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妮宝贝
生活的起伏变化错落,仿佛影影绰绰的风景在身边闪动。
他,纪善生,学校里出类拔萃的男生,有严格的家教和被老师信赖的严肃品格。
她,苏内河,言行古怪,脾气桀骜,从不讨好任何人。
他和她,在13岁那年相遇。
1
13岁。他说。她插班到我所在的学校读初中。春日阳光淡薄的午后,出现在班级里的陌生女孩儿,老师让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转过身,努力伸长了手臂,来回选择,最后在黑板左上角一个偏僻位置里,写下笨拙幼稚的三个字:苏内河。一笔一画,认真执著。手腕上戴着一只粗重的圆环形银镯子,在她的手臂上起落。再转过身来,她穿白衬衣、蓝色布裙,光脚穿着一双球鞋。粗粗的麻花长辫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虽然是小城市,所在的省级重点中学却有百年历史,所以学生都有强烈的优越感。班里女生通常穿白棉袜子、擦得光亮的丁字皮鞋,把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内河的皮肤不知为何,晒得黝黑光亮,最爱在夏天赤着脚。即使是白衣蓝裙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是吊儿郎当的模样。自行车骑得飞快,笑起来声音响亮。后来他才知道,6岁之前,她一直在海边村庄里长大,成年之后被寄养在城里舅舅家,接受学校教育。
女生们不喜欢这个言行古怪的女孩子,对她采取孤立及漠视的态度。老师也都对她头疼。她上课睡觉,迟交作业,数学物理化学经常需要补考。没有礼貌,也不整洁,脾气桀骜,从不讨好任何人。但若参加知识竞赛作文比赛,就是非常好的选手,能拿回骄人的名次。语文、历史、生物、地理的成绩也都出人意料地好。她在班级里没有任何朋友,除了纪善生。
他一直都受女生爱慕。已经有胆大的女生学会暗示,交作业本的时候,故意把本子重重地往他桌子上一撂,摞成一沓的本子就散落在桌面上。女生站在旁边挑衅地侧身等待,想他发话。他不动声色,伸手把本子一本一本重新叠整齐,非常镇定。围观的同学就此发出长长嘘声。嘘声中的纪善生,无可避免地成为女生的暗恋对象。善生在男生中的人缘因此更差,接近被孤立。
男孩儿子聚众打篮球踢足球,从来不叫上他。他也不热衷任何体育运动。他性格孤僻,是习惯把自己与身边的人隔离开来的少年。他的精神世界习惯了独自来往,没有同伴和呼应。某种使命感,像一条蘸着火焰的鞭子抽打着灵魂,从未得到过安宁。母亲的严厉和强势使他觉得与女性之间没有亲近感,并且轻视身边那些轻浮且一脸蠢相的女生。
他很少意识到她是一个女孩儿。她特有的独立自在的中性气质使她像个没有性别的朋友。她不同于那些对他有模糊恋情萌动的女生。她们仰望他,而她一开始就自动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但这是属于他们的隐秘,不让任何人得知和分享。一直到他们初中毕业,在课堂或大众环境之中,从来都不交谈一语,连眼神的交流都杜绝。她具备引导他内心蠢蠢欲动的心灵的能力。很难说明这种能力所在,一种不容置疑的能力。
只有她会对他说,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团云。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城市的开阔天际线被夕阳晕染的晚霞,绵延伸展,花团锦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开始追着那团云,上坡下坡,飞快疾驰,掠过的风把地上落满的樱花花瓣成片地惊动起来打转,一直追着云团骑到月湖边上。
她叫他一起坐在湖边闻不同植物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查阅辞典知道那些树的名字和习性。就像她会借阅厚厚的英国版本画册,看到恐龙化石绘图,各种各样的恐龙骨骼,完整形状草图及说明,还有一些并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注解。整个人趴在书上,一边看一边发出咝咝的吸气声音,兴奋得难以自禁。他们的世界清净自在。一直坐到黄昏,看完湖面上血红的落日,才一起骑车回家。
2
他的母亲跟所有的人一样,不喜欢她,并且反感。她们只有过一次照面。母亲对他说,这个女孩子不是好好读书的人,太贪玩好奇,心根本就收不住。所以她每次去他家里玩,总是从后门的花园墙壁翻爬进去,直接进他的房间,从未让他母亲再发现。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两个人做作业,或者在房间里默默看书。在学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彼此聊天却滔滔不绝。他渐渐觉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爬上床,兀自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现她还没有走,睡在他的身边,背对着他。一头黑发湿漉漉蒸腾出热气,脸埋在枕头里面,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窗外照射进来的洁白月光,笼罩着一对不知时日长久的少年。
她也醒了。坐起来梳理头发,把黑亮的发丝细细地编成辫子。凌晨四点半,她得回家。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新村里,走路不过十分钟。回去挨骂是肯定的事情,但她并不慌张。她的舅舅一家早已经习惯她的夜不归宿,知道她经常会住在朋友家。也知道她的独立,一定会安全回来。
