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唐宪宗元和初年,由于长期遭受贬斥,心情压抑不快,于是写下了《毛颖传》一文。毛,即兔毛;颖,即草木、鸟兽毛之尖。古时毛笔多用兔毛制作,故毛颖实指毛笔。韩愈借给毛笔立传,抒写自己久存胸中的积郁,并借以怒斥统治者“寡恩”,表现了他一贯重视人才的思想,也深寓自己宦海浮沉的感慨与不平。这篇“兔传”,用郑重的史笔写给毛笔立传的游戏文字,是一篇合格的传记文;文章全用拟人手法,处处双关,通过讲一个故事,说明一种道理和看法,又是一篇以寓意为主的寓言故事;全篇设幻为文,有完整的情节和生动的人物,显然又具传奇小说之特点;而它是针对当时的社会问题,有为而发,故又可看做是一篇杂文。对于这篇妙趣横生的“四不像”之文,社会上的人多不理解,一时被传为笑谈,引为怪事,甚至提出严厉的批评:如韩愈的上司裴度就批评他“恃其捷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寄李翱书》);韩愈的诤友张籍也批评此文为“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此有以累于令德”(《上韩昌黎书》)。
当时柳宗元被贬在永州,未能及时读到韩愈此文,只知道“有南来者,时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元和四年(809),柳宗元的朋友杨诲之给他带来了韩愈的《毛颖传》,柳宗元读后,很有感慨,大加赞赏,于是写下了《读韩愈所撰〈毛颖传〉后题》一文。他首先赞扬了韩愈《毛颖传》一文雄肆奔放的文风,称其“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并指出,当世那些赏识“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骈体文的人笑话韩愈此文是不足为奇的。
接着柳宗元引经据典,论述韩愈这篇诙谐滑稽之文的作用。柳宗元认为,自古以来圣贤之人都不排斥这类文字:《诗经》的“善兮谑兮,不为虐兮”(《淇奥》),《礼记》“息焉游焉”之说(《学记》),司马迁的《滑稽列传》均如此。人有不同口味,文有不同风格,《毛颖传》这样的作品,正可以使人们在精神上得到休息、放松与娱乐。文章又进一步指出:“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积郁,而学者得以励,其有益于世欤!”历来的文字,均离不开毛笔,其功劳之大,不言而喻。韩愈赞赏毛笔之能“尽其意”,所以奋笔为毛笔立传,而韩愈写《毛颖传》的主要用意在于“发其积郁”,柳宗元此言可谓搔到了此文的“痒处”。韩愈之所以写这篇“兔传”,实际上是写一个多才多能而最终被废弃之人,对毛颖“以老见疏”表现了无限同情,其中自不乏韩愈本人自况之意,而文章批评统治者之“寡恩”,正是其“积郁”之所在。柳宗元抓住了文章的精髓,可谓韩愈的知音;而柳宗元特别强调韩愈此文能使“学者得以励”,正说明他自己从《毛颖传》一文中获得了激励,产生了感情共鸣,可谓肺腑之言。基于上述认识和感受,他认定韩愈此文是大“有益于世”之作,给予此文高度的评价。
柳宗元这篇“后题”虽不足五百字,但表达了自己对文学作品的内容、风格、功能、作用的卓越见解,表达了对韩文的高度赞赏和对世俗文体、世俗之徒鄙陋见识的讽刺和批判。而柳宗元以其切身的遭遇和感受与《毛颖传》产生共鸣,受到激励,更说明了韩、柳虽一南一北,相隔千山万水,但他们在精神上、思想上是息息相通的。
韩愈的《毛颖传》是一篇旷世奇文,而第一个著文给予高度评价的是柳宗元,可谓慧眼识珠。后世虽不乏贬斥《毛颖传》之辞,如《旧唐书·韩愈传》即批评此文“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谬者”。但历来高度赞扬者尤多,如李肇《国史补》称“其文尤高,不下史迁(司马迁)”,“真良史才也”;茅坤称其“工极古今”;林云铭称其“叙事处皆得史迁精髓”。张裕钊称“后人无从追步”。同时,后人也充分肯定柳宗元对韩愈此文的喜爱与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