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严格的宗教信仰来说,中国在秦时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因为,它没有真正的宗教领袖,没有统一的信仰,没有统一的教义,也没有固定的有组织的团体民众,即信徒。当时人们信仰的是超自然力的神以及与神相对的鬼。这种信仰同宗教信仰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这种超自然力的神可以福祐下界众生。这种神,在中国古代人的文字中有天、帝、上帝、神等称呼。这可以说是原始的信仰,也是宗教赖以产生的思想基础、组织基础。我们称秦之宗教,不过是代言之而已。
宗教是人类社会发展中的一种精神产品,是人类文化史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对一个历史时期中的宗教或神学信仰进行研究,就能使我们更完整地、全方位地把握历史的文化内涵,也包括学术思想。秦由对物的崇拜到多神崇拜,最后形成秦的神学思想体系。秦的君主政治的超强统治,使神学思想只能在君主权力范围内活动,宗教势力便没有活动的余地,因此,在秦并没有形成一神教的宗教。原始宗教从秦而后,流布于民间。
(一)秦之神仙信仰
《汉书·艺文志》在方技略中列出神仙家。共十家,二百零五卷。“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术于其外者也。卿以?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无怵惕于心中。然而或者专以为务,则诞欺怪迂之文弥以益多。非圣王之所以教也。孔子曰:索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不为之矣。”这是说,神仙家之徒,目的是为了保性命而求之于社会之外的力量,但专门去干,便荒诞不经了。人类的历史传说本身便是由神话而来。由神话的传说而相信万物有灵,崇拜万物,这是原始的宗教。秦人也有这种历程。
秦人的历史传说,本身便充满了迷离虚幻,《史记·秦本纪》说,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女修吞了玄鸟的蛋,生大业,从此便算是秦人历史的开始。秦人是黄帝的后代,这点从雍城考古发现的材料中,已经证明。但女修吞玄鸟的蛋而生子之说,只能说是一种传说或神话,也叫感生神话。现代的学者们把它作为图腾或动物崇拜来解释。是不是符合古人原意,已不可知。只可作为一种说法。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这是“对于人的兽性化的信仰”。因为,“动物教正是宗教最彻底的形态”。
这种迷离虚幻的兽性化的信仰,几乎贯穿了秦人的发展史,一直到始皇帝创建的秦帝国的灭亡。
秦人之兴,始于襄公,而对神人上帝的崇拜,也延至襄公。《史记·秦本纪》记录如下:
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乃用?驹、黄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盇。
《索隐》曰:作西盇,祠白帝。盇,止也,帝神灵之所依止也。襄公以前,秦人被诸侯以夷狄遇之,没有什么地盘,想祭神也难。现在受周王之封,也成了诸侯,首先的便是祠上帝,可见心情之迫切。
文公十年,初为鄜盇,用三牢。《史记·封禅书》记载,秦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史敦以为神,故立盇。
(文公)十九年,得陈宝。
关于陈宝,有许多传说。