她干干净净的发辫搭在腰背上,仿佛来时一样。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到她的眼睛。
她已经站起身来,说,善生,我要走了。背好书包,打开房间的门。
他送她到小花园的围墙下。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日凌晨。故乡花园里茶花正在绽放。鲜红繁复的花瓣,一层一层铺垫,这样扎扎实实地开着,沉浸在露水中轻轻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书包挂在胸前,灵活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出一口气,脸颊因为用力而变红。站在下面一脸紧张的他,困意已消。清凉晨风吹拂。天边浮现渐渐绚烂起来的朝霞。
让我们去小河边看日出,善生。她说。她再次试图诱惑他。他摇头,你该回家睡觉。你太贪玩。她咯咯地笑起来,仿佛早就预期到这个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随手插入发辫里,翻身下墙,转眼便不见。只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善生,再见。再见,善生。她骑着自行车,发出咯哒咯哒的链条声音,很快就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3
来,来,善生,跟着我来。她在暗中对他轻声呼唤。她靠近他,明确地识别他。他是一个沉默孤僻的少年,只关注考试总分在整个年级里的排名。而她探究广泛的事物,百无禁忌。他们的目标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两条来自同一条源头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他们去树林收集萤火虫并且彻夜没有归队。老师和同学全部出动,寻找他们。这样的事情,在这所重点中学里几乎史无前例。桀骜不驯,个人主义,自我中心,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他们使身边的人遭受恐慌和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时候,老师被气得嘴唇发白,当即呵斥内河,要给她处分。
他被有共识地忽略了。她甘心情愿接受惩罚。她捕获了他,强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听到吱呀一声,门缝开启,光线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蠢蠢欲动。他从未预期到引领的力量如此强盛。她捕获了他的心灵,带他跌跌撞撞、疼痛难忍地进人她所知觉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将依旧并且始终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质,出现在他的对面,让他看到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另一个自我。那个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着剧烈心跳,扑入大海和黑暗树林的出逃者,和穿着白衬衣在全校师生面前担任升旗手的优等生,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荣誉和羞耻,他的典范和错误,纠结在一起。年少单纯的他,不能够分辨。
4
16岁的夏天。他直升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她的理科成绩太差,进入另一所以文科取胜的重点中学。两所学校在城市的两头。她来他家的院墙下面等他。炎热的夏日夜晚,蔷薇花开得正好。细碎芳香的花瓣撒在她的白色粗棉布裙子上。她光脚穿着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嘴唇里,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上。
一起骑车去书店买书看。她买了一整套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苏格拉底群岛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观》、《荣格心理学》、《原子学说》……她的阅读面比他广泛得多,喜欢与他探讨问题,读完同一本书后互相交换意见,有时甚至为此特意写很长的信给他。买完书,两人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讨论刚刚崛起的国内先锋派小说家的小说。他们同时痴迷上一个手法优美而阴郁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谈论他小说中的暴力倾向和孤独偏激的少年。
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岁月。单纯的年少时光。他们是70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生活的起伏变化错落,仿佛影影绰绰的风景在身边闪动。但一切似乎又与他们无关。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一个纯白的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