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愚溪之后,柳宗元度过了几年较为平静的田园生活。他虽被贬谪,但仍是“官吏”,家中仍有“役夫”和“女隶”,加上他又和一女子结合,有了主妇,“家”也似乎像个家了。他曾写下《溪居》一诗,描绘自己的生活状况:“久为簪组(做官)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晚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闲适的田园生活,使他有了一种摆脱“尘网”、闲居山林当隐士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但他终不能“甘终为永州民”。他的济世热情,仍在心灵深处激荡;政治理想虽化为泡影,但渴望重被起用,一展身手,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一刻也不曾泯灭。元和五六年后,他曾先后致书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山南东道节度使李夷简,荆南节度使严绶,四川节度使武元衡,岭南节度使郑絪等,其目的仍是求助,然而这一切并未能改变他的处境。
岁月迁延,到了他在永州的第十个年头,他的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精神也似乎耗尽,看到曾经被他描写得那么美好的永州的山峦,觉得自己好像被囚禁于其中,遂写下了《囚山赋》一文:“匪兕(sì,雌犀牛)吾为柙(xiá,关野兽的笼子)兮,匪豕(shǐ,猪)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昔日美好的永州群山,变成了囚禁自己的牢笼,抒写了无限的感慨和悲痛。他似乎真的感到山穷水尽,对前途彻底失望了。
但事实上,又似乎是天无绝人之路。唐宪宗即位之初,较有作为,整顿朝政,镇压藩镇,政局比较安定,经济上也有了一些积累,整个国家出现了“中兴”的迹象,而朝廷对“八司马”的态度也出现了松动。如元和八年(813),朝议曾打算以刘禹锡等人为远州刺史,逐渐被起用。后虽遭宰相武元衡的阻止而未能实现,但毕竟是一个好的兆头。果然,不久,天上掉馅饼的事发生了。
元和九年十二月,朝廷发布诏令:“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凡十年不量移,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资治通鉴》卷二三九)这无疑是朝廷根据形势需要而征召人才的一项措施,但对柳宗元等人来说,真可谓“久旱逢甘霖”,使他们大喜过望。诏书到达永州,应是在元和十年的一月间,柳宗元一时悲喜交加,写下了《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戏赠》一诗:“投荒垂一纪(十二年为一纪),新诏下荆扉。疑比庄周梦,情如苏武归。”真实地表达了他接到诏书时那种如梦如幻、极度喜悦的心情。就这样,柳宗元结束了他十年“待罪南荒”的生活,怀着苏武归汉一样的“凯旋”之心动身前往他魂牵梦萦的京城长安。
柳宗元行程急速,只用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来到灞上,他兴奋不已,遂写下《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上亭》一诗:“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暂放下“十一年”“四千里”的磨难与悲伤,喜悦之情不可抑制,似乎路边的春光和鲜花也都在迎接自己。
柳宗元以洗雪沉冤的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京城,满怀着“复起为人”、大展宏图的渴望,但是,他太天真了!当时,朝廷确实需要有德有才的人才,朝中也确实有人主张起用永贞革新中的有识之士。但朝廷中多数当权派仍对这些革新派人物心存疑惧,竭力主张压制他们,特别是唐宪宗和宰相武元衡,对他们仍旧恨未消,而“八司马”中的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等人,不但都无悔过自新的表示,而且多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于朝廷,这使他们深感不快。也正在此时,刘禹锡又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花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诗以桃花为喻,说现在的朝中新贵,都是在镇压了永贞革新之后爬上台的。辛辣的嘲讽,颇使执政者不喜。这虽只是一个个案,但无疑进一步加深了执政者对革新派的猜忌。于是,在他们返京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次新的任命又把他们统统逐出了京城。表面上看,他们都由州司马升任为州刺史,但贬斥的地方更加偏远了:韩泰得漳州(今福建省漳浦县),韩晔得汀州(今福建省上杭县北),刘禹锡得播州(今贵州省遵义市),陈谏得封州(今广东省郁南县北),而柳宗元得柳州(今广西柳州)。
可以说,柳宗元期待十年的这次工作调动,还没有来得及真正高兴起来,黄粱美梦已经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