、人事、社会行为、天地神明都包括在这五种物质中,设想了一种构架,一种社会人生图式。它本身是以物质为本原来解释世界,解释天时人事的。它也是为指导一年中的农业生产活动的。它有唯物主义的内核,也有指导生产活动的积极意义。但是,在解释社会的复杂现象时,却简单化、图式化,从而陷入了唯心论和机械论。在对待当时的统治者时,有意无意地在维护着统治者的权威和利益。
但是,所有的理论,只要不是有意在曲解,有意地为某种事物回护的话,总有它积极进取的一面。阴阳五行学说终究在探寻着世界的运动。虽然由于当时的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的科学和知识受到时代的限制,认识水平也受到客观的影响,还不能揭示天时人事的本质,但是,这种学说承认世界是物质的,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因此,它也有意无意地否定着现存的政治统治,这就是变,就是运动。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
子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尽取诸乾坤。
这种运动变化与训示人应“自强不息”、“通其变”的思想,较殷人尊神,周人敬天,实际都在尊敬上帝的思想方面大大地向前进了一步。于是,便出现了另一位思想家邹衍,总括了阴阳五行思想,提出了新的理论,为新王朝鼓吹呐喊,这便是“五德终始”学说。
(二)邹衍与“五德终始”
邹衍(前305-前240年),《史记》无专传,附于《孟子荀卿列传》。孟子后有邹子之属。邹衍是齐人,早年曾是儒家之徒,《盐铁论》云:“大夫曰:邹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旷之道。将一曲而欲导九折,守一隅而欲知万方,无准平而欲知高下,无规矩而欲知方圆也。于是推大圣终始之运,以喻王公列土。中国名山通谷以至海外。天下八十分之一,名曰赤县神州,而分为九州,绝陵陆不通乃为一州,有八瀛海圜其外,此所谓八极,而天下际焉”。批评邹衍“非圣人,作怪误,惑六国之君以纳其说。此《春秋》所谓匹夫荧惑诸侯者也”。“邹子以儒术干世主,不用,即以变化始终之论,卒以显名”。儒术是治国之道,而非霸主之法,所以战国纷争的年代,难有市场。这同商鞅见秦孝公,先讲王道而不受孝公重视,后称霸道始被重用是一个道理。邹子以五行终始之说“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其在战国六国中尤其是燕齐地区之影响可见一斑。司马迁感叹其比孔子、孟子在当时都要见重于诸侯,以致疑其“亦有牛鼎之意乎”?
邹子的著作,按《汉书·艺文志》有《:邹子》四十九篇。班注:名衍,齐人,为燕昭王师,居稷下,号谈天衍。《邹子终始》五十六篇。师古曰:亦邹衍所说。依此说,则邹衍所著四十九篇,而其徒集其“所说”的五德终始有五十六篇,共计一百零五篇,而《主运》实为邹子在燕时所著。邹子著作多,而口辩亦强,时公孙龙以善辩称,是名家的佼佼者。《法言》曰:“公孙龙诡辞数万”,但与邹衍辩论,亦理屈而辞穷:“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至赵,言之道,乃绌公孙龙”。可见其为善辩者也。其所著书今虽不存,但其主旨则散见于后代著作所引之只言片语。《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所引最多:
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植,物类所珍,因以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从司马迁对邹子的学说所作的提要看,其学说大致有两个方面:一是自然地理方面,对天下地理的区域论述及对中国地理区域的划分;二是对社会政治制度的论述,对有国者的警示。掌权者初听其理论,还想改弦更张,但因为其闳阔怪迂,并不能为时人所理解,难于推行。所以扬雄说:“邹子迂而不信”。李轨注云“迂回不可承信”。人类性格中的弱点之一便是对愈不可理解、愈感到神秘莫测的理论或事物,愈怀着敬惧的心情去接受。所以虽“不可承信”,但却“惧然顾化”。平凡的民众如此,身居高位的帝王也不例外,以致尊仰有加。
司马迁在他的提要中,仅提供了一句“五德转移”,而对其具体的内容却未述及,在其他的后人著作中有零星的记载。《吕氏春秋》云:
