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工从工厂拿回一堆簇新的棉纱,一团一团撕开,擦拭家具。棉纱含着一股新鲜的机油味儿,母亲怕余露不喜欢,用报纸包起来,塞进角落。余露发现了,竟然扯了一团装进书包。在学校,她把棉纱从书包拿出来,放到鼻子边嗅。多么奇怪啊,她竟然爱上了这股味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她被这种味道感染了,污染了,传染了。
回到家,余露总是无意识地靠近陈工,他身上是香皂味儿与机油味儿的混合体。占上风的是香皂味儿,机油味儿被压制了。但就像土里掩埋的种子,种子不甘屈服,总会破土而出。陈工身上的机油味儿,也从余露的嗅觉中执拗地跳出来,被她准确地捕捉到。
无论饭桌上,还是沙发上,余露灵敏的鼻子总是循着气味儿靠近陈工。她自己是无意识的,但她的变化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那孩子从前对你冷言冷语,现在怎么变了?”母亲对陈工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明我这个父亲当得尽职。”陈工很高兴。
母亲微微一笑,她是个迟钝的女人。
这年冬天,陈工出差了,一走就是半月。倘若没有这半月离别,余露尚意识不到自己陷入了一段无法启齿的暗恋。失去陈工的家在她眼里成了难以忍受的囚笼,放学后,她宁愿在大街上游荡,也不想回家。她和母亲的话越来越少,母亲新近迷上了勾拖鞋