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放弃渡江奇袭建康的计划,对钟离城发起一轮又一轮攻势。齐兵死守坚城,奋起反抗。
魏军久攻不下,拓跋宏担心齐军增援部队从背后袭击,亲自领军东进邵阳洲(今安徽凤阳东北淮河中的沙洲),就地筑城,同时于淮河南北两岸夹筑二城,阻击齐国水师西进。
齐国军主裴叔业率本部军队向邵阳洲发起攻击,裴叔业是萧鸾旧部,称得上将才。他的师团是萧鸾的嫡系部队,清理高、武子孙的战役中屡立功劳。裴叔业连克南北二城,但邵阳洲仍然牢牢控制在魏军手里。
负责增援钟离的主将崔慧景忧心忡忡。崔慧景是老帅、高武旧将,和萧鸾隔着一层。萧鸾篡位前曾派萧衍率台军进驻寿阳监视。萧鸾登基,立马从地方调回京都,直到边关战事吃紧,才派出来。如果邵阳洲拿不下来,完不成增援钟离的军事任务,怕日后没有好果子吃。
手下军主张欣泰笑了,“崔公不必着急,依我看,魏军要退兵了。”
崔慧景眉头一动,“你什么意思?”
张欣泰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刘宋名将张兴世(孤胆英雄张兴世的故事详见南北争霸卷)。张欣泰出身将门,却不喜欢武功,只喜欢读书,少年时代去见吏部尚书求官,那位山阴公主极度崇拜的“白虹贯日”褚渊。
南北朝门第社会,像这些个红色子弟,到了就业年龄可以直接去找组织部长。褚渊问道:“张郎拉多大弓?骑马技术怎么样?”褚渊想,将门家的孩子,不就想要个军官当当。谁知张欣泰回答说:“我生性害怕马,没力气拉弓。”
褚渊顿时刮目相看。我们现在想,乱回答,面试不合格。门阀南朝文人瞧不起武人。小小张欣泰明确表态,和军官划清界限。于是组织部长马上安排了一个州主簿,十几岁做了市委秘书长。
军官家的儿子就是军官家的,跑不了做军官。南朝门第森严,你说不当兵就不当兵啦。桓温出身谯国桓氏,还被王谢家人讥笑为“一个老兵”,何况南方竟陵张家。
张欣泰出任宁朔将军,刘宋朝时和萧赜关系处得好。萧赜当皇帝以后,张欣泰出任直阁将军,领禁军,做到羽林监,那是卫戍部队的高级军官。
军官我做,习气不改。张欣泰我行我素,喜欢交结名士。下了班,军服一扔,戴着鹿皮冠,衲衣锡杖,怀里抱着素琴,游园林,逛山泽,吟啸江湖。有人向齐武帝举报:“张欣泰不管军务,整天游玩。”萧赜很生气,怒道:“将家儿何敢做此举止!”
朝廷中一帮门阀名士什么工作不干,你张欣泰不照照镜子,军官家庭出身也敢这样。张欣泰从小这脾气,变不了。萧赜出巡新林,下诏张欣泰甲仗廉察,武装巡查,遇有不合格的官员依法查办。张欣泰领着甲兵出发,走到半路诗兴大发,把队伍扔下,自个跑到大松树底下饮酒赋诗去了。
不巧,让人瞧见,一个小报告上去。齐武帝大怒,召来大骂一顿,赶出宫廷。过了没几天,萧赜气消了,毕竟朋友一场,派人把他找回,无可奈何地道:“你不喜欢武官,做个清闲官吧!”
从此,张欣泰改做文职。张欣泰有识见、多谋略。荆州刺史巴东王萧子响杀吏谋反,他曾跟随平叛,建议停军夏口,主将胡谐之不听。不过,他不知道其中隐藏的阴谋。
魏军南侵,用人之际。齐明帝萧鸾委任张欣泰为军主,跟随崔慧景增援钟离。张欣泰对崔慧景道:“崔公以为,北人于邵阳洲上筑城是何用意?”
“当然是阻我大军西援钟离。”
“此其一也!”张欣泰将手中锡杖向地“咚咚”连击两声。“强进,退也!春水方生,我大军水路通畅。北人于洲上筑城岂非以已之短克我所长。不过怕我军随后追击,挡我追兵罢了。”
崔慧景对于张欣泰衲衣锡杖、摆出一副世外高僧的姿态夸夸其谈的样子,一点不反感,反而颇为欣赏。
“依你之见,我们怎么办?”
“自然和为贵。打打杀杀,愚者所为。我修书一封,明日亲到邵阳城下送与北人。他们自然会退兵。”
“哦?”崔慧景半信半疑,“那就辛苦一趟。”
碧空万里,晴朗的好天气。淮河水涨,一片茫茫。一叶轻舟离开齐军水寨向邵阳洲飘来。张欣泰手抚素琴端坐舟中,身边两名随从长身而立。碧波荡漾,琴声幽幽。小船逆流而上,直抵江中的沙洲。
邵阳城头,甲兵如林,刀矛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片片寒光。随从向城上的魏兵喊话:“我家军主奉崔冠军之命致信广陵侯,可否一会。”
主攻钟离的魏军统帅拓跋衍听说齐军有人来和谈,精神为之一振。战争打到春天,淮河水生,有利于南方水军。皇帝拓跋宏召集将领们议事,同时征求后方的大臣们,得到统一的意见,撤军。可问题在于如何退。苻坚当年南征便被晋军追击,百万大军一朝散尽。
拓跋衍接过书信一瞧,上面写道:“听闻攻打钟离是阁下之策,真是荒谬!《兵法》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阁下难道没听过?我国家舟舸百万,覆江横海,直到今天按兵不动,想以一座小小边城疲惫魏国士卒。等到夏季来临,水满川谷,然后乘帆渡海,百万齐进,阁下如何抵挡。你竟然让魏主以万乘之重,攻此小城,是何道理?攻而不拔,谁之耻辱?假令能拔,我百万战船,连舟千里,舳舻相属,西过寿阳,东接沧海。试问阁下偏师如何守得住钟离城?想当年魏太武帝佛狸,倾一国之众南下,死亡大半,仅以身返,为天下所笑。前车之鉴,阁下忘记了吗?”