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蝼,黄帝曰: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
明确地将五行与朝代兴替结合了起来。五行相胜,由黄帝排到了周,且说明,现在水气胜已经开始,新的王朝呼之欲出了。《吕氏春秋》成书于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且著于秦,自然是为秦王朝张目了。《淮南子·齐俗训》:
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高诱注:封土为社),祀中?葬成亩,其乐《咸池》,承云九韶,其服尚黄(高诱注:舜土德也)。夏后氏其社用松,祀户(高诱注:春祭先户,夏木德也)。葬墙置?其乐《夏龠》九成九佾,六列六英,其服尚青(高诱注:木德故尚青也)。殷人之礼,其社用石,祀门(高诱注:秋祭先门,殷金德也)。葬树松,其乐《大?晨露》,其服尚白(高诱:金德,故尚白也)。周人之礼,其社用粟,祀灶(高诱注:夏祀先灶,周火德也,邹子曰:五德之次,从所不胜,故虞土夏木),葬树柏,其乐《大武》,三象棘下,其服尚赤(高诱注:火德,故尚赤)。
左太冲《魏都赋》李善注引《七略》:“邹子有《终始五德》,从所不胜,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
以上便是邹衍的完整的理论体系,他的理论的出发点是从小推论到大,即“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对历史的推论是从现在向过去推衍,即“先序今以上至黄帝”。这是他研究自然及人生社会的方法论,即由小到大,由近及远,由今推古,他推衍出世界之大。可见,邹衍之前的诸子对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的自然地理不是很清楚的。邹衍首先提出了大九州的世界地理概念。这个概念的提出,显示了邹衍思想的弘达高绰。这一思想对当时的思想家无疑是一次冲突和解放。以后《吕氏春秋·有始览》、《淮南子·地形训》等著作对中国古代和世界地理所猜测的数字,无疑都是从邹衍这里来的。邹衍对社会政治的主张是“必止乎仁义节俭”,及对“有国者”的淫侈和不能尚德的批判和救治。为了实现他的政治主张,他利用阴阳五行学说关于变化发展运动的思想,提出了“五德转移,治各有宜”的理论,警告统治者应该“守德”,否则这德便会转移,你的王朝便也终结了。总的来说,邹衍的学说在当时还是积极进取的。这就难怪齐、晋、赵各国的君主贤相趋之若鹜了。他的五德终始又是循环的,有历史循环论的意思。我们不应苛求一位古代的思想家,只需看他提出的理论较他的前人有哪些新的突破和创意也就可以了。毋庸置疑的是,在那个时代,他的自然观、社会观与历史观确也是有可取之处的,而且对后世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关于邹衍五德终始的历史发展也就是“相胜”的过程,依据上面引证的《吕氏春秋》、《淮南子》及刘歆《七略》可知,是依:黄帝(虞)—夏—殷—周的顺序排列下来的,他们分别承接的是土—木—金—火各德,按其次序,下面便该是水德了。
(三)秦对阴阳学说的利用
前文曾说,《吕氏春秋·应同》为秦王朝张目,事实也确是如此。秦帝国建国以后,于秦始皇帝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初立国的秦帝国,便顺理成章地扯起了“五德终始”这面旗帜,作为自己王国的护身符,宣扬秦帝国的合理性。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这段话反映出以下几点:第一,以五德终始为依据,宣布秦政权的合法地位,水德代火德,是符合五德终始规律的;第二,所有政治上的标识全改为符合水德含义的标志,包括朝贺、衣服、旌节、数、车舆、步等;第三,水德的政治法令特征,是急法,刻削毋仁恩和义。关于秦推衍五德终始的过程及秦符应水德的依据,《史记》也有记载: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出溢。周得火德,有赤鸟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名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