《汉书·郊祀志》记载: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来,若雄雉,其声殷殷云,野鸡祖鸣,以一牢祠之,号曰陈宝。臣瓒云:陈仓县有宝夫人祠,岁与叶君神会,祭于此者也。《晋太康地志》云:秦文公时,陈仓人猎得兽,若彘,不知名,牵以献之。逢二童子,童子曰:此名为盉,常在地中,食死人脑。即欲杀之,柏棰其背。盉亦语曰:二童子名陈宝,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陈仓人乃逐二童子,化为雉,雌上陈仓北阪,为石,秦祠之。
以上是以蛇、以野鸡为神而立祠崇拜。下面是以牛立盇的。
(文公)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丰大特。徐广曰: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正义》引《括地志》云,大梓树在歧州陈仓县南十里仓山上。《录异传》云:武都郡立怒特祠,是大梓牛神也。
德公元年,初居雍城大郑宫,以牺牢祠鄜盇。二年,初伏,以狗御蛊。
这是在雍建都后,开始立祠。以后,“秦宣公作密盇于渭南,祭青帝”。秦缪公立,“病卧五日不寤。寤,乃言梦见上帝,上帝命缪公平晋乱”。这里,便产生了假上帝之言,以征诸侯,名正言顺,也真是秦先人的一个不大的发明。秦灵公时,作吴阳上盇,祭黄帝,作下盇,祭炎帝。秦献公时,栎阳雨金,献公自以为得金瑞,作畦盇,祀白帝。
总观秦从襄公起作西盇,祠白帝,到献公作畦盇,祠白帝,计作盇有西盇,鄜盇、伏祠、密盇、上盇、下盇、畦盇七盇,所盇之帝有白帝、青帝、黄帝、炎帝四帝。按方位看东、西、南、中缺北方,按颜色来看红、黄、蓝、白缺黑色。出现这种情况,说明了邹衍的五行学说还没有得到天下共识,未成为帝王的自觉行动。即使到了始皇帝时,也把这一点给忽略了。直到汉高祖二年,才认为,天有五帝,现在只有四帝,这原因是等着我呢。于是,“乃立黑帝盇,命曰北盇”。看来,秦尚水德,方位尚北,色尚黑,行之亦未彻底。秦人立盇所祠,主要是对天神上帝及四方地神的自然崇拜,包括对山神水神的崇拜。秦惠文王时,曾命宗祝向巫咸、大沈厥湫、亚驼三位神灵祈祷,祈求降祸于楚师的诅咒文字,这便是《诅楚文》,埋于不同的山川之中。文中控诉了楚王信盟、刑戮孕妇“欲盋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所以求神灵对秦人加以保护,“克剂楚师,且复略我边城”。按郭沫若在《诅楚文考释》中所考,大沈厥湫即湫渊,在甘肃平凉市朝那湫祠。巫咸在今凤翔县秦祈年观附近。
秦惠文以后,到了秦昭襄王,在华山出土了《秦?祷病玉版》。这里“秦曾孙小子?于十月得病,久不能愈”。文中说:“周世既没,典法鲜亡。惴惴小子,欲事天地、四极三光、山川、神示、五祀、先祖,而不得厥方。”并说他献上了牺牲之类。“以余小子?之病日复”,所以告天于太华山。
这时对自然神的崇拜,带有浓厚的原始宗教意识,仍然处于不发达的宗教意识之中。它将被神化了的自然又当作神灵来崇拜。帝王祈使着神的福佑。在神面前他们并不比老百姓清楚多少。他们也是有神论者,神在他们心口的地位比在老百姓心中的地位还要高。因为他们需要神来保佑已得到的或渴望得到的权力、地位和财富、享受。他们膜拜在自己创造的神的脚下。
(二)秦人崇神的渊源
秦人早期的自然崇拜的源头是历史长河流淌中的一点。这是鬼神文化发展中的一个环节,其由来尚矣。司马迁在《封禅书》中说:“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而且“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乃衰而息”。这里说明了从有阶级以来的统治者便举行着祭天地的活动,以报天之功和地之功。盛世更隆重,说明当时的统治者雄心勃勃,对天地神?的欲求多;衰世而息,是由于统治者自顾不暇,不能自保,不期望更多的需求了,没有信心了。
