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湖上,一艘豪华的游艇,在湖心游弋。游艇船头观景台上,摆着一张圆桌,桌边坐着四个男人三个姑娘。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披着一件米色风衣,外形俊朗,身躯伟岸,气宇轩昂,有一种天高地远的深沉,超凡脱俗的优雅,含蓄内敛的刚毅。他那玉树临风般的气质形象,使许多成熟的女性都为之倾倒。这便是古风县副县长邰庚生。另一个四十七八岁的男人,穿着一件质地高档,做工精细的西服,但那西服与他那干瘦的寡骨脸,干瘪的鸡胸,干枯的鸡脚杆,极不协调,不伦不类。这是苍桑镇党委书记荣光祖。还有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是桃花村党支部书记荣树林,他松松垮垮地笼着一件古董“的卡中山装”,坐在一边闷头抽烟。还有个肥头大耳,酒糟鼻头的年青男人,是桃花村村委会主任古建华。古建华不断给邰庚生、荣光祖点烟,递水。三个姑娘中,一个身段妖冶,袒胸露背,秋波暗送,她是恰怡旅游公司在这艘游艇上的服务生。一个端庄贤淑,举止文雅,她是恰怡旅游公司财会科长吕洁。另一个是荣光祖的女儿、苍桑镇一枝花、恰怡旅游公司经理荣菊花。
邰庚生今天到桃花岛上的桃花村,有两件事:邰庚生作为县人大代表候选人,按县选举工作领导小组的安排,分配到他老家苍桑镇桃花村选区参加县人大代表的选举,他今天回老家,进行选举前工作的调查,也是和选民们见见面,希望能顺利当选。另一件事,荣菊花将要在桃花岛上开发建设恰怡旅游公司度假村,他来替荣菊花考察,做村里干部群众的说服动员工作,和村里商议征用土地的事。
坐在邰庚生旁边的荣光祖看荣树林一眼说:“幺爸,邰县长来指导村里工作,帮助村里发展经济,你要好好向邰县长汇报工作。”
别看荣树林年龄比荣光祖小两岁,他俩却是亲亲两叔侄。荣树林的母亲生下他后,就去世了,他是荣光祖的母亲奶大的,也是在荣光祖家长大的。尽管荣树林是长辈,但荣光祖的官大,说话办事就没有把荣树林当长辈看待,说话满口官腔。再说,这邰庚生,和荣树林一起穿衩衩裤长大,邰庚生身上哪儿有红疤黑迹,弄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在他面前,用得着鸡脚神扮端公——装神弄鬼的?所以,荣树林见到邰庚生拿腔拿调的,一脸不高兴。他迟疑了一下,说:“光祖,今天徐俊芝运回来大量花卉和林木,我要去帮助她组织村民购买,耽搁不得嘛。”
邰庚生慢慢喝着茶,吐了几口烟说:“光祖,你还是说说有关县人大代表选举的事吧。”
荣光祖叫了声:“荣书记,”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不再叫荣树林“幺爸”,而叫荣书记了,“古主任,今天邰县长亲自到我们桃花村来,是来检查我们村选举工作的。荣书记,你把前期工作向邰县长汇报一下。”
荣树林看看荣菊花和吕洁,问荣光祖:“是谈公事还是摆龙门阵啊?”
荣光祖向女儿和吕洁姑娘挥挥手:“你们出去一下。”
荣菊花撒着娇:“幺爷爷哟,你请我听我还嫌耳朵长起茧锅巴呢!走,小洁。”
荣树林笑了:“菊花呀,今天你还给幺爷爷面子了。”
荣树林汇报了动员大会、选民登记等工作。最后说:“选民民主政治的意识增强了,参与政治生活热情高涨,积极性很高啊。我们保证能圆满完成选举任务。”
“好,好。不过,你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要防止个别人利用选举,搞宗派、宗族等活动,影响选举工作,破坏民主政治建设。要依法办事,要体现公开、公平、公正。”邰庚生盯着荣树林说。
荣光祖点头赞同:“幺爸,据反映,村里个别政治素质差、民主意识不强、没有为选民服务办事本领的人,蠢蠢欲动,用小恩小惠拉拢一些村民,要竞选代表?幺爸呀,支部要加强领导,加强引导。”
“光祖,什么叫蠢蠢欲动啊?是不是阶级敌人想翻天复辟了?”
