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福寺早已名存实亡了。如果今天我们按其遗址寻访,绝对找不到史书里记载的藏经殿、钟鼓楼、藻井、御碑,甚至连解放初期尚存的山门都无影无踪了。旧有的建筑全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颇具现代化商场规模的隆福大厦。来往的顾客口口声声念叨着隆福大厦(带电梯,有空调,专卖名牌),几乎忘掉此地曾经有寺。或许对于当代老百姓而言,最值得朝拜的是百货商场,物质才是最权威的神明,于是人们就像患了集体失忆症一样,把隆福寺的影子弃置脑后。然而隆福寺在明清时极盛,甚至书面记载时都要加上一个“大”字,譬如明代刘侗等著的《帝京景物略》,就对其大加赞美:“大隆福寺,恭仁康定,皇帝立也。三世佛、三大士,外殿二层三层。左殿藏经,右殿转轮,中经毗卢殿,至第五层,乃大法堂。白石台栏,周围殿堂,上下阶陛,旋绕窗栊,践不藉地,曙不因天,盖取用南内翔凤等殿石栏干也……”尤其提及了中藻井,“制本西来,八部天龙,一华藏界具”,其雍容华贵可见一斑。至清代,隆福寺彻底变成了黄教的寺庙,由喇嘛们主持,而且藏经的数量不比雍和宫逊色。此外,隆福寺的庙会在全城堪称第一,拜佛经商两不误。此地的商业意识看来是先天性遗传。
民国时期,庙会照办不误,依然风风火火,是老北京市民生活的一大景。解放后,名义上虽取消了庙会,却将“东大地”的临时性商场迁来,在空地上搭建了许多带铁皮顶棚的露天摊档。断广香火的殿堂改用作仓賭,倒也能“扩大再生产”,然而隆福寺整个变成了熙熙攘攘的集贸市场。延续至20世纪60年代,几经翻修后,隆福寺被正式命名为“东四人民商场”。
应该承认,这仍是庙会的一种新形式,或者叫新时代的庙会吧,至于完全推倒旧墙的制约,扩大面积,让一座现代化设施的隆福大厦拔地而起,则是改革开放后的事情。是时代使然,还是百姓逐步提高的物质生活需求使然?抑或庙太小了,养不下来自各方的神仙?总之隆福寺面目全非了。惟一可以说是对它表现出了怀念之处,就是在新建的商厦顶层加了个庙宇飞檐造型的琉璃瓦屋顶。但这甚至还不能算“旧瓶装新酒”,顶多算安了个老式的瓶盖。
不管怎么说,从隆福寺的兴衰史能够看出,它确实跟百货生意有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既是大雅之堂,又一直充盈着人间烟火味。所谓大雅大俗,就是这个意思吧!即使到了现在,隆福大厦门前,仍保留了一条卖百货服装与风味小吃的老街,那热闹与嘈杂烙得人心里熨帖得很,仿佛回到了老北京。从过往游客眉开眼笑的模样上,你能约略辨认出当年市民们逛庙会时的神情。
作家刘心武讲起隆福寺的故事来如数家珍。解放初期他在隆福寺小学读书,每天要四次穿过整个隆福寺。他说庙会里卖各种吃的,糖瓜、切糕、豆汁、褡裢火烧、灌肠、豆腐脑、焦圈和芝麻酱烧饼,使人至今回忆起来仍想咽口水。玩的就更多了,除了风筝、风车、蜡塑的小动物、泥子模子等土玩具,还有梳篦、猪胰子球、假发等旧货,而最让人过眼瘾的是耍大刀卖药的、变戏法的以及看“西洋镜”(小电影)的……当然,他忙里偷闲还隔着紧锁的门扇窥视了殿堂里的佛像和穹窿上的藻井,仿佛探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奇迹,虽然这奇迹蒙蔽在阴喑的老光线里,并且落满了尘埃。多少年后,当那残存的神迹也烟消云散,刘心武对此痛心疾首,“我重访了隆福寺,也就是去了东四人民市场。我发现所有的殿堂及其他能让人想起隆福寺那座寺庙的建筑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连一根汉白玉栏扞、一副窗棂也找不见了,我便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拆光的?为什么将它拆光?没有谁能回答这些问题,因为历史一向是沉默的,是个麻木的哑巴。”书生也只能以一声长叹来悼念了:“呜呼,世界上最壮美的藻井,那连故宫三大殿、养心殿、雍和宫都远远不及的隆福寺藻井,那中国古代建筑史上最珍奇的孤例,我们是再也看不到了。隆福寺,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纯粹的书籍上的影子寺院。”再后来,他目睹灯火通明的隆福大厦,还有什么新的感触吗?或许,会变得更加无奈吧?隆福大厦里,供奉的是财神爷。
隆福寺的钟鼓楼、塔院和韦驮殿,清代曾遭火焚,留下了一小片废墟。据说是值勤的喇嘛打瞌睡时碰倒了油灯,扑救不及使然。这仿佛也是有遗传的,1993年前后,日进斗金的隆福大厦也发生了火灾。后来从报纸看到调査结果,才知是值夜班不够仔细,电线短路造成的。这也是一段令人痛心的插曲。今天我们看到的隆福大厦,是在火灾的废墟上重建的,而且规模也更为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