其实,对神,尤其是自然的崇拜,是在地球上产生了人这类有思想的高级动物以后便逐步形成的了。关于神的崇拜、对神的想象,构成了原始文化的基本特点和内容。不惟中国如此,世界各族大约也是这样,而且越古越相似。说明了人类在幼年时,思维方法相通的地方是颇多的。中国古人认为,盘古创造了世界,女娲造出了人。而西方的《圣经》则认为上帝创造了世界万物。这在《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一章至第三章中有详尽的叙述,文长不录。这个观念在犹太人、巴比伦人、苏美尔人的古代都是这样的。印度古人认为,灵魂造人。埃及古人认为世界是由奥西利斯创造的。其他关于太阳、月亮、星辰、祖先及古代英雄等,都作为神来崇拜,中国和世界各族也是相似的。多神崇拜在古代世界是一样的。论述这些,已远远超出了本文的内容。我们还是回到中国来。中国辽西发现的红山文化,其中已有坛、庙、冢的布局。祭坛、女神庙、积石冢布局主次分明,说明五千年前的人类对天神、女神、祖先的崇拜。我国的夏代情况不明。殷代,史学家说:“殷人尊神,率民以祀神”。殷代的帝或上帝,是至上神。他管理着人间的征伐、建筑、狩猎、生产,也管理着自然的刮风下雨,打雷闪电,同时也保护着殷王。除上帝外,还崇拜方与社神,这是土地神。《诗经》中有“以我齐明,与我牲羊,以社以主。我田既成,农夫之庆”。第三类便是祖先崇拜。在这类崇拜中,不但有殷王已逝的祖先,如王亥、大甲、祖乙、祖辛等等,还有有威望的大臣,如卜辞中的有对伊尹、黄尹、伊陟、任迟、甘盘等的崇拜。这些已逝大臣,可能也就是他们生前崇拜的英雄。所以,英雄崇拜也是祖先崇拜的一个内容。而祖先崇拜也是英雄守拜。他们祖先是他心目中的英雄。这是可以互换的。
周代敬天,把天与上帝等同,对天神与对上帝的信仰及崇拜放在首位。把自己能得到殷的江山归功于天,归功于上帝。所谓“天休于宁王,兴我小盌周”,“丕显文王,受天有大命”。认为王权之得失,在于天,或天命。因此,新兴的周王朝,还注意小心为政,以免上帝不高兴,失去江山:“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不过,惊告的是当权者向上帝谨慎,并不理会天下元元。同样,对祖先崇拜,也是周人的崇拜对象。所以,宗庙便很重要。《周礼·春官·小宗伯》:“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神化了祖先,自然便神化了祖先的后代。殷周的统治者不可谓不聪明。第三类崇拜的对象便是四方神及山林川谷。《礼记·月令》:“中央土,其神后土”,后土被周人立为社稷神。所以《左传》说,“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或叫“土正”。在以农为本的社会中,社稷神显得十分重要。对于山川,周人同样感到神秘,认为“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所以孔子说:“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无非卜筮之用,不敢以其私亵事上帝,是以不犯日月,不违卜筮”。仍然是对自然神的崇拜。他们认为这些地方能降神。《崧高》便充分说明了这点:“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灵,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宜”。申是申伯,甫为甫侯。高山不但出灵怪,还出人才。其四便是对神鬼的崇拜。《尔雅》曰:鬼之为言归也。《礼记·祭义》引孔子的话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而鬼神的作用很大。《中庸》说:“鬼神之好德也,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既然如此,则应给予崇敬。而这种崇敬,是为了使“百姓以畏,万民以服”。这便带有利用鬼神来统治人民的意思了。大率而言,统治者利用鬼神的观念,既欺骗人民,也欺骗自己。愈古,欺骗自己的成分愈大。
