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嘉柯
连爱,也觉得没资格了,也就错过了。
天热,阳光用可以渗透进身体的热量,蒸腾着空气。这是最热的盛夏天,还是要去上班的,舒佳瘦骨嶙峋地等在站牌前。所有的出租车似乎都有人,再迟到,公司头儿就要破口大骂了。那就坐公交车吧。
十五分钟路程不远,但五分钟后,舒佳感觉手从吊柄滑落,气息艰难,往后倒去。
脑袋里,闪过最后的意识:这一倒,怕是要摔个惨痛。终归没有倒在地上,有人伸出手拉住她。身体有了支撑,力气就稍微回来一点,头脑也清醒了。
然后看清楚是谁拉了她一把,是一个脸晒得发黑发红、眉目端正的年轻男人。舒佳说,谢谢。下车,那年轻男人居然跟着她下车了。舒佳走到公司门口,他也跟在后面。舒佳回头问,还有事情吗?
年轻男人摇头,没事,我在这里上班,新来的保安。
大厦的名字以“金”字开头,高耸,华丽,但是在里面工作的,不仅仅有十九层的模特公司,一群白领,还有保安,比如这个新来的年轻男人。
舒佳转身,走过冷气吹满的大堂。她是模特公司的模特。她原本记不住这个意外的援手,不过是一段小插曲。
一座大厦里的距离
很快熟悉了岗位。他表情严肃,认真负责。保安的套装,在年轻而颀长的身体上,有一点帅气。没有人的时候,他在登记本的最后一页,漫不经心地写写画画,忽然,他就写出了一句话,你好,我的名字叫樊南,你的名字是?
他就呆了一呆,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她每天经过他,却再也没看他一眼。
十九楼的是模特公司吧?那些当模特的女孩子,怎么那么瘦啊?好几次,看见她们在电梯里就晕倒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十个模特,九个每天只吃苹果餐。
什么是苹果餐?
就是一天只吃两个苹果,怎么能够不瘦骨嶙峋,不晕倒?为了好看上镜,这个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樊南明白了。那一天,在公共汽车上,那个女孩儿是热晕了。那个时候,那么叫人怜惜。
她的头发很长,依稀有柠檬的香味。她叫什么名字?做模特这么苦,能赚多少钱?她还记得发生在车上的那段小插曲吗?
晚上睡觉,樊南第一次失眠了,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想得到答案,就要去发问。不过发问的对象,还是十九层以外的人。
答案纷乱,几乎晕了樊南的头。“模特啊,好的月收入八千一万,被大款看上包了的更是几万、十几万挥霍的都有。”“还有的很清贫,钱积蓄起来当嫁妆,吃青春饭的啊!还有的,想当明星,给导演什么的当情人,什么样的都有。”
樊南的世界,与那个女孩子的世界,在一个大厦里,差距却足有十八层。他的心就往下沉去了,不用计算,如果他一直做这份职业,一辈子,也跨越不了这样的距离。
写给谁的情书
舒佳于是常常能看到那个年轻男人,坐在大堂的右边。褐红的桌台摆放着笔、来客登记本。他的腰间别着对讲机。只是,套装穿在他的身上,很不错。
她再也没跟他说过话。她太忙,一天排练下来,或者表演完毕回公司收拾,腰酸背痛。脑袋中只有家中的床。
仍然是极度缺乏营养,为了保持魔鬼身材,就得过魔鬼般残忍的生活。9月的第一个星期,舒佳再次晕倒在电梯门口。
又是他扶了她一把。
两次伸手扶住她,都是客气,绝不越界。她站稳了,他就放开手。
以至渐渐,舒佳来上班,到电梯门口等待时,他走过来,直到她安全进入。从他的眼神里,她觉察出淡淡的关切。
舒佳以后去上班,就看他一眼。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借机套近乎,要她的电话和住址。收到的鲜花中,也没有来自他的。她反而有些留意起这个小保安。
人少的时候,她下楼来,装作没戴手表问时间,故意经过他。他在本上写东西,她走近了,他警觉到,抬头依然是笑,手上却很自然地合上本子。
怕是情书吧!却不知写给谁的?舒佳忽然觉得有一点难过。
一点也不自卑
我有什么资格爱她?她的位置是公主,那我就是仆人,樊南想。他出身工薪家庭,没有好好读书,沦落为小保安,有什么条件去爱一个漂亮的、不是一个世界的模特?
但每次看见她到电梯门口,他还是忍不住走近,等到她安全进去才放心。这个过程,大约五秒钟。她对他微笑,却不知说什么好,那笑,只是感激吧。
这一年,新闻也极其热闹。查尔斯王子居然娶了一个又丑又老又结过婚的女人。舍美貌而取老丑,真难理解。樊南想,那个女人就一点也不自卑?