文公(公元前765多年—前716年)距秦始皇帝540多年。当时是否获黑龙,自然是谁也不清楚的。阴阳五行之徒,从五百多年前造出这一个典故来,原本也是为了朦胧地证明秦应的是水德,在五百年前便有了。造出五百年前文公获黑龙的故事,哪怕是虚构的故事,是为了现在的秦王朝的政治服务的。
五德终始理论是怎么传到秦的呢?它是通过邹衍的传人传到秦国的,最晚到吕不韦主编《吕氏春秋》以前便传到了秦。秦王政曾质于赵,吕不韦也是在邯郸认识秦王政的。邹衍学说在赵同样有很大影响。邹衍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便是明证。邹衍生于前305年,死于公元前204年。他死时,秦王政已二十岁。公元前251年嬴政返秦。他在赵国生活了九年,虽然是小孩子,但已到了懂得社会的年龄了,加之吕不韦的广泛交游,五德终始学说传入秦便是自然的了。《汉书》云:
自齐威、宣时,邹子之徒论述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元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班固说“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而用之”,将五德终始传入秦,说得有些晚了。秦王政八年(前239年),《吕氏春秋》已以五德终始为秦张目了。秦以水德王,尚法。《史记·集解》引服虔曰“政尚法令。瓒曰:水阴,阴主刑杀,故尚法”。这是从五德终始理论出发对秦的苛法、专以刑杀为威作出的解释。
五德终始学说影响秦法酷严,这在秦的法律中早有记录,最集中的便是睡虎地秦简。汉代人也说过:“秦法繁于秋荼,而密于凝脂”,“秦法重”。始皇帝时已开其恶例,二世时又行督责之术,使全国不啻成为一个大牢狱。不但有各种刑事、民事、政治罪,还有思想罪、言论罪,读书也有罪,人民动辄得咎。我在《秦始皇评传·秦始皇的法制》一章中对此曾作过论述。
阴阳五德学说在上层社会的反映是急法,在下层社会的反映便是鬼神信仰。在睡虎地秦简中便有不少的记载。
有许多关于五行相生相克及《日书》中吉日凶日的记载,说明这种思想已经深入到了人民的社会生活中去了。天真的人民倒还是真的信了这一套学说。任何思想一旦深入到社会底层,它便生了根,有极强的惰性。一直到现在,这种思想还在为数不少的人的思想和行为中起作用。
现在,我们要进一步作些考察。邹衍的学说的主旨在于纠正战国时期统治者“淫侈不能尚德”,希望他们能“必止乎仁义节俭”。从阴阳变化消长的道理上,给他们以警告。但是,学者的学说,到了政治家手中,都要变形。邹衍的学说,为秦的统治者所用,就变了味道。秦始皇帝便将这个学说当作一面旗帜,用来论证自己统治的合法性,至于邹衍理论的其余的进取、尚德的部分,便被秦的统治者抛弃了。这是将前人理论割裂开来,为我所用的一个古代典型。
秦法严酷,历代不少学者都说是水主阴,阴主刑杀,所以秦法严酷。这实在是一个错觉。政治的宽严,其决定的方面在于统治者,而不在于水德或木德。掌握政权的统治者,尤其在古代的君主专制社会,是决定于皇帝个人的文化修养、政治修养、个人经历、历史遗传、个人性格、个人品质等方面。接受一个学说的哪一部分,也是如此。关于这一点,我在《秦始皇帝的性格》中有专门论述。所以说,秦始皇帝是借用了邹衍的五德终始的水德代火德这么一个论点,为自己的政权建设服务,为自己的统治服务。因此,如果说秦王朝为自己的统治扯起了邹衍学说的旗帜的话,实际是扯了旗帜的一角,有利于其统治政权建立的一角。正因为这样,才极大地影响到以后的学术研究。提起邹衍,也只讲其阴阳五行,把邹衍学说中的许多精华,如地理学说、政治主旨等都给忽略了,连邹子的著作也星散了,这确是思想研究方面的重大损失。近人冯友兰注意到了邹衍的大九州的地理思想,但也未注意到其政治主张。
邹衍的学说在秦代辉煌一时,被作为统治者政权建设的理论基础,这是它的幸运。但是,邹衍的学说中的哲学思想、政治思想、自然科学知识、地理思想却被遗弃了,以至于湮没无闻,甚至很少有人把它作为学术问题来研究,这又是邹子的不幸。幸与不幸,全在于始皇帝的兴趣与取舍。这便是邹衍学说在秦朝政治影响下的遭遇。虽然经此遭遇,邹衍的学说已经不完整了,甚至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但是,它在中国古代的哲学和科学上仍有重要影响,阴阳和五行仍是中国古代哲学家论题中的重要命题,也是中国古典化学、医学中的常用符号,尤其是医学。中医学运用阴阳五行思想,辨证施治,一样可以取得好的效果。可见其学说生命力之强。这便是由于邹衍吸收了上代的文化思想,并且加以发展,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而对后代思想产生重大影响。