总的来看,从原始社会的自然神崇拜,到殷周的多神崇拜,基本形成了中国古代神灵崇拜的基本内容,即以上帝(天,非自然的天,而是人格化了的天)、祖先、山川、四方、鬼神为崇拜对象。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有神有鬼,疑神疑鬼,争者尽争,信者辄信。韩非子认为,“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矣”,把鬼神崇拜作为亡国的因素之一。他主张明法,而“恃鬼神者慢于法”,所以卜筮鬼神都是应该排斥的。而墨子则旁征博引,举出大量例子,说明鬼神的存在,“古之今之为鬼,非他也,有天鬼神,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祭祀鬼神,是“天下利事”。孔夫子在《论语》中说的“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倒不是反鬼神论的,而是对自己没有闹清楚的东西,采取了审慎的态度。屈原在悲愤之中,发出了《天问》,倒是有点怀疑的味道的。秦的先祖大体继承了殷周的鬼神文化、多神崇拜。到始皇帝时,这种多神崇拜达到了高峰,可以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三)始皇帝对崇神的发挥
始皇帝信不信神,这本来是无可争议的。要论述的是他信什么神,信到什么程度,他的信神对后代的神文化的影响。有人论述中却说始皇帝不信神。有一篇文章说始皇帝:“一个靠自己谋略和武力驰骋六国,统一中国的伟大帝王;一个凭藉自己文治武功带来了国家强盛的开拓之君,他信天命吗?”这是一种简单化了的形式逻辑的假言判断。但这是不成立的。因为它的条件是不充分的。第一,秦统一中国不是靠一个人的“谋略和武力”,它有许多原因;第二,始皇帝有武功,然而甚乏文治,“带来了国家强盛”是个不真实的修饰词语;第三,伟大人物是不信天命的这个逻辑仍然是不成立的。历史并未赋予他不信神的条件。
纠缠于概念是多余的。下面我们用始皇帝个人的行动以及言论和考古材料,来说明始皇帝对多神崇拜的发挥,也看一下秦人的鬼神思想。
秦始皇帝一登上统一了的秦王朝的宝座,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推终始五德之传。这个学说,按《史记·封禅书》说,是齐国威、宣之世,邹衍之徒的作品。“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史记·秦始皇本纪》云:
始皇推终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
始皇帝即帝位三年,便开始封禅,到泰山。齐地文化先进,而神学思想也能迷人。始皇帝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是: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同时,命令祠官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按《封禅书》统计,自?以东,名山五,大川祠二;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四大冢,陈宝;霸水,产水、长水、沣水、涝水、盚水、渭水因近在咸阳,也比附山川立祠;盕、洛二渊,鸣泽、蒲山等,为小山川;另外雍有日、月、星辰等百余庙;陇西有数十祠;其余又有周天子祠、社主祠、寿星祠等等,就连周之右将军杜伯也立为杜主;雍有四畤,上帝为尊。对这些地方,经常祭祀。全国几乎成了神的世界。上帝管大神,大神管小神,一直管到全国各地的山山水水。这种多神崇拜,将周的崇神继承并发展到了极致。不过,从其内容看,有两股神?一是齐地的神学思想和齐地的神?以山东半岛为中心;一是秦人的神学思想和秦地的神?以宝鸡雍城为中心。东西方众多的神拼凑起来,构建丰富了秦王朝的神的大厦。
