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俄]/阿·托尔斯泰张文郁译
他的心中会产生一种伟大的力量,这就是人的心灵的美。
我的朋友伊戈尔·德里莫夫在战前就是一个品德高尚、生活严谨的人,他非常尊重、热爱他的母亲玛丽娅·勃莉卡尔波芙娜和父亲伊戈尔·伊戈罗维奇。
他有一个未婚妻,也是伏尔加河岸上同一个村子里的姑娘。伊戈尔·德里莫夫向我提及她,他说,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既然她说了她要等他,那一定会等他回去的,即使他只剩下了一条腿,也会等着的……
在库尔斯克那场猛烈的战斗中,当德国鬼子血流成河、支持不住的时候,伊戈尔·德里莫夫中尉的那辆坦克在麦地里的丘陵地带上被一颗炮弹击中,两个坦克手当场牺牲了,在被第二颗炮弹击中之后,整个坦克燃烧起来。驾驶员楚维列夫从前面的舱口跳了出来,又爬上了装甲钢板,把中尉拖了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上的外衣都烧着了。楚维列夫刚把中尉拖开,坦克就爆炸了,甚至将炮塔甩出去有五十米之远。楚维列夫大把大把地将松软的土扔在中尉的脸上、头上和衣服上,好把火焰灭掉,然后拖着他从一个弹坑爬到另一个弹坑,最后把他拖到一个救护站……
伊戈尔·德里莫夫活了下来,甚至保留了视力,虽然他的脸被烧得模糊不清,有的地方都可以看见骨头了。他在医院里躺了八个月,他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整形手术,鼻子、嘴巴、眼皮和耳朵都恢复了。八个月之后,当给他解开绷带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而如今又不是自己的脸时,递给他一面镜子的护士转过身去,哭了起来,而他立即把镜子还给了她。
“经常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呢,”他说,“这个样子是可以活下去的。”
但是,他再也没有向护士要镜子,只是常常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好像在逐渐习惯它似的。医疗委员会认为他不适合再去作战了,于是他找到了将军说道:
“请您批准我回到团队里去吧。”
“可您是个残疾人。”将军说。
“不,我是变成了丑八怪,可这不影响去打仗呀,我会完全恢复战斗力的。”
司令员在和他讲话的时候,也竭力不去看他,这一点伊戈尔·德里莫夫也看出来了,他只是抽动了一下他那雪青的、像一条缝隙的笔直的嘴唇,冷笑一声。为了完全恢复健康,他获得了二十天的假期,于是他动身回去探望一下父母。这正好是这一年的三月时光。
在车站他本想雇一辆大车,可是他不得不步行十八里的路。周围白茫茫的雪遮盖着大地,空气湿润,一片荒凉,一阵刺骨的寒风掀起他的大衣的衣襟,使他感到孤独和忧愁。他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天色已接近黄昏。看,这是那口井,井上取水的吊杆摇晃着,发出吱吱的响声,从这里数第六个小屋就是父母住的茅舍了。他突然站住了,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摇了摇头,向那所房子走去。他的膝盖陷在雪里,弯身向窗内看去,他看见了母亲正在暗淡的灯光下准备晚饭,母亲还是披着那条黑色的披巾,她安详、善良、从容不迫。她老多了,耸着消瘦的双肩……“啊,要是知道的话,至少每天该给她写上几句话,讲讲自己的情况……”她把简单的饭菜摆在桌上,一杯牛奶,一块面包,两个匙子和一碟盐,她站在桌边沉思着,干瘦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伊戈尔·德里莫夫从窗外望着母亲,他明白,决不能让她受惊,决不能让她那张年老的脸绝望地颤栗起来。
好吧,就这样吧!于是他推开了门,走进院子里,然后走到台阶上,敲了敲房门,母亲在门里答应着:
“谁呀?”
