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是清代皇帝避蜃的行宫,不仅集中国各地园林艺术之大成,而且吸纳了欧洲的建筑风格一一中西合璧,被称为世界之最的“万园之园”。诸园之内还收藏有大量的文物、珠宝和典籍(其中文源阁实乃皇家藏书楼),使其拥有无价之美,因而这种美最后遭受的损失也是难以衡量的。圆明园被焚,是在人间上演的最惨痛的悲剧:美被丑毁灭了,文明被野蛮征服了,人类最富丽辉煌的建筑却被人类自己付之一炬了,这就是战争的罪恶。战争使人性被兽性统治了。天堂不会发生火灾,圆明园的火灾简直相当于人类文明的自焚,纵火者一点也没有对历史、对人类共同财富负责的态度,因而是世界的罪人。这场灾难也令人加倍地悲哀。圆明园,构成了中华民族历史上的第二个阿房宫,且比阿房宫更多了一种耻辱,而且离我们更近,离文明时代更近。
纵火者是谁呢?他的良心何在呢?额尔金这个名字,已被仇恨的铁钉钉在了圆明园的断垣残壁上,钉在了人类文明史的耻辱柱上。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于1860年撞破国门进入北京,在双方达成停战协议后仍不愿善罢甘休。英军首领额尔金下令焚毁圆明园,英法联军共出动3500多人,把园内的各种宝物席卷一空后,还意犹未尽地点起了一把野蛮之火,这简直无异于强盗的行径。圆明园在被洗劫之后,还要面对火焰与灰烬,美反而使强盗的心肠更加残酷,对她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大火之中,玉石俱焚,举世瞩目的圆明园留给未来的只是一片焦土。那场该被永世诅咒的大火并未照亮人类愚昧的夜空,反而使黑暗更加黑暗。
圆明园,是对民族尊严的一次拷问。这里的断垣残柱,是那过去的时代里祖国破碎版图的象征,是永远在疼痛着的伤口、永远在提醒着的记忆。圆明园不仅是北京的一处伤口,中国的一处伤口,更是人类文明氷远的伤口。它以伤口流泪,它以伤口呐喊:千万不要忘记,千万不要忘记,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所以,我们在日新月异地建设自己的城市和国家同时,还永久性地保留了这一块废墟,作为痛苦记忆的世袭领地。我们在享受幸福与和平同时,还需要不断地敲打伤口在疼痛中保持警醒一这就是对伤口最大的安慰了。
假如说西苑三海(中南海、北海)是皇家的金鱼池,圆明园乃至颐和园则绝对算大清帝国的后花园了。林语堂曾回忆其黄金时代:“有一幅传世的画轴,是为庆贺康熙皇帝六十寿辰作的,节日中充满喜庆气氛的城市风光尽展在妙笔长卷之中。它引导观赏者的视线从内宫经过城西北的景致,再穿过西直门,进入西北郊,停在老颐和园外的几道门那儿。画面展现了那个重大日子的庆贺场面。”所谓的老颐和园即圆明园。可见从康熙开始,清朝的皇帝们就习惯去圆明园踏青、郊游乃至庆典了,并带着车马仪仗、侍卫、乐工与舞伎。只是康熙大帝实在想不到,未来的某一天,自家的后院也会失火,并且成为了永远的国耻。“……在这有着极多亭榭和塔楼的大规模的皇家庭园中,在这堪称世界上最大的乐园中,惟一存留至今的便是意大利残垣或残存的意大利王宫,它是洛可可派建筑师们用石头建筑的。洛可可式石柱横陈在那儿,还有隐现于茂草之间的壁缘和三角顶。它们都是用石头建成的,所以会残留至今。可当年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的奇妙乐园中修建的玩具大小的西方式庭园已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有池塘和芦苇。”林语堂想说明的是:只有石头不怕火,只有石头才能接近永恒,而与之相比,盛世的繁华祖传的荣誉,却实在不堪一击。最大的乐园,变成了最大的地狱。在这座喷火的地狱里,只有石头是惟一的幸存者。
当圆明园在火中颤栗,年纪尚轻的慈禧陪伴着自己的夫君咸丰皇帝逃难去了热河。这座悲剧式的园林折磨着她终生的记忆。于是,在晚年的时候,当上了太后的慈禧命令修建与圆明园废墟毗邻的颐和园,她想借此恢复一个王朝昔日的风采。所以颐和园又有新圆明园之称,它是慈禧太后为大清帝国重建的后花园。慈撂在昆明湖里泛舟,在万寿山下听戏。据说她在颐和园度过的时光比待在紫禁城里的还要多。贪图享受的老佛爷,逐渐淡忘掉圆明园的残垣断壁了,或者说,她完全把挪用2400万两银子的海军军费修建的颐和园,当成重现的圆明园了,就像南宋的君主与臣民在陶醉的暖风中误把杭州当成了汴州一样。慈禧太后的颐和园,果然也成了第二个圆明园,成了大清帝国历史上的第二个滑铁卢。1900年,外虏的铁蹄再次踏进了吹弹得破的北京城,仿佛悲剧的重演。这次慈禧跑得更远了,逃到西安去了。八国联军大肆劫掠一番而去。
自从1860年以后,中国人就再也看不见那神话般完美的圆明园了,能够从焦土与灰烬里找到的,不过是几排倾圮的梁柱,和一对被熏黑的石狮(这对原圆明园长春园大东门的守护神,后移置北海文津街北京图书馆分馆门前)。随着神话的破灭,中国人的自尊心遭到了空前的打击。
再也找不着圆明园那曾经的国色天香了,它已憔悴如一个时代的弃妇。找不着了,那倾国倾城的东方美妇人!
蔡元培来这里找过,陈独秀来这里找过,鲁迅来这里找过,毛泽东来这里找过,甚至连郁达夫这样的文弱书生,自上海来北京,去清华园找到梁实秋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陪同去凭吊一墙之隔的圆明园遗址。梁实秋特意记录了参拜后的感受:“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所谓万园之园的四时美景只好参考后人画图于想像中得之。”
圆明园给人们提供了充分的想像空间,然而其具体形象却一直很模糊。20世纪不断有专家、学者综合史料或根据遗址现状绘制出圆明园的复原图,但都难免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尤其在景名标注上有诸多讹误。然而,他们进行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寻找,寻找心目中的圆明园,寻找一个幻灭了的梦的原型。直到1990年前后,终于有人从故宫博物馆的藏图中找到了一幅被湮没多年的圆明园盛期平面全图,其详称是《圆明、绮春、长春三园地盘河道全图》,图中对圆明三园的河湖水系及所有景点均有细致的标绘。这相当于圆明园被毁前最真实的遗照。从此人们不仅可以通过废墟,还可以通过遗照来寻找圆明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