秦始皇推行的这个多神的殿堂,是有其个人的思想因素的。因为,他本身就很信神。封禅是他立国后的大典。其后是因在泰山遇雨,休于树下,封此树为五大夫;齐人徐市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仙人居之,于是遣徐市入海求仙人;使韩终、侯公、石公求仙人不死之药;因卢生奏盙图书说:“亡秦者胡也”,发兵北击胡;仰慕神仙,要改变称呼:“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相信望气者言,因某地有王者之气,便凿地断脉,或改地名,此事在金陵、云阳、丹徒、广州、徐州等地都做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从考古发现上,也正好补充说明这些。秦皇岛市东山公园有明成化年的“秦皇求仙入海处”石碑。日本关于徐市登陆的地方,据日本学者论述,是在熊野浦。而秦始皇帝陵及兵马俑坑的发现,也是以说明这位帝王确是认为死人是有灵魂的。他给他的地下王国中安排了地上王国的一切,包括地下冥军——兵马俑在内。2002年7号坑出土的侗仙鹤、铜天鹅配以乐伎俑,似为帝王飞升之状。
秦始皇帝的这种思想,代表了秦王朝统治阶层的思想,也影响着下层社会的思想意识。睡虎地秦墓竹简中的《日书》中,有一部分提到了五行及五行相胜的说法:
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土胜水,木胜土。东方木,南方火,西方金,北方水,中央土。
丙丁火,火胜金;戊己土,土胜水;庚辛金,金胜木;壬癸水,水胜火;丑巳金,金胜木;未亥[木,木]胜土;辰申水,水胜火。
《日书》中大量的鬼神,有各种各样的鬼,有大大小小的鬼。这些神鬼左右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所以人们每天要做什么事,都得先翻《日书》,看可行不可行。秦的《日书》有湖北云梦睡虎地及天水放马滩出土的竹简。可以举一些例子。
睡虎地《日书》:
阳日,百事顺成。邦郡得年,小夫四年。
交日,利以实事。凿井,吉。以祭门、行,行水,吉。阴日,利以家室。祭祀、嫁子、娶妇、入材,大吉。以见君上,数达,无咎。
其他还有建除、出行、归行、问病、问梦、杀猪宰羊、立木建房等都须注意日子时辰的好坏。天水放马滩《日书》与睡虎地基本一样。正因为如此,人们的一切行动,都要注意禁忌。因为,它认为“人之疾病死亡,乃患被罪,戮辱欢笑,皆有所犯”。这种状况,同过去甚至现代中国社会尤其是农村的状况绝无二致。可见传统影响之深。它就像过去的旧皇历一样,指导人们的起居行为。二千年中,一以贯之。这种状况,同统治者的提倡是有联系的。虽然《日书》的年代,有人定为秦庄襄王时期,但是,一则距秦始皇继位仅二三年,距秦统一也只二十多年,不会有多大变化;二则,王充已经责备这种现象,说明,由秦至汉,也是一以贯之的。
(四)王权对神权的阻遏
对神的崇拜实质上是对权力的崇拜。统治者崇拜神,是为了使神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权力,最少能维系他的权力能够长时期地延长下去。同时,也使自己的生命能够长期治下去,以享受优厚的物质生活。归根到底是为自己。周人自豪地认为自己夺取了殷的江山是“受天有大命”。因此,“昭事上帝”是为了“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秦始皇帝推终始五德,也是要向世人,尤其是上层宣布自己的政权的合理性。这个合理,是上天允许的。同时也希望秦王朝的统续能够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无穷。不管行不行,总算是有个奢望。他也希望自己不死,求仙人,求仙药,望海中神山,把美好的企望寄托于这虚无缥缈间。汉代也一样,刘邦立五帝,刘彻求神仙,闹剧一个接一个,到死也没有明白过来。所以,如果说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的话,那么首先还是统治者自己服用的多。他们在那虚无中得到精神安慰,自欺欺人。