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洼到了,水仙走得气喘吁吁,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她先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十斤鸡蛋,分两个塑料袋装了,预备给两个哥哥一家送五斤。二哥家近,先去二哥家。大门虚掩,推门进去,水仙喊道:“二哥,二嫂,我来了。”二嫂掀开门帘从屋里出来,见是她,赶紧招呼道:“快进来,你哥出门子了,赶晌午才能回来。”水仙怔住了:“哥知道我今天要来,电话里说好的。”二嫂明白她的心思:“知道知道,他让你等他回来,他去镇上给你取钱,家里没放那么多现钱。”水仙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屋里很暖和,二嫂正在捏油糕。水仙这才想起来,过两天就是冬至,这一带的人过冬至有吃糕的习俗,流传有“冬至不吃糕,死了没人理”的乡俗俚语。最近尽忙小虎的事,害得她把节气也忘了。她赶紧挽起袖子,洗净手,双手蘸了油,趁糕面还热,帮着二嫂一道捏糕。
二嫂说:“走的时候带点糕回去,省得再做了,做一次怪麻烦的。”
“没事儿,家里还有软米面,回去做也一样。”
“小虎开春办喜事可得蒸不少枣糕,用软米面的地方多着呢,你就别客气,待会儿我给你包一袋,冬至吃一顿,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水仙知道二嫂是真心为她着想,也就应承了二嫂的好意。她和娘家两个嫂子的关系处得不错,虽说是亲戚间的情分,可也是多少年的交情换出来的。早些年,她没少给她们做衣裳,做裤子,不仅给她们做,也给侄子侄女做。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做过多少件,何尝收过她们一分钱。人心都是肉长的,水仙的好,两个嫂子也是记在心里的。
捏完油糕,水仙和二嫂拉了一会儿家常,便拎着另外五斤鸡蛋去了大哥家。大哥也不在家,大嫂在。大嫂正抱着小孙孙在院里玩耍,见水仙来了,让进屋里,客气话没多说,从抽屉里拿出一摞钱,塞给水仙:“你哥嘱托给你的。”水仙接过:“谢谢哥嫂,你们放心,我有了钱就紧着还上。”
大嫂埋怨了一句:“你说你,这么多年了,总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啥时是个头。”
水仙低下头没吭声,先前盖房子时借了大哥一万块,才刚还清,又开口借,怨不得人家有意见。
“上回我兄弟买工具车上门借钱,瞧你哥的臭德性,拉着个脸子不肯给。你是他妹子,你一开口,他就借了,他就看见你们家人亲。”大嫂发了几句牢骚。
“都是我不好,尽给你们添麻烦。”
大嫂叹了口气:“咳,自家人就别说见外的话了,谁也有个马高蹬底的时候嘛,嫂子跟你唠叨这些,无非是想让你知道,你哥心里有你这个妹子。”大嫂又问:“老二借给你多少?”
“一样,也是这个数。”
水仙知道她们妯娌关系不睦,遇到事情,却互相比照。这次若是二哥不肯借给她钱,怕是大哥也不借给。一家肯借了,另一家也不好意思不借给。两个哥哥家的光景差不离,虽不是富家阔户,但也温饱有余。
大嫂留水仙吃饭,水仙说二哥去镇上给她取钱了,她还得去二哥家,晌午饭就在二哥家吃了。大嫂也不勉强,那我就不留你了。晌午在二哥家吃罢饭,拿了钱,统共两万块。二嫂给她找了个牛皮纸信封,两万块钱刚好能装进信封。水仙仔细把钱装好,塞进怀中衣服的内兜,不歇脚地去了邻村杨树沟。
妹妹水花嫁在了杨树沟,水花有两个孩子,都在念书。成绩倒是不错,眼见得将来是能考上大学的。可是,水仙想到小青的现状,就对水花两个孩子的未来不敢多抱希望。这话还不能对水花讲,怕她灰心。那天,水仙在电视剧里看到有人说了一句:从前,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现在,只有金钱才能改变命运。她心里一动,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妹妹原本答应借给水仙五千块钱,没想到,到了她家,却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水花很惭愧,不停地抹眼泪。水仙不用想也知道是妹夫作的祟,妹夫心眼窄,抠门,自己吃还嫌肚子大,再则妹妹家的经济也是紧巴巴的。水仙体谅妹妹的难处,反过来安慰她:“瞧你,这也值得哭鼻子抹眼泪的,我还不知道你家的情况。”
水花替姐姐发愁:“你不是说明天就要去下彩礼,一时半会儿,去哪里凑那么多钱。”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你改花姐还答应借给我一万。实在不行,咱就给她家打个欠条,还怕欠下她的不成。”
水花掩嘴笑了:“哪有下彩礼打白条的。”
水仙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真有人家打白条的。”
姐妹俩说笑了一会儿,水花拿出几幅漂亮的绣花鞋垫,这都是她抽空给小虎结婚绣的新鞋垫。水花和姐姐水仙一样,心灵手巧,针线活做得好。可惜这个年代,针线活再好也没人稀罕了。临走,水仙把从二哥家带的油糕全都给妹妹留下,谎称自己家里已经蒸了一屉枣糕。
