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不自觉地忽略北京城在辽代的曲折故事。
南京一开始仅为皇家避寒的“冬宫”。军阀混战的五代十国时期,鹋蚌相争,渔翁得利。于长城外坐山观虎斗的契丹族,扮演了渔翁的角色。契丹主耶律阿保机于公元916年建立辽王朝,对一墙之隔的幽州(今北京)垂涎三尺,曾倾巢出动,亲率三十万兵马跨越燕山强攻,而未得手。可他并没有死心。幽州城下有一唐代旧庙,因供奉大悲观音菩萨像而得名大悲阁。传说辽太祖曾遥指白衣观音像说:“我梦神人叫送石郎为中国帝。”所谓的石郎,即后唐太原节度使石敬瑭。
石敬瑭谋反称帝,不得不借助外族的力量,一直对契丹主暗送秋波。他开出一张“空头支票”:许诺割让包括幽州在内的燕云十六州,以这份厚礼获取“友邦”的佑清泰三年(136年),中原朝廷调集平叛大军围剿晋阳,命幽州刺史赵德钧西进,断其退路,辽太宗耶律德光见有利可图,当然不会坐视自己的“干儿子”覆灭,遂火速增援。
赵德钩旣违背君命,坐失截击契丹援军圓辽台山清水院(大觉寺山门〕。
德光谈成“买卖”,结果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投机者的小算盘彻底打错了,最后只好举手投降。契丹人马兵不血刃地占领幽州,并且席卷燕云十六州。穷大方的石敬瑭,为争王冠不惜牺牲民族利益,乖乖交出被割让的州府图籍,以示成交。
被石敬瑭这个大倒爷转手出卖的燕云十六州,一直是中原王朝的一块心病。尤其是自古即为边防要塞的幽州沦落敌手后,无异于门户洞开,长城顿时形同虚设。雷厉风行的游牧民族尽可以此为桥头堡,挥鞭南下,登堂入室,掏内陆之心窝。
正因有唇亡齿寒的危机感,后周世宗于公元959年亲率北伐军,溯运河而上,收复关南三座州府。本想造桥后渡拒马河直逼幽州,可皇帝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生病了,只好就此作罢。
第二年,一位叫赵匡胤的将军奉新上台的七岁小皇帝之命,再次征辽。然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出开封不远,便在陈桥驿发动了兵变。赵将军黄袍加身,摇身变作了宋太祖。
宋太祖同样很挂念并入契丹版图的燕云十六州。他扬言道:“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人头。其精兵不过十万人,止费二百万绢,则敌尽矣。”他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然而事情绝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继承其遗产与遗志的宋太宗赵光义,于公元979年围剿幽州,仰攻多日而未克。两军选择高梁河畔(今西直门外)进行大决战,末太宗亲自担任前敌总指挥,悬赏百万。此举刚刚奏效,不巧的是,一代猛将耶律休哥率生力军自草原赶来,给苦苦撑持的辽军打了一针强心剂。宋朝将士也不贪图那点奖金了,保命要紧,于是纷纷丟盔卸甲抱头鼠窜,一口气潲退了数十里。耶律休哥血染战袍,却“轻伤不下火线”,身先士卒,策动剩勇追杀穷寇,砍下了无数人头。为报一箭之仇,宋军第二年复攻辽,又重蹈覆辙。宋雍熙三年(986年),太宗还不死心,发动第三次围剿一史称“雍熙北伐。其时辽景宗驾崩,圣宗年幼无知,由萧太后说了算。出于投机心理,宋军三十万人马趁火打劫,突袭这“孤儿寡母”之邦。
辽南京的现任留守正是那位谋勇双全的耶律休哥。他在幽州城外打起了游击战,不仅坚壁清野,而且专门偷袭宋军运输粮草的车队,弄得大宋远征者饥一顿饱一顿的,就差挖野菜嚼草根了。饥肠辘辘,又如何有破城攻坚之力气?而萧太后亦非头发长见识短的平庸女流之辈,她临危不惧,自草原深处驱动所有能战之士,日夜兼程,火速增援南京。她本人甚至怀抱幼子(圣宗》,亲临前线,像母狮一样怒吼,以示鱼死网破之决心。是的,对于她与她的子民来说,辽南京简直比生命还重要一这是一座血肉之城、尊严之城。小时候我们听到的《杨家将》的故事,萧太后是作为女魔头的形象出现的,其实这是小说家的立场,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辽国与宋朝时在大中国的版图上开展的内战,根本不是敌我矛盾。杨业是汉民族的英雄,萧太后是契丹族的英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萧太后才是北京城的英雄,一个习惯被人忽略的女英雄。