在信神这方面,帝王们要比老百姓认真得多。因为,他们的权力大得多,一怕失去权力,二怕死得早享受不够权力带来的物质的和精神的享受。老百姓则由于贫穷,对此看得就比帝王们淡得多。所以,中国的文字中,吉语就特别多。瓦当上有“永承大灵”、“与天无极”、“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等等,还有吉祥的图案。其他如铜镜、瓷器、漆器、绢帛等等,都一样。人的心态是这样的,祝福什么,就是怕什么。祝福一路平安,是怕不平安;祝福万寿无疆,是怕短命早丧;祝福天下康宁,是怕不康宁。而实际上,怕得有道理,相反的因素是存在的,正因为此,才想用吉祥语言求助神灵帮忙,消除这种因素,或求得心理上的慰藉。
在神灵面前,老百姓们也想祈福。因为他们想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没有更多的奢求。他们敬的是身边的各种神?对于鬼怪,也敬而远之。有时,还要进行驱鬼的活动。秦代的驱鬼,《日书》中有些记载,或敲鼓以震慑,或用桑木心作棍杖打鬼。这种方法,到20世纪的农村仍然沿用。孔子说的“乡人傩”,注解说:驱除疫鬼。据称殷代便有了。甲骨文中便有鬼字,《周礼·夏官·司马》便记载了方相氏率众驱鬼的傩舞。这是一种驱鬼捉鬼的舞蹈,流行于民间,汉代称为傩戏,还有面具,是用来吓鬼的,将人“神格化”了。用“神格化”了的人,来驱除“人格化”了的鬼。屈原的一些诗,正是反映了楚地的这种祭神驱鬼的活动。在第十一届亚运会上,还举办了傩戏面具展及演出100多种傩戏。这些,说明了人在敬事鬼神的同时,同鬼神也有斗争。而以老百姓的斗争表现得明显而持久。因为他们从鬼神那里总是得不到好处。
在崇拜神灵的同时,统治者仍在加强着自己的政权建设。这是追求权力的最现实最迫切的步骤。无论怎样说,总是天道远,人道近。还是在人道上下功夫有效得多。夏代不可考。殷周的政权机器是分封制,加之以残酷的刑罚。秦始皇帝采取了更为强化的办法,加强对臣民的统治。他在中国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系统的、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统治。在这种统治下,皇帝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力,天下事无小大,都由皇帝决定。于是,一套由中央到地方的统治机构建立了,从制度上保证皇帝的权力和意志的贯彻执行;严密的法律和残酷的刑罚,保证了皇帝的权力;焚书坑儒,实行思想禁锢,愚昧的人总比聪明人好统治些;西行东巡,宣扬皇帝的权力,威慑四方人民;广筑宫室,大修陵墓,以享受权力掠夺来的物质,生用不尽,死带入地下。这一切措施,都是在巩固权力,以达到“余一人”或其子孙对人民的财富的掠夺和对全国物质的占有。虽然引起过人民的反抗,如宋孙仅诗云:“秦帝墓成陈胜起,明皇宫就禄山来”,但是,这种像罐头一样的统治制度,对巩固帝王的权力毕竟有好处。所以,秦以后的得天下者,毫不犹豫地都采取了这种国体和政体,维系了两千多年,流恶不尽。两千年来的政治制度乃“秦政也”。虽各代均有所改革,但其在维护皇帝权力这一点上,则是一致的,且不断加强。
崇拜神权与崇拜王权,好像是个双向运动着的不同的轨迹。但是,它们有一个交点,便是权力。崇神是为了保护王权,庇佑王权,所以历代帝王,包括周秦的王和帝,才可怜巴巴地去求神问卜,仰慕神仙,冀求天上王国的神,保佑地上王国的帝王的权力不受侵犯和长远下去。正是在这一点上,在中国周秦以后的神学文化上,发生了许多王权与神权的冲突,也是在这一点上,形成了中国神权的支离破碎和不完整。这一点,是那些真正虔心向神(佛、基督、张天师……)的善男信女所不知道的,或者不明白的。他(她)们是神的真正崇拜者,但却是微不足道的。
(五)秦之宗教信仰对秦以后的影响
我们考察了秦代前后的多神崇拜,也看到了中国神权和王权双向运动的轨迹的交接点,这样,我们就可以对中国秦以后的宗教文化作出一些简要的认识。