“苏联英雄格罗莫夫中尉。”他回答说。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用一个肩膀靠在门楣上。不,母亲没有听出是他的声音,他自己也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在多次手术之后已经不是原来的声音了,变得沙哑、沉闷、含糊不清了。
“亲爱的,你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给玛丽娅·勃莉卡尔波芙娜带来了他儿子德里莫夫中尉的问候。”
这时候她把门打开了,向他面前跑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双手。
“我的伊戈尔还活着?他身体好吗?亲爱的,你快进屋里来坐吧。”
伊戈尔·德里莫夫坐在桌旁的一条长凳上。这个地方还是他当年双脚够不着地板时坐的那个地方。那时候,母亲常常摸着他的头,说道:“吃吧,好儿子。”
他开始讲她儿子的情况,也就是讲他自己的事,他讲得很详细,讲他怎么吃呀,喝呀,他什么也不需要,身体一直很好,也很开心快活,当讲到他驾驶坦克参加战斗的事,却讲得很简短。
“你说说,打仗是不是很可怕?”她打断了他的话,用她那一双黑黑的、急切的眼睛望着他。
“是的,当然是可怕的,好妈妈,不过,都习惯了。”
他的父亲伊戈尔·伊戈罗维奇回来了,这些年来也衰老了许多,他的胡须好像撒上一层白粉。他看了看客人,在门口跺了跺破毡靴,不慌不忙地解开了围巾,脱下了短皮袄,然后走到桌子跟前,握了握客人的手,啊,多么熟悉的、宽阔的、慈父的手啊!父亲什么也没有问,因为不用问一看就明白,戴满奖章的客人到这儿干什么来啦,他坐下来,半睁半闭着眼睛也开始听他讲起来。
德里莫夫就这样坐着,没有被认出来,他讲着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事情,他坐得越久,就越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也越发不能站起身来说:“你们认了我这个丑八怪吧,母亲,父亲……”他坐在父母身边感到很高兴,可是心里也很难受。
“好啦,我们吃晚饭吧,他妈妈,给客人拿点什么好吃的来。”
伊戈尔·伊戈罗维奇打开了一个破旧的小橱的门,橱里左边的角落放着一个火柴匣,从前那里面放着几个鱼钩,现在还在里面;以前橱里还放着一个破壶嘴的茶壶,现在这个茶壶还在;橱里还有一股面包屑和葱皮的味道。伊戈尔·伊戈罗维奇取出一小瓶酒来,总共才够两小杯,他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多的啦。他们像过去一样坐下来吃晚饭,就在吃晚饭的时候,德里莫夫中尉发现母亲特别注意看他那拿着匙子的手。他笑了一声,母亲抬起眼睛,她的面孔过分敏感地颤抖起来。玛丽娅·勃莉卡尔波芙娜问道:
“您还没有讲什么时候会给他假期,让他回家来住上几天。我们有三年没见过他了,大概,他长成大人了吧,胡子也长出来了……是啊,天天都和死神打交道,大概他声音也变得粗了吧?”
“他会回来的,也许,你们会认不出他来的。”
他被安排在大炕上睡觉。这里的每块砖头,木板墙上的每条缝隙,天花板上的每个疤结,他都是熟悉的。屋里的羊皮和面包的气味——这种家里舒适和亲切的气味,就是在死神面前也是难以忘怀的。三月的风在屋顶上呼啸着。父亲在隔板后面打着鼾,母亲辗转反侧叹息着,久久没有入睡。中尉俯伏而卧,把脸埋在手掌里。
“难道他们没有认出来吗?”他心里在想,“难道真的没有认出来?妈妈,好妈妈……”
第二天早上,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惊醒了他,母亲悄悄地在炉边忙活着,一条绳子上挂着他那洗净的包脚布,门边放着刷干净的皮靴。
“你吃黍米饼吗?”她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从火炕上跳下地来,穿上军装,扎上皮带,光着脚坐在了长凳上。
“请问,你们村里住着一个叫安德烈·斯杰潘诺维奇·马雷舍夫的女儿卡佳·马雷舍娃的吗?”
“她去年从培训班毕了业,现在是我们村的老师了,你要见见她?”
