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校园,他的嗜书若命是很著名的。
他自诩,自己是世纪末里最后的书生。
书生读书破万卷,书生命里注定是为遍阅天下奇书妙文而生的。只是,他实在是喜欢那种坐拥书城一册在握的感觉。那时,他感觉自己一颗驿动的心灵变得很澄澈很宁静,他能听清,思想的翼翅在文字的丛林间飞翔时轻轻的滑翔声。
除过读书,他更喜欢买书。踏遍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只为在四壁书丛间翻寻,一本曾擦肩而过或心仪不已的书。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觉,曾令他心醉不已。
但他的书,从不对人借。从不。
为此,他曾得罪过不少人。
好在,熟识他的人很理解他,碰了钉子,便自嘲地笑笑:这小子还真是个视书若命的“书虫”!
大二时,临近寒假,同级有位叫枫的同乡托他买张回家的车票。坐在他靠近窗户的床铺上,看见他那些乱山涌叠在床头的书,枫的眼睛一亮:呀!你有这么多书!
说着,便边和他说着话,边一本本翻起来。翻着翻着,枫抬起头,望着他说:想不到你也是个“张迷”。
于是,枫便与他谈起这个刚刚客死在异国他乡的才女——谈起她的家世她的传奇人生以及她那些别具慧心的文字。后来,枫说,张爱玲的小说很像一件压在箱底的旧式的丝绸旗袍,你能从中读到一种久远的霉味和香水樟脑丸的气味。
他不由抬起头,对她多看了几眼。
这个能说出这样一句别致妙语的女孩,该是怎样一个女孩呢?
临走,枫拿过张爱玲的《半生缘》,问他,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破天荒的,他竟没有拒绝。
但回家时,一切都很平淡。枫远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时从行李包中取出一些书刊翻翻,有时含笑远远望着他们一帮七八个男生侃大山,吹牛,打牌,喝啤酒。火车停在她该下车的小站,枫像对所有的人一样客客气气的邀他:假期闲了就到我家来转转。便下车了。
开学不久,枫来还书时,他的宿舍里刚好挤满了人。
他像做了贼似的难堪。
但还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为啥只给漂亮女孩借书看?
他争辩说:我们是同乡呀。
便有人接过话茬开玩笑说:恐怕你们不只是同乡吧!
他与枫一下窘得满脸通红……
后来,枫来来回回借过几次书。但他们谈论的话题仅仅限于他买的那些书。都小心翼翼的,仿佛书中的文字,生怕一不留神便会有什么溜出书外似的。
但他还是从枫口中得知,她的父母都是教师,从小时到现在,她与他一样,一直是伴着书香长大。
再后来,一个人走在校园,他便有些渴望能不能从那一个个年轻的身影中,找到枫。
有时,他真的远远看见她从小路的另一端走了过来,一点一点近了,他感觉自己呼吸紧迫的似乎快要窒息。
但等近了,都抬起头望着对方,微微颔首一笑,便走过去了。
这样一直到毕业。
毕业前夕,有位同乡告诉他:枫这些年一直暗恋着他。他想,这不可能!但他又有些说不清,这为什么会不可能。
毕业了,收拾行李。
他一本本翻阅着这些年来自己所购所读过的书。翻着翻着,有一枚书签从一本书中滑出来,轻轻落在地板上。
书签用一种硬彩纸精心剪成一个心形,在书签上,有一行娟秀的文字——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书签下,有一个墨迹已有些淡了的小小的“枫”字。
他一下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口的某个位置突然像针扎了一下似的疼。
他想起,《半生缘》里,世钧与曼桢多年见面之后,曼桢凄楚而无奈地对世钧说,我们算是回不去了。
他想,他与那个名叫枫的同乡,一样也永远回不去了。
因为,费过许多周折,他终于留在了这座南方城市,而枫,明天清晨就要乘车回他们远在北方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