第一,政治的一元化遏制了宗教的一元化。秦代的多神崇拜一直发展到汉代,中国仍然没有形成一个真正的宗教系统,更不像其他国家,形成一神教的宗教。在这个时期以前和以后,世界上的许多一神教都先后形成。佛教产生于公元前6世纪,犹太教产生于公元前568年,基督教产生于公元1世纪,伊斯兰教产生公元6世纪。东汉以后产生的道教,崇奉三清尊神。其初期是杂乱无章的。东晋以后,才参照佛典,充实教义,唐代以后,又以儒、佛经义深化教理,以后又分而合,合而分,虽有许多道观,而并未能在中国取得支配地位。这便是土生土长的中国宗教的历史。它既不如先传入中国的佛教在中国的影响,也比不上近代的基督教传入后的影响。而中国人的宗教观念,大部分仍然是朴素的、原始的、多神的自然崇拜、即多神崇拜,虽然各个时期都涌入了佛、道、儒的思想。究其原因,则在于强化了的专制制度,箝制着人们的思想。除了统治者提倡的正统思想,如汉初的黄老,以后的儒学,其他离经叛道的思想,与王权有盜牾的思想,包括神权思想,很难发展。因此,作为宗教的思想、组织、创始人的活动受到专制制度从制度、法律、思想等多方面的限制,给它的产生带来极大的困难。于是,便形成了一元化的专制独裁统治和多元化的宗教信仰。佛教未传入前,是多神的自然神崇拜。佛教传入、道教产生后,是佛、道、儒教及自然崇拜并存。当然,在神的崇拜之外人们的政治思想心态,则是另一回事。即使在秦始皇时期,虽然统治严酷,但人们的政治心态,也是另一码事。任何严酷的统治者,也难于把社会的人的思想,用残暴的压制统一起来。始皇帝也一样。
第二,宗教依赖于政治,服从于王权。正因为专制政治遏制了宗教,因此,在中国古代的宗教,则依附于君主专制政治,服从于君主的政治需要。宗教在中国的专制制度下,地位是微妙的。一忽儿,把它抬了上去,进入了帝王宫廷,甚至连皇帝也成了教徒;一忽儿,宗教霉,大毁寺庙。“三武一宗”(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周世宗柴荣)毁灭佛教,便是这种需要的产生。或与或灭,都在于宗教的存在对王权是有利还是不利。而且佛、道两家,也有兴灭之虞。隋文帝开皇元年,“普诏天下,任听出家,仍令计口出钱,营造经像”。而唐武宗又因佛寺经济影响了权力,下令“澄汰天下僧尼”。到了宣宗即位,又恢复被毁佛寺,杀了道士赵归真(是他说动武宗毁佛)。真是变幻不测,祸福无常。这样,便逼着宗教不断修改自己的教义和传教方式。唐后便出现了三教合一的理论。即是使儒、释、道三教合一,同一庙中,供奉着三教神位,如陕西蓝田水陆庵。这也是古代宗教史上的中国特色。这种特色是逼出来的。而所谓三教合一,无非是佛、道向在专制社会中立于不败地位、而且用理学思想武装的所谓儒教靠拢,成为更有利于王权权力的宣教机器而已。这种状况,被盝宁一语道破天机,即:“见在佛不拜过去佛”。这个故事不长,录于下:
(宋)太祖皇帝初幸相国寺,至佛像前烧香,问当拜与不拜。僧录盝宁奏曰:不拜。问其何故?对曰:见在佛不拜过去佛。
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一幅漫画:宗教在这时已经完全成了皇帝的工具,充当着“人民的鸦片烟”的作用。有趣的是,在历代的斗争中,游离于其外的原始的、质朴的那种对自然神的崇拜,却似乎平安无事,逍遥地享受着下层人民供献的血食。
第三,人民革命利用了多神崇拜,创立自己的宗教,与统治者争夺权力。多神崇拜反映了统治者在思想意识形态中一个方面的疏忽。它给下层人民的革命斗争提供了可利用的空子。中国历史上的农民革命战争,许多是利用了神鬼的旗帜,走上政治舞台,与统治者争雄。其根本的一点,是争夺统治权力。陈胜、吴广的起义,没有明显的宗教意识,但有浓厚的神鬼思想。“篝火狐鸣”、“鱼腹丹书”,便具有浓厚的神秘的鬼神思想,具有很大的号召力。东汉的张角,利用五行学说,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以自己的宗教太平道作为组织农民的手段,开展斗争,埋葬了东汉王朝。与此同时的还有益州的张修创立的五斗米道(天师道)。