在这样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民族面前,宋朝将领的所有作战方案全泡汤了,成了纸上谈兵。杨业那样的敢死队员,毕竟是凤毛麟角,况且,正是由于上层的指挥失误,使杨令公及其子弟兵被围于陈家峪,浴血饮弹。连败三局之后,末太宗终于心灰意冷,避口不提“解放”燕云十六州之事,而转为全线防御:高筑墙,深挖沟,广积粮。一场古老的冷战。
1004年,以睿智著称的萧太后以牙还牙,也组织了一支远征军,冒险攻入宋境七百里,占领距汴京(开封)仅一箭之地的澶渊州。逼得宋真宗都准备移辇迁都了,最后还是靠强硬派代表寇准,拥护着真宗亲赴辽营,订立了城下之盟。双方约定互不侵犯主权、互不干涉内政、互不“创筑城隍开拔河道”,“所有两朝城池,并可依旧守存,淘濠完葺,一切如常”一恢复到战前状态,以兄弟之国礼尚往来。惟宋需“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输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在燕京交付。自宋太祖即开始囤积的银绢,终于派上了用场一只可惜是无偿的。
渲渊之盟,总体上来说还是积极大于消极。化干戈为玉帛,对连年苦战的双方都求之不得。从此形成“百年和局”:宋辽不加兵者一百二十年,休养生息,安居乐业。燕京不仅是辽接受宋“岁币”之口岸,而且边境贸易日渐繁荣,南北货物在此交换,互通有无。辽朝甚至在燕京设立太学,引进了汉族的科举制度。
辽有五京:上京临潢府(今赤峰巴林左旗),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东京辽阳府(今辽宁朝阳),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南京析津府(今北京)。直渊议和后,因经济、文化、外交诸方面独具的优势,地位逐渐提高,直至成为辽的政治中心。尤其兴宗、道宗等帝,极偏爱驻跸南京,因其天气好、水土好、景色好、饮食好、风俗好。
宋使逢年过节去上京或中京拜见辽帝,送信献礼,必经南京。他们通常会在城南永平馆(原碣石馆)住几宿,参加地方官员的宴请,并且游览名胜古迹。然后一路经望京馆(今朝阳区望京村)、密云馆、金沟馆,直至出长城古北口。
有一个细节颇能体现辽王朝开阔的胸襟:在古北口的交通要道,修筑了金碧辉煌的杨令公庙。当然,你可以很概念化地理解:这主要是做给重任在肩的宋朝使节看的,是粉饰太平,是故作大度的姿态,给往事画句号,兼而安抚沦陷区的民心。但做秀能做到这种程度也够可以了:丝毫不忌讳给昔日之死敌立传树碑。这也多多少少地说明:契丹不以胜败论英雄,不以自身之利害论英雄,对战败了的对手仍然心存敬意,正如他们对赵德钧那样屈膝软骨的降将怎么也掩饰不住鄙夷的情绪。
此非小肚鸡肠、嫉贤记仇之辈所能做出的举动。至少还透露出:契丹有转恨为爱之魄力,相逢一笑泯恩仇,有铸剑为犁之心愿。契丹有爱憎分明的赤子之心,无论对敌对我,永远尊重死去的高尚者,而不同情偷生的卑鄙者。譬如其对待杨令公与赵德钧,对待烈士与懦夫,就是截然相反的态度。契丹是崇拜烈士的。契丹是渴望和平的。契丹评价世事人物,是很讲究公平的。也难怪这个民族能涌现出萧太后那样的女强人,以及耶律休哥那样的常胜将军!
契丹对劲敌杨令公的敬礼,很有一股古希腊人的潇洒与浪漫。这是诗人般的无邪的情怀。
发生在辽南京城下的“三大战役”,以七年为始终。发生在辽南京的北京故事,如同一部中国版的《伊利亚特》。特洛伊之战持续了十年才分出输嬴。特洛伊失守了,辽南京却坚不可摧。
一代名将杨业,如同阵亡的阿喀琉斯之化身。耶律休哥呢,则是辽南京的赫克托耳。
当然,宋辽战争并不存在海伦,并非为了争抢美女而大打出手的。但假如采用拟人化的手法,你便会发现有一个颇具中国特色的海伦,隐现于刀光剑影之中。这个引起了数百年纷争的海伦,即丰腴秀美的燕云十六州。抑或,是辽南京城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