支书荣树林是村里有名的土秀才,对蠢蠢欲动这个词是明白的,他故意反问,暗示对邰庚生的说法不满。
“幺爸,今天还没有喝酒,你就又放酸屁了,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要你提高警惕,严防有人破坏民主政治建设。”荣光祖又换了一种称呼。
“光祖,别在公共场合幺爸、幺爸地叫。好像我们办公事,也成了我们荣家的私事了。你的理解和我的想法差不多?千万不要忘记把阶级斗争的弦绷紧?”荣树林叭完叶子烟,将长长的烟杆在鞋帮上敲得嘣嘣响。“不过,话又说回来,邰县长你那说法不对头。”荣树林面对着几双火辣辣的目光,将头抬起来,正视着邰庚生,“邰县长,你眼光太亮,挖我的肉呢。我说的不对头吗?你们说,那选举,村民有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利,他们想当县人大代表,好哇。我们做领导的,应该支持嘛,怎么能说蠢蠢欲动,怎么能说是破坏呢?邰县长,你后面那句话对头,领导和引导,我们要做的就是这项本分事。”
荣树林一席话,令大家面面相觑。一向口齿伶俐的邰庚生也没有反驳的准备。
“泥鳅娃,你说话呀。”荣树林突然叫了一声邰庚生的小名儿,大家的目光倏地木钝了。荣树林嘻嘻一笑,“盯着我们干什么?泥鳅娃穿衩衩裤时,我们不都是这样叫他?”
邰庚生、荣光祖默然。古建华嘿嘿地笑了。他还不知道,堂堂皇皇的县长,还有这么个土得掉牛屎巴的小名儿。
邰庚生是桃花村人,要不是因为他与徐俊芝演了一场恋爱悲剧,攀上高枝,当了当年镇党委书记的女婿,现在可能还和荣树林、古建华等一样,靠种庄稼活命。邰庚生心知肚明,外表老实憨厚的荣树林叫他的小名,别有深意。
“喊泥鳅娃,亲热。泥鳅娃,村民有那个当家作主人的想法,不容易。我们喊呀,叫呀,五十多年,过去的农民只有哼哼哈哈,什么是选举,该选什么样的人代表农民说话,心里没有数,也没有这些念头。农民么,生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要这代表那代表的,又能代表谁呢?过去的日子,什么贫下中农协会代表、学习积极分子代表、斗私批修先进代表,说白了,就是故意把人分成几等,你斗我,我斗你,饿着肚皮去争权!其实,那权什么时候真正掌握在农民手里?什么代表啊,其实就是代表个别人搞人整人那一套,好让大家都心甘情愿穷下去。这几年通过直接选村民委员会主任,他们多少知道了一些自己的权利了,他们想选出自己称心如意的人了,不容易。我们应当保护……”荣树林还有一套子理论。
“好,好。应该,应该。”邰庚生说。
荣树林心里暗笑:你小子箩筐装狗——不识抬举。回老家来显什么威风!副县长有什么了不起?按正当收入,你一年找的票子,还没有我一个月出售的花木赚的钱多!人不求人一般大,我买你那个屁的账!
荣树林不说了,荣光祖便说:“根据县选举领导小组的安排,我们镇选举办公室研究决定,桃花村作为一个选区,要选举产生两名县人大代表。今天我们就是来协商代表候选人人选的。代表候选人应推选三个。其中,县里安排邰县长作为选区的候选人人选。这是邰县长看得起他的家乡,是对我们的信任啊。邰县长是陵江市委批准了的下届县长人选,他当选为县长,我们桃花村就有人说话办事了,我们全面建设小康,就有希望了。我们得替他摇旗呐喊,不,我用词不当,我们得拥护支持。另外还需推选两名候选人。镇党委的意见呢,另两名候选人,一个是古建华同志,另一个呢,作为差额人选,反正只是意思意思,就定荣光宗。明天我们就报上去了。村里呢,下午就把推选的候选人名单公布一下。”
荣树林又掏出叶子烟,紧裹慢缠,脑瓜儿却没有闲着。邰庚生官大,品行却不敢恭维。他四处拈花惹草,爱上别人女人的床。就说那荣菊花,是他同事荣光祖的女儿,他也下得手,老牛啃嫩草!荣菊花的恰怡旅游公司,名义上是荣菊花办的,后台老板却是他邰庚生。两个月前,他支持荣菊花,想征用桃花山的地,要办一个恰怡乐度假村,想的怕不是替村民办好事呢!但他是县委推荐的候选人,自己是党员,是书记,得执行上级的决定吧。但古建华怎么够县人大代表的条件呢?他这个村委会主任,整天把村委会的公章吊在裤腰带上,求他办事的人,不管符不符合政策法规,只要有酒喝,只要给钱,他就盖那个圆戳戳!还养了几个二流子,贼娃子,到这家公司,那家工厂收这钱那款,鱼肉百姓,横行村里,无恶不作。还有那个荣光宗,五大三粗的莽汉,仗着他大哥荣光祖是镇上的书记,偷鸡摸狗,作贱女人,是古建华养的狗腿子,怎能让这样的人当候选人?如果这样的人代表选民行使当家作主的权力,能选出替百姓办事的政府领导?能代表选民监督好我们的政府?显然,邰庚生、荣光祖将他们两人推荐为候选人,是为今后他们办恰怡乐度假村扫清障碍的。官商勾结,看来桃花村以后没有安宁日子过了。