拓跋衍嘿嘿一笑,率几名贴身武士出得城来,对张欣泰道:“你不过想让我退兵罢了,我守此城,你纵有战船百万,休想得过。”
张欣泰淡淡道:“东西两城已被我攻下,邵阳洲不过一座孤城。若阁下退兵,我军绝不追赶!”
没有张欣泰求和,拓跋宏也要退兵,他不能等到夏天,夏天是南方人的天下。第二日,各路魏军拔营起寨,渡河北退。
齐军水师越过邵阳洲扑来,大大小小的战舰覆压河面,塞满河川。崔慧景和张欣泰立身楼船之上,远眺河面,东方鼓声大作,喊杀震天。张欣泰道:“崔公,萧哑动手啦!”萧哑是萧坦之的外号,因他长得肥胖黝黑,说话声音嘶哑,为人狠毒,所以有此称呼。张欣泰对萧坦之阳奉阴违,诛杀萧昭业不满,对他没有好印象。
萧坦之不能容忍魏军从容撤军,等到魏军半渡之时下达进攻命令。齐军战船迅速抢占淮河中的沙洲,将魏军拦为两段。钟离守军在沈文季、萧惠休率领下出城向后退的魏军发起攻击。
撤军前拓跋宏做出军事布署:皇帝和大队人马渡河先退,前将军杨播率三千步兵、五百骑兵在淮河南岸构筑防御阵地。
魏兵半渡之时,齐国水军发起攻击,占据河洲,断绝水路,将魏军五支部队隔绝在淮河南岸。形势危急,拓跋宏立马淮河北岸,手指河中黑压压的齐国战船,对诸将道:“无论是谁,若能击破河洲上的齐兵,封直阁将军。”
诏令传谕诸军,军主奚康生对身边战友道:“如果成功,一战扬名;如果命丧淮河,那是我的命!大丈夫岂能当断不断!”
奚康生马上英豪,攻打柔然汗国勇猛无双。他要让世人知道,在水里照旧是一名好汉。奚康生让士兵扎了一些木筏,堆满柴草,点燃之后,顺风放筏,烧向齐军船舰。烟火满河,奚康生率敢死队挥刀砍杀,一直杀上河洲。齐军抵挡不住,纷纷跳上战船逃走。奚康生勇夺河洲,南岸的魏兵才安全北撤。
杨播的人马拖在最后,拼死阻挡钟离齐军进攻。淮河水涨,慢慢淹灭沙洲,萧坦之指挥水军再度控制河面,对杨播魏军形成合围之势。杨播于南岸结成圆阵,步兵在外,骑兵在内。杨播身先士卒,奋力搏战。从上午杀到日落西山,杀死齐兵无数。
齐军不管白天夜晚,轮翻向杨播发起一波又一波进攻,一直打了三天两夜。杨播军队箭尽粮绝,齐军丝毫没有退意,越围人越多。河水迅急,波翻浪涌,拓跋宏只能站在北岸干着急,没办法。
如果坚持不下去,你就死定了。杨播有信念,一定要坚持下去。又是一天晨曦,春水渐渐消退,金亮亮的阳光照在河面,给万千战船渡上一层红光。魏军刚刚击退齐兵蛮牛般又一次冲锋,双方处于短暂宁静的间歇,战士们争着喘一口气。
突然,南岸三百魏骑从圆阵中冲出,跃入淮河,趟水抢占齐军河中战舰。浑身鲜血的杨播手持长刀登上船头,冲四周齐兵大吼道:“我今欲渡,能战者来!”齐国水军被杨播气势震摄,竟无一船上前,魏军趁机涉水过河退走。拓跋宏没有抛弃这支军队,一夜未眠,静静呆在淮河北岸等待。过了河便是魏骑的天下,拓跋宏紧紧握住杨播的手:“谢谢你,把朕的士兵带出来。”
这场战役,崔慧景最逍遥,他和张欣泰站在楼船最高层悠哉悠哉地渡过战争中最激烈的时刻。崔慧景所部齐军兵围邵阳洲,魏军大部队撤走,洲上仍有一万多人的队伍。魏将拓跋衍致信萧慧景,求战马五百匹,借道返归。
崔慧景一阵冷笑,借马回家想得美,下令将敌军包围,休得放走一人。张欣泰摆手道:“马不能借,人可以走。”崔慧景一脸疑惑:“为何?”张欣泰轻松道:“归师勿遏,古人畏之,兵在死地,不可轻视。打败这些残兵败将,不足以显示武功,一旦不胜,白白丧失前面的功劳。不如让他们赶快滚蛋。”
萧慧景同意,萧坦之生气了,心想我浴血奋战,你们两个坐收战功,不行,回去打小报告。回京之后,萧坦之在齐明帝萧鸾耳边嘀咕:“邵阳洲有死贼万人,慧景、欣泰纵而不取。”萧鸾半响无语,既然放跑敌人,那么我没理由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