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桦
诗人和画家给我们描画人类中男性英俊的面容、壮美的仪表，女性俏丽妩媚的丰姿，是难以形容的。在荡漾的水波中，欢笑着游来游去时，光洁、润滑、丰腴的手臂、腿部和背部，在清澈、碧绿透明的水中显露出强健甘美的性质是难以形容的。但是，我却更喜欢我国著名画家董辰生用他的画笔画出的一个难以形容的面相极丑的阿氏多的故事。
一家夫妻两口子，生了一个男孩，名叫阿氏多，长得奇丑无比。当小阿氏多会走路时，去找一般大的孩子们玩耍。孩子们一见阿氏多的丑相，就像遇到妖魔鬼怪，吓得四散奔逃。父母盼儿子长大，会变得好看些。谁知越长越丑，丑陋得超过了鬼王，以致父母都抛弃了他。阿氏多流落街头，沿门乞讨。人们见了他，都嘲笑着做出怪相，彼此眨眼，然后便听到他们极下流的咒骂。到处是疯狂的羞辱和轻蔑的嘲笑。阿氏多在对周围人们的恐惧中，出家当了和尚。谁知连施主见了他的丑相，也吓得不敢让他靠近。冷酷无情的人世，折磨着阿氏多的心，比锐利的钢刀切割还难受。于是，他像一个被放逐的囚犯，远离城镇乡村，远离人群，把永恒的思想、记忆和希望，抛进无底的深渊，决心把岁月永远隐蔽在渺无人烟的深山里，变成废墟。
阿氏多横渡过一道又一道夏季天空在水面反光的河流，沿着崎岖的荒草淹没的山径，走进丛莽野花堵塞的山谷。他忽然想到有飞禽走兽和他做伴的时候，心中由不得吹进一阵兴奋喜悦的山风。可是，野兔对来到面前的丑陋的阿氏多，瞪大惊骇的小眼睛，一个个窜出草丛，箭一般跑得无影无踪。一群羚羊野鹿，正在溪流饮水，被阿氏多的丑相，吓得往树林飞跑。一只吃得肥胖的山鸡，竟然吓得骨软筋酥，只顾在那里扑棱翅膀，喊着救命，却飞不起来了。连狼豺虎豹都吓得灵魂出窍，纷纷逃走。飞翔在天空里的一只雄鹰，见下面山里群鸟乱飞、走兽奔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它低飞下来，俯视阿氏多丑陋的形象，也吓得冲向云端，朝远方飞走了。茫茫山野，听不到鸟儿的歌唱，听不到狼狐的嗥叫和虎豹的吼声。周围变得比坟墓里还寂静。阿氏多只能听着自己心灵里发出的痛苦的呻吟。朝霞落日、清风草木、松涛、瀑布、壮丽的风景，也不能愉悦他痛苦的心灵。无月的夜晚，天空几颗小星，在烟云的缝隙，向他无声地闪烁。
佛陀怜悯痛苦孤独的阿氏多，便带着弟子们去找他。可是阿氏多早已经自卑到失去了一切应有的自信和希望，他躲藏起来，谁都不见。佛陀变成比阿氏多还丑陋的模样，才和阿氏多交成了朋友。
一天，佛陀向阿氏多说：“难道我们要让自己最甜美的果实在心中腐烂吗？”
“是的，”阿氏多叹口气说，“一切都已经在我心中腐烂，剩下的只有自卑了。”
佛陀摇摇头：“我敢说，没有一种伟大或一种力量，不是来源自身。”佛陀带着庄严并且是自信的表情说。这时候阿氏多突然感到对方的美，好像乌云中的闪电一般闪现了一下。
“你感到你自己的丑陋，以别人的眼色看待自己。”佛陀带着深知一切的表情继续说，“你的心灵被羞辱、轻蔑的嘲笑所俘虏。你垂头丧气、沉闷孤独，瞧你多么痛苦！”
阿氏多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光辉，也像乌云里的闪电闪现了一下。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佛陀下面的谈话。“因为在你的心灵里没有你自己，所以你才痛不欲生。”佛陀说，声音不高也不低，“即使你长得英俊非凡，心中没有自己，你也同样会痛不欲生。”
阿氏多浑身一震，用那种被生命的光辉照亮的眼睛，兴奋地注视着他的朋友，佛陀知道他的话没有落空。果然，阿氏多跟着他走出寂寞的深山，成为神话传说中的丑罗汉。
我是透过辰生画笔挥洒的一层雾霭，认识这个故事的。在他的丑陋和他人的嘲笑之中，我觉到了看不见的阿氏多那难以形容的完善、明智和甘美。你看他的形象：向上仰着的脸，微微眯缝起来的眼，翘起的黑胡子。他对人世上对于他的一切轻蔑的态度，最美的灵魂深处流露出来的“自我”的骄傲，超凡脱俗，飘然潇洒。这一切对我乃是一种奇异的标志。它使我想起去年我为求字的朋友所写的一句话：“精神乃生命自身搏击之力量！”
以仙佛为题材并以线造型为特点的中国画，已有几千年历史。敦煌莫高窟的唐代佛像，年龄性格，在各窟中表现得都不相同。但也并非依照经文绘制，而是任凭画家在人世生活的感受所创作。董辰生以其对人生世相的理解、向往、追求，以及对哲学的思考，用他的画笔，在人类命运的画册上，画出我们祖先未完成的故事。董辰生把被人们忘却的，描塑为新的形象，引到我们的心灵之中。
我喜爱董辰生的人物，妩媚俏丽绝世姣容的少女，画得精妙入神，情态活泼天真。其鬓发、环珮、衣衫，则大笔泼墨，酣畅淋漓。但我最喜爱他的阿氏多。艺术家实借笔墨以写胸中之怀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