荣树林叭了两口烟,只叭出一嘴口水,没有烟雾从他的鼻孔嘴巴冒出来,他便不叭了,将烟杆拍得嘣嘣响,一边拍一边说话了:“来了不是?刚才泥鳅娃才说,要依法办事,要公开公平公正,你们怎么就把候选人钦定了呢?选民有个酝酿的过程,有个联合推荐的过程。按规定,推选候选人,选民要举举手,按多数选民意愿,推选出候选人。当然,我说的不是泥鳅娃。他是上头钦定的,我理解。但选民理解么?泥鳅娃当了副县长,有什么丰功伟绩,选民们了解多少?大多数选民可能只记得当年那个光着屁股,到处捉鱼鳅黄鳝,到处惹是生非,打架斗殴的小顽童吧?当然啰,泥鳅娃在镇上掌权时,风风火火抓娱乐一条街呀,建勤劳致富丰碑呀,老百姓还是记得的,大家集了资嘛,现在还肉痛得很呢。这些,也得好好替我们的泥鳅娃县长广而告之呢。另外两个呢,还是听听选民的意见再确定,以免走弯路。”
荣树林的话,句句点在邰庚生的“死穴”上,他周身又痒又抠,不太自在。但他还是笑眯眯地盯着荣树林。荣树林的话揭了他过去的老底,心里不舒服。但他不会与荣树林这样脚杆没有洗尽黄泥巴的村支书一般见识。他现在想的是,这次选举,自己主动提出到苍桑镇老家的桃花村选区参加选举,是否是鬼摸了脑壳。老家桃花村对他来说,是一本难念难忘的经。他本不该回来让荣树林翻他“泥鳅娃”老账。但他又忘不了过去,过去的事现在都成了他事业的铺垫,过去的人还令他耿耿于怀。
“荣树林同志,”荣光祖又换了一种特别严肃、庄重的叫法,“你是不是对镇党委没有确定你作为候选人有意见啊?前次,熊主席找你谈过,你作为县党代会代表了,就不要争县人大代表了。好事么,你一点,我一点,人人有份,多好。”
“光祖,你这说法太臭,赶快给我收进包包!什么你一点我一点?这是十分严肃的县人大代表选举问题,怎么能像我们当娃儿时办家家酒,你拈一点,我叼一块呢?泥鳅娃,你政策水平高,法治观念强,你说,候选人由镇里指定,合法吗?不怕选民造反吗?”荣树林盯着邰庚生。
“你就喜欢造反?”邰庚生语气阴冷。
“是你们逼他们造反。”荣树林回答得干净利落。
“荣书记,邰县长回村里指导工作,你不欢迎就算了,你敢说他逼村民造反?”一直没有开腔的古建华,被冷落在一边,早就不安分了,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说那些道理,担心开腔会挨邰庚生和荣光祖骂,他清楚荣树林不支持自己,也不便眼前得罪荣树林,硬憋在肚子里。现在听荣树林指责邰庚生,有了讨主子高兴的机会,就鼓着牛卵子大的眼睛说。
荣树林说:“建华,你吼什么吼!泥鳅娃不按县里选举法规办,不是逼选民造反,还有什么好结果?”
“好,好。建华,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光祖,按荣树林说的程序办。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桃花村的选举,不能实现县委的选举意图,你荣树林得承担政治责任。”邰庚生暗暗施压。
“我不敢承担政治责任,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脱了裤子打屁——多事么?”荣树林笑了。
“光祖啊,村里要竞选代表的选民,是哪几个啊?”邰庚生不放心地问。
“还有谁?徐俊芝呀……”荣光祖回答着,观察着邰庚生的脸色,“邰县长,你培养出来的科技致富带头人,要和你争权了。这女人,玩钱玩不出味道了,想过过权力瘾了。”
“哦……”邰庚生喟然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