电视里,也还有本城的模特表演。闪亮登场的模特里,他努力找一个身影。很遗憾,他总是能够找到。他多么渴望她不够优秀,做不成星光灿烂、高傲的模特,可是做不成又如何?
樊南将一张一张写了她名字的纸,细致地包成一包,收进桌台最底下的小抽屉。有些爱慕,不浇水,不照看,自然就枯萎了。樊南这样想。
他辞职了。
细心体贴的人
舒佳很想约他,但是公司的表演行程安排得太满。这一次回来,飞机上,舒佳觉得,她不能够不开口了。
助手背着行李,舒佳走进大厅。在老地方伏着头,是一样的浅黄色的保安服。她走近,递过去一个盒子,说,给你的礼物。
那个人接过礼物,抬起头,却不是那张脸。怎么你不是,以前那个樊南呢?她急切地问。
他辞职了,真是多谢舒小姐。保安受宠若惊。
礼物顿时失去意义。
有些人,总是在失去后,才发现自己其实非常非常地爱。舒佳开始吃东西了,说不清楚为什么想吃,但是控制不住地暴饮暴食,像是报复多年的饥饿。
半年,腰围从一尺八增加到二尺三,她胖了。一个模特胖了,怎么也干不下去了。
舒佳退出了,不喜也不悲,走的时候,没有姐妹欢送。这个圈子,人人都是心高气傲,巴不得走掉对手。
其实,她一直属于赚钱当嫁妆的女孩子。如果他打听清楚她的身世,一切也许就不同了。她15岁,没有钱继续读书,于是逼着父母借了最后一笔钱,独自去考模特。20岁的时候,她成了公司的一大台柱。但她厌倦,厌倦一天到晚饿得头晕眼花,三餐只吃两个苹果。天天担心第二天腰身套不上那些华服。踩着高跟鞋的猫步走完一天,回去全身疼痛……
嫁个细心体贴的人,开始过平和幸福的生活,多么好。比如为她守在电梯外五秒的他。
四年之远
辞职之时,他21岁。21岁的年轻男人,有足够的时间改变自己。奔赴的地方,是才开发的南方地区。
夜以继日,一步一步往上爬。奋斗努力听起来遥远,其实冷暖自己知道。他做到了。但已经是四年后了。
尝到了身边被漂亮的女孩子环绕的感觉。这感觉不是不好。只是,眉眼之间笑语温存,都进不到心中,都没有通行证。通行证,应该就是长发下一张消瘦漂亮的脸,嶙峋的身体,触摸得到骨头硌人。心生怜爱,无限怜爱。
他一直在找她。现在,更加迫切。
找到第一家公司,说,曾经有个舒姓的小姐在这里做过,但工作业绩不大好,就辞退了。
他便心发痛,她必定受了委屈。
他继续寻找。
但他猜错了。
舒佳嫁人了。结婚了,然后又离婚了。但是她未尝委屈。如果不能嫁给一个所爱的人,那就嫁一个爱自己的人。
这个爱自己的人,是模特台下曾经的嘉宾。在一个人的城市里,舒佳无法拒绝最寂寞的时候,始终绅士一样等在门口的人,鲜花握在手中,黄昏清晨无中断。
离婚,也不是因为他不好,是舒佳的不好。舒佳没有想到,只享受被爱,而不爱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原来也是会有罪恶感的。起居的流水日子里,这个中年男人早起,连拖鞋也轻轻放在她脚边。如何心才会安?舒佳眼泪流下来,说对不起。
跌进尘埃了
他再找到她,没有直接上门。电话拨打过去,你可记得我吗?你肯定不大记得了。我是那年车上,扶住你,一个大厦做事的保安……
她回信,不长,在樊南手上展开:我现在,算什么?什么都不算。我没有当年的漂亮了,26岁,一个有过婚姻的黄脸女人。
他顺着地址找上门去,落了空。她搬家了。
搬家比较远,离开之前,舒佳忍不住去了旧日的公司。
大厅依旧,座位依旧,连换过的保安,也被换了。
要进去,看见保安人员在招手,小姐,请登记。她写下名字,保安人员发出一声小小的惊讶。是你吗?
是我,怎么了?
这里的保安桌台最下面的抽屉,有一沓日记,每张纸上都有你的名字。
回到家,轻轻拆开,同样的内容,在每张纸上重复。时间,恰是那一天开始,她打算讲出的时限为止:我算什么,有什么资格去爱舒佳小姐,只是一个小小的保安……黑色的笔记,绵延了整整一百多个日日夜夜。
舒佳真正呆住了,眼泪再次滑过。
女人在爱情里,会把自己跌进尘埃。
其实不只女人,男人也会这样。因为卑微的尘埃那么深,跌进去,就深深陷进去了,连爱,也觉得没资格了,也就错过了。
爱,原本是不论资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