邹衍的“五德终始”学说源于五行,但在发展中,已经与原始的五行思想有根本的不同。它已经将物质的东西注入了社会的政治活动和社会人生的活动,成为一种治国安民的学术思想体系。秦始皇帝及其主要辅佐大臣看重的是水德代火德的天命思想,君权神授。这同殷周的崇拜上帝、天是有联系的,不过是用另一种形式、另一种说法(即另一种理论体系)代替了古老的说法而已。这在秦代来说,应该说是对天命思想的一个发展、一个进步。秦以后,这种思想继续发展,便形成了西汉末直至东汉盛行的?纬思想,用新的形式来阐释天命。统治者应用它来维系自己的统治,宣称自己统治的合法性。王莽时,“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这是王莽利用?纬学说为自己执政张目。而下层人民,也以五行学说作为武器向统治者夺权。黄巾起义,便是如此。他们将徒众按全国地理区域分为三十六方,并且造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书京城四门及州郡官府,组织起义。民间也有“苍天乃死”的说法。学术思想成了现实中政治斗争的工具,于是它的积极意义便逐渐地失去了。它的应用价值,除了古典医学还在借名应用以外,更广泛的则用于堪舆学(俗称阴阳)、面相学、算命学、四柱立命、奇门遁甲等等形形色色的预测学之类的玩意,并且蔚为大观。它在政治上的警示统治者“尚德”的思想却越来越淡化。它探索世界地理结构的思想最后竟无人提起,也少有人去研究。
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在发展中往往分化。它有向积极、进取、向上的方面发展的一面,也有向消极、退步、没落的方面发展的一面。关于这一点,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有很透辟的说明: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五行者,五常之行气也,《书》云:“初一曰五行,次二曰羞用五事”。言进用五事以顺五行也。貌言视听思心失,而五德之序乱,五星之变作,皆出于律历数,而分为一者也。其法亦起五德终始,推其极则无不至。而小数家因此以为吉凶,而行于世,浸以相乱。
班固说的阴阳思想、五德思想,一方面有“敬授民时”的价值,拘之者则“舍人事而事鬼神”、“假鬼神而为助”、“因此以为吉凶,而行于世,浸以相乱”。这便是学术思想在发展中的异化。
五德终始说在被帝王们利用来作为改朝换代的符应的过程中被异化,积极向上的思想渐渐消失,亦被小民用来作为趋吉避凶、敬神事鬼的法术。秦简《日书》甲、乙种,便反映了这种状况。这个中原因一方面有传授中对消极方面的扩大,更重要的方面是统治者对消极方面的提倡和强调,使其中富有追求和探索未知世界真象的部分逐渐淡化和消弭。一种学术被人为地绝对化地膨胀,便是这个学说积极意义丧失的缘由。这在古代许多的学术思想中都存在和发生过。比如,法家的“壹刑”思想、儒家的“仁政”思想,同样也被淡化了。“壹刑”思想被“势”、“术”的思想行为取代,“仁政”思想被伦理道德思想行为取代。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活跃的春秋战国的诸子学说,经秦的思想禁锢,其鲜活的部分已经不多了。以后,再经汉代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神学思想的消解,其积极意义更是大为失色。董仲舒将天、地、人、阴、阳、五行这十个方面给予综合,提出了“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王者配天,谓其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时若四政,通类也”。五行相生,五行又相胜。利用五行学说改造了古典儒学。从某种意义上说,“天人感应”学说,为后来的?纬学说开了先河。秦用火和剑取消学术思想的进取精神,董仲舒则用新的理论构架,熔化学术思想的积极成分。这样,儒学、五行学说,均失去了它们的鲜明生动性,独立的学术思想成了统治者的工具,这也许便透露出了先秦学术思想积极成分被淡化的消息。在战国曾一度被东方齐、燕、赵等国尊崇的显学,在秦汉被作为建国的理论指导的邹衍的“五德终始”学说,经过秦汉的改造,到后来流入民间,成为推断祸福吉凶的术数之学,确也令人扼腕,发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