“您的儿子托我一定要向她转达问候。”
母亲让邻居的一个小女孩儿去叫她。中尉还没有来得及穿好靴子,卡佳·马雷舍娃就已经跑来了。她那一双灰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一双眉毛惊讶地挑了上去,面颊上泛现着喜悦的红晕。当她把纺织的头巾拉到宽宽的肩上时,中尉的内心甚至都呻吟了起来:真想吻吻她那温暖明亮的头发呀!在他的脑子里,他的未婚妻总是这样一副神情:容光焕发、温柔可爱、愉快活泼、美丽善良。当她一走进来,整个小屋里就充满了金色的光辉……
“您带来了伊戈尔的问候吗?”他背朝着灯光站着,低着头,所以他无法说话。“可我日日夜夜都在等着他,您就对他讲……”
她走到他的身边,看了他一眼,突然仿佛有人向她的前胸轻轻击了一拳似的,她向后退了几步,心里感到害怕。于是,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今天就走。
母亲给他烤了许多包着奶酪的黍米饼。他又讲起了德里莫夫中尉的故事来,不过这一次讲的是他的战功,讲得很激动,但是他再也没有抬起头来去看卡佳,为的是不想再从她那可爱的脸上看出对自己丑相的反应。伊戈尔·伊戈罗维奇本打算去农庄要一匹马来,但是德里莫夫还是像来的时候那样,步行去车站了。他感到非常沮丧苦恼的是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甚至不时地停下来,用手掌击打着自己的脸,用沙哑的声音不时地说:
“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回到自己的团队,团队已调到后方进行补充。战友们以真诚的喜悦欢迎他的归来,使他吃不下睡不着的心事一下子摆脱了。他是这样决定的,让母亲以后再知道他的不幸吧,至于卡佳呢,这根扎在心里的刺他会从心里拔掉的。
两个星期之后,他收到了妈妈的一封信,信中写道:
“你好,我的宝贝儿子,我害怕给你写信,我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你那儿来过一个人,是个非常好的人,只是面貌太丑,他本想在这儿住几天,可是马上就又走了。孩子,从那时候起,晚上我就总睡不着觉,我总以为,是你回来了。伊戈尔·伊戈罗维奇为此责骂我,他说,你这个老太婆真是老糊涂了,他要是我们的儿子,他会不认我们吗……要是他的话,干吗要隐瞒呢,有这样一张脸,就像到我们家来的那个人一样,是应该值得骄傲的。伊戈尔·伊戈罗维奇尽量要说服我,可是作为母亲的心总是觉得,这个人就是你,是你回来看我们来啦……这个人睡在火炕上,我把他的外衣拿到院子里刷洗,我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我哭了,亲爱的伊戈尔,给我来个信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我真的发疯了……”
伊戈尔·德里莫夫把这封信给我看了,他在讲自己的故事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对他说:“瞧瞧,真是性格倔强的人碰到一起了!你真是个傻瓜,快给你母亲写封信吧,请求她原谅你,别让她再难过了……你这副模样她是不会嫌弃的……你这个样子,她会更加爱你的。”
当天他就写了一封信:“我亲爱的父母,玛丽娅·勃莉卡尔波芙娜和伊戈尔·伊戈罗维奇,原谅我这么无礼吧,你们的儿子我确实回去看望你们……”他密密麻麻写了四张信纸,如果可能的话,他会写二十张信纸呢。
过了不久,有一天,我和他正在打靶场上,突然跑来一个战士,他对伊戈尔·德里莫夫说:
“大尉同志,有人找您……”这个战士虽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可是他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
我们回到村子里,走到我和德里莫夫住的那个房子跟前,我看见,他心情激动,忐忑不安,一直咳嗽不停……我心里想:“坦克手啊,坦克手,你也有神经紧张的时候。”我们走进屋里,他走在我的前面,这时候我听见:
“妈妈,你好,这是我……”
于是我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婆扑到他的胸前,我向四周看看,看见还有一位少女站在那里,说老实话,也许别的什么地方还有漂亮的姑娘,但决不会像她这样的美,而且,我个人从来还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姑娘。
他离开他母亲的身边,向这位姑娘走过去,他那勇士般的魁梧身材,简直是一尊战神。“卡佳,”他说,“卡佳,你怎么也来了呢?你答应等待的是从前的我,而不是现在的我……”
美丽的卡佳回答说:
“伊戈尔,我要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将永远忠实地爱你……别让我离开你……”
是啊,这就是俄罗斯性格!看来,一个人是平凡的,但是,当严峻的灾难降临的时候,他的心中会产生一种伟大的力量,这就是人的心灵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