从杨树沟到柳家峪差不多十里地,幸好从村口搭上了一辆小巴,票价一块钱。雪天路滑,车子行得慢,好在再慢也比步行强,没一会儿工夫,水仙就回到了柳家峪。
水仙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改花家。改花正在院门口打炭,一见她就知道她的来意,打趣道:“哟,不得了,倒运鬼要钱来了。”水仙推她一把:“不跟你要跟谁要。”边说边蹲下身子帮她往铁簸箕里拾炭。
两人端了满满一簸箕炭,进了屋。屋里的火炉烧得热烘烘的,火圈上烤着南瓜子,发出“噼啪噼啪”爆破的声音。改花赶紧拿笤帚把瓜子扫进一只碟子里,招呼水仙嗑瓜子。水仙顾不上吃瓜子,先把回娘家借钱的情形向改花说了一遍,略去了妹妹家的情况。改花打开柜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万块钱给她:“瞧,早给你预备下了,前晌特地去银行取的。”水仙和她本是惯熟了的,也不说客气的话,接过钱,从怀里掏出牛皮纸信封,仔细往里面塞,半天塞不进去。改花说:“哟,别塞了,装不下,看把信封撑破了,里面的钱都撒出来了,我给你找个塑料袋吧。”
水仙手里捧着沉甸甸的三万块钱感叹:“老天爷,我还从没一次拿过这么多的钱。”她干脆把改花借她的一万块钱还给改花,“这笔钱还是先放在你这里,反正明天你也得和我一道去,到时给我带着就行了。”
改花是媒人,按规矩,下彩的时候,媒人也要到场,其实也是给双方做个证。改花接过钱:“好,那就在我手里多焐一个晚上,今黑夜睡觉,我搂着它,咱也尝尝搂着钱睡觉是啥滋味。”
水仙笑她:“快悄悄地吧,搂着钱睡觉,让人听见还不得笑死了。”
“这里又没有外人,再说了,搂着钱睡觉可比搂着男人强多了。”改花边说边笑,把水仙也引逗得笑个不停。
两个人笑够了,水仙说:“家里已经备齐了一万,添上你这个,恐怕只能凑够四万,到时你得帮我好好说说,欠她的五千,我赶在办婚礼前一定给清,你说行不行?”
改花皱皱眉:“你那亲家守寡了十几年,脾气倔得很,就怕不好通融。”
“我就不信了,差她五千就不行了,她家的闺女是金做的还是银做的?”
“不是金做的,也不是银做的,是肉做的。”改花再次笑起来。
水仙笑着“哼”了一声,“她要不是肉做的,我家还不要她呐。”
两人商议了半天,约定第二天见机行事,水仙怀揣娘家借来的两万块钱回了家。
从改花家到水仙家,刚好路过村里的小卖部。水仙拐进小卖部想买两根蜡烛,结果守店的女人说,蜡烛卖完了,本来早该进货了,因为下雪的缘故,路不好走,一直没进城。水仙抱怨:“也不知咋的,老是停电,白天停就罢了,夜里也停,黑灯瞎火的。”
女人说:“大概是天气的原因,今年老是下雪,报纸上说五十年不遇,电厂供应不足,经常限电。”
水仙说:“老天爷保佑我儿子订婚那天可千万别停电,炒菜做饭还得靠风机。”
“定下哪天了?”
“腊月初六。”
“好日子,我看索性娶过门算了,人家城里人现在都不时兴订婚,直接办喜酒,就咱们老农村,穷讲究。”
“谁说不是,咱也想省事,可女方家不依也没辙。”水仙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订婚好赖也是个仪式,儿子一辈子能订几次婚,不就这一次嘛,不能图省事就略去了。就算女方家同意,她还不愿意呢。
女人问:“女方家彩礼要了多少钱?”
水仙踌躇着说:“四万多。”
对方点点头:“还可以,差不多都是这行情,订婚那天用得着我就吭声,别客气。”
水仙笑道:“少不了麻烦你。”
柳家峪有个习俗,订婚那天,主人家要包好多饺子,每家每户都得送一碗。所以,到了那天,与女主人关系近些的村妇都要上门帮忙包饺子。
没买到蜡烛,水仙和女店主搭了几句家常就匆匆告辞。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水仙看见门口停着辆车,心里犯疑,这是谁家的车呢,怎么停在自家门口。走近了,车里钻出个人,穿着黑色的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鸭舌帽。水仙没理那人,径自去推自家的院门,发现门锁着。小虎不在家,不定去哪儿耍去了。她摸出钥匙开锁,车里出来的那人却跟在她身后,开口说:“水仙,是你吗?”
水仙吓了一跳,她回头仔细看去,眯起眼细细打量:“你是?”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泽兴。”
“泽——兴?”水仙异常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她手里的钥匙掉在了地上。她没有急着去捡地上的钥匙,而是慌乱地去抚自己的头发。该死,她懊恼不已,为什么没有听改花的话早点去把头发染了。她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这个邋遢样子,真正是蓬满面,鬓如霜。谁看见都好,谁看见她都不在乎。可是,有一个人她是不想让他瞧见的。她原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见到这个人了,可这个人如今竟然活生生站在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