北魏的法秀、司马惠卿、刘惠汪、刘光秀以及法庆等领导的沙门起义,是以和尚为起义军,标榜“新佛出世,除去旧魔”,自称“明法王”。北宋末年,方腊利用摩尼教创立“食菜事魔”教,以发动群众。钟相则利用宗教作掩护,组织农民加入“乡社”、“入法”、“拜爷”,以发动起义。南宋末的杨安儿与其妹四娘子领导的红袄军起义,四娘子自称妙真。这自然带有宗教意义。元末的韩山童、刘福通以白莲教组织,发动反元斗争。明初山东农民女领袖唐赛儿,《明史·乱臣传》称她“自称佛毋”,率众起义,事闻朝廷。关于唐赛儿起义,《聊斋》及《平妖传》中,均把她写成妖或神。清朝初期的农民斗争,普遍采用了白莲教的教义,以“真空家乡,无生老母”为真言,这八个字,即天宫、上帝的意思。而清朝最大的农民战争,是太平天国,借用了洋教的教义,创立拜上帝会。清朝末期的义和团运动,组织神拳,以反抗外国侵略者。他们的组织形式和斗争方式,在近代社会中反映出浓厚的古老宗教色彩。从陈胜吴广的反秦斗争到近代的农民战争,两千年中,他们大都具有浓厚的神学色彩,采取了神学形式,“让群众的切身利益披上宗教的外衣出现”。这种斗争,是反封建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反对神学的。因为,群众在斗争中,总是将神学的内涵作了一些改变,提出有利于自己的斗争口号。方腊便将《般若波罗蜜经》中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读成“是法平等也,有高下”,来说明社会的不平等。在这一系列的反抗斗争中,神充当了人民反抗的偶像。宗教返回到它初创时期的反抗面貌。
多神教是带有原始性的宗教意识。秦人继承和发展了殷周的多神崇拜。秦始皇帝狂热的信奉神仙,是为了权力的永恒。他建立了专制政治的国家,并不断巩固已经得到的权力和满足自己的物欲。在这种专制制度下,一神教的产生遇到了障碍,使得宗教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向皇帝献殷勤。而受压迫者则在多神的空隙中挣扎起来,既反抗了君主政权,也反对了神学。这便是中国的宗教文化的一些使人思考的问题。
附言:关于佛教传入中国的问题,目前传统的说法是东汉。但是,马非百先生在《秦集史·宗教志》中从《太平广记》卷93引《法范珠林》的文字中有:穆公时,扶风获一石佛。穆公不识,弃马坊中,秽污此像。护像神盠,令公染病。公又梦游上帝,极被责疏。觉,问侍臣。由余答曰:臣闻周穆王时,有化人来此土,云是佛神。穆王信之,于终南山造中天台,高十余尺,基址现存。又仓颉台造神庙,名三会道场。公今所患,乃非佛为之耶?公闻大怖,语由余曰:吾今获一石人,衣冠非今所制,弃之马坊,得非此是佛神耶?由余闻,往视之,对曰:此真佛神也。公取像澡浴,安清静处,遂放光。公又怖,谓神瞋也,宰三牲以祭之。诸善神等擎弃远处,公又大怖,以问由余。答曰:臣闻佛清净,不进酒肉,爱重物命,如获一子。所有供养,烧香而已。所可登祀,果饼之属。公大悦,欲造佛像,绝于工人,又问由余。答曰:昔穆公(应为王字,文立按)造寺之侧应有工匠。遂于高四台南村内得一老人,姓王名安,年百八十,自云曾于三会道场见人造之。臣今年老,无力能作。所住村北,有兄弟四人,曾于道场内为诸匠执作,请追共造。依言作之,成一铜像,相好圆备。公悦,大赏赉之。
又《方士传》中有:始皇时,有释利房等十八沙门的东来。二十六年又有大人十二见于临洮。此为外国佛教徒前来中国之最早记载。此外,中国燕人亦有羡门高誓、最后等。马非百认为,羡门即沙门(Sramana),《史记》中有“仙人羡门之属”(《封禅书》),“羡门子高”、“安期羡门”。《汉书·五行志》:“始皇二十六年,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于临洮。”安期即印度火神教agui的音译。马先生有《秦时佛教已流行中国考》一文。我认为,马先生之说,理由充足,可备一说。但至今于此问题讨论的还不够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