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做的早饭是混锅抿圪斗,起锅的时候炝了几粒花椒,撒了一把葱花。抿圪斗是水仙最爱吃的饭,打小就喜欢,吃了几十年,还没吃够。吃抿圪斗的时候如果拌点韭菜炒辣椒,那是最好不过了。红辣椒,绿韭菜在碗里飘一层,红是红,绿是绿,十分好看。可惜,大冬天的,没韭菜。村里菜店倒是有卖的,不过,贵得要死,一块钱只能买细溜溜儿一撮,她可舍不得花这个钱。开了春,屋后菜地撒点韭菜籽,一茬一茬的嫩韭菜就毛油油绿生生钻出来了。
吃罢早饭,水仙扫净院里的雪,便穿了件枣红色的大棉袄出了门。临走,小虎还睡着,她舍不得叫醒儿子,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小虎听到动静,已经醒了,隔窗喊道:“妈,你要去哪儿?”
水仙应道:“不是告诉过你嘛,我今儿要去你舅舅家,早饭扣在锅台上。”
小虎大声叮嘱母亲:“道不好走,千万慢点,别滑倒了。”
“知道了。”水仙漫不经心地回应儿子的话,口气似乎还有些不耐烦呢。然而,她的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她的心里甜丝丝的,像蜜里调了糖,欣慰儿子的体贴。
清水洼距离柳家峪不算远,只有八里地。爹娘下世后,水仙回娘家的次数就少了。别看只有八里地,除了逢年过节走一趟,平时和娘家亲戚很少见面。这次给小虎娶媳妇借钱,水仙无奈之下张了口,两个哥哥都应了。毕竟是一家人,说是没多少,万把块总是有的。水仙心里充满感激。日子总是往好里走的,房子有了,媳妇有了,小青也毕业了,往后花钱的地方就少了。过几年,小虎帮衬着把家里的外债还清,小青再寻个称心如意的婆家,那可就再没有啥操心的事了。想到这儿,水仙忍不住抿嘴笑了。
往日天气好的时候,柳家峪到清水洼的这条路通着小巴,一小时一趟。最近连小巴也没个准点,水仙索性也不等,踏雪而行,地上的积雪在她的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放眼望去,雪后的乡村像一幅安静美丽的水墨画,白雪填住了沟渠,装饰了树枝,家家户户的屋顶镶上了厚厚的白边。水仙被眼前的景色打动了,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每次下了雪,都会把白雪掬到桶里,拎回家,烧热了洗头。老辈人说用干净的雪水洗头,头发会越洗越黑。那时候,她的头发多好啊,乌黑浓密,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甩在屁股后头,招惹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竞相眼馋。现在呢,她不禁苦笑。引以为傲的大辫子早没了,只剩一头灰白夹杂的乱发。那些曾经羡慕过她,嫉妒过她的同龄姑娘们如今见了她的光景,恐怕都要变作同情她了。那些爱慕过她,追求过她,喜欢过她的后生小伙呢,如今恐怕也都认不出她了。
在清水洼,水仙有两个要好的女伴,一个是改花,另一个是海棠。清水洼念书念到高中的只有她和海棠。那年月,大学招生是不用考的,高中只念两年书,多半也是混。她高中毕业回村务农,村里的磨面坊新增了两台碾米机,缺人手,她和海棠被选到磨面坊帮工。这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营生,不用风吹日晒就能挣工分。就是那年,上边给了清水洼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这个指标无可争议地落到水仙头上,一来她家庭出身符合条件;二来上学的时候她成绩好,回回都考第一名。得到这个消息,水仙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海棠。隔了这么多年,她犹记得海棠当时的表情。海棠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她。碾米机空了,轰隆轰隆空响着,海棠视而不见,只是待在那里看着她。她被海棠的目光吓着了,慌不迭地举着簸箕去填米。她顾不上体察海棠的感受,心里犹似吃了蜜,满怀憧憬着新生活。
美好的憧憬只过了一夜,只过了一夜呀,一切都变了。第二天,村支书收回成命,上大学的名额给了海棠。水仙不解,去找海棠。海棠明明在家,却不开门。去找村干部,村里推脱说以后有这样的机会再给她。回到家,她不吃不喝躺在炕上淌眼泪。家里人唉声叹气,都说海棠不知使了什么招,把她挤了。娘伸手抹她腮边的泪。娘说,闺女,这是你的命,人是强不过命的。海棠自走都没有见水仙一面,她像躲债一样躲着水仙。水仙的姐姐和妹妹结伴寻到海棠家门上骂,海棠任由她们骂死也不出声。水仙同海棠的这份闺中情谊自此了断,两家还结下了仇。后来,水仙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海棠半夜敲了支书家的门。偏巧那几天支书的老婆走亲戚没在家,一个胡子拉碴的半老男人,一个年岁正好的黄花闺女,两个人睡在一张席上,翻来滚去,一起碾碎了水仙的梦。
改花说,海棠如今可是风光了,嫁的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那男人挺能耐,听说现在在哪里当区长了,区长可是和县长一样大的官儿。海棠也当了干部,不晓得在什么部门做科长。改花还说,城里人吃公家饭不敢超生,海棠只有一个女儿。虽说只是个女儿,却被送到外国念书去了。除了自己的家人,海棠几乎不与清水洼的任何人有联系,更不与从前的同学联系,她把自己与清水洼的关系齐刀剪断了。她娘死了,她也只是回来露了个脸,当天下午就走了,听说坐着一辆黑色的高级小轿车。改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海棠是没脸回清水洼。水仙摇摇头,她不是没脸回来,她现在的脸多大呀,还怕别人说她不成?她只是不屑于回来,她看不起清水洼,更看不起我们。改花开水仙的玩笑,水仙,若是你当年读了大学,现在也成了领导干部,我去找你,你还认得我吗?水仙啐她一口,心里却寒津津的,不是滋味。若是果真如改花所说,她水仙的女儿是不是也可以去外国念书了?就算不去外国念书,她的女儿也不至于像蚂蚁一样讨生活了吧。她与海棠的命运在一夜之间置换了,当年的一夜之差,如今成了高山大海。水仙知道,她不仅这辈子追不上海棠,下辈子也追不上了。
若不是改花谈起海棠,水仙是宁愿忘掉这些事的。往事就像陈年的米粒,长了虫,生了蛆,拿到阳光下晒,这些蛆虫就会拖着丑陋的身躯爬出来。如果把它们捂盖得严严实实,任由它们腐烂,烂成糟糠,碎成齑粉,化成灰末。那么,也就当它们不存在了。不然,还能怎样?
自那以后,清水洼再没有过推荐上大学的名额。隔了两年,国家恢复高考的政策出台,已经丢掉书本好几年的水仙不甘落后,重新捡起课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她挑灯夜读,没明没夜,刻苦劲儿完全抵得上古人的“头悬梁,锥刺股”。然而,命运仍旧不肯垂青于她,临考前几天,她病倒了,浑身发热,高烧不退。到了考试那天,她挣扎着要去参加考试,家里人劝不住,两个哥哥只好一路轮流背着她,把她送进考场。考数学的时候,试卷发下来,一看许多题不会做,心里一急,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考场,昏迷不醒。结果,可想而知,终究还是落榜了。恢复高考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却没能改变水仙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