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到永州不足半年,其母卢氏因水土不服和医护不周,不幸病逝于龙兴寺。政治上的打击,精神上的压力,环境的恶劣,物质的匮乏,严重摧残着他的健康。在永州只过了三四年,他已经“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寄许京兆孟容书》)“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处。”(《与杨京兆凭书》)“神志荒耗,前后遗忘”(《寄许京兆孟容书》)。看来,他的消化系统和心脑血管系统都已出现了问题。一时,陷入了身心交瘁的地步。
这时的柳宗元,思想常处于激烈的矛盾斗争中。在巨大的挫折面前,他确曾有过灰心失意之时,产生过消极情绪,但作为政治家的柳宗元,又始终怀抱着坚定的自信,执著于自己的理想。他曾表示:“苟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苟道直,虽死不可回也。”(《与韩愈论史官书》)在艰难的环境中,他的志向更加坚定。他凭借着深厚的素养,坚定了他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他不以个人的疾病和精神上的痛苦为意,从未表现出悲伤可怜之状,更未表现出退缩和屈服。这一时期,他不但写下了许多论文,阐述自己的政治、哲学思想,发表了对社会上一系列重大问题的见解,而且还利用文学作品揭露社会弊端,抨击和揭露自己的政敌。此外,还在他的游记中表现了自己的游山玩水之乐,如《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的“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钴鉧潭西小丘记》中的“枕席而卧,则清冷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都显得那么自由、超脱和无累于心。
此时,有人从京城来到永州,与柳宗元见面后,对柳宗元说:我听说你被贬至此,我正要宽慰你,现在看到你的浩然之貌,知道你是通达之人,我没有什么好宽慰的了,而改为对你的祝贺。针对这一情况,柳宗元写下了《对贺者》一文。
柳宗元对贺者说:你以貌看我,是可以的,但我岂是无志之人?我罪大,皇上宽大我,我被贬于此,已是很幸运了,又为什么要表现出悲戚的样子呢?我如今上不能自列于朝廷,下不能奉祀宗庙。我之所以“苟生幸存”,是希望家族烟火“续之不废”,因此我有意放荡自己的心志,不拘束自己的行为,所以会有如今的外貌。你真的认为我浩然旷达而祝贺我,我哪敢承受呢?“嬉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最后是对祝贺者提出批评:祝贺者只看表象,而未看到实质,不知柳宗元貌似浩然旷达,实为自己特别痛苦的表现方式。
柳宗元这篇《对贺者》的意义,不仅是指出贺者的肤浅,更重要的是给读者读柳文和深刻认识柳宗元其人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启示。我们读他的游记,景色是那么迷人,作者是那样的陶醉和忘我,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他真的是“乐居夷而忘故土”了,这只不过是他借以麻醉自己、掩盖自己内心更深隐的痛苦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历来的文学作品,都有“以乐景写哀情”的笔法,其效果是“一倍增其哀乐”。用此法来理解柳文和认识柳宗元,也大体不会错。用嬉笑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远比吹胡子瞪眼更能表达自己的愤怒;用放声长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哀伤,远比痛哭流涕更能表达自己的哀伤。柳文中的美好景物,自己的愉悦和忘情,以及貌似浩然旷达,都可以说是他的“嬉笑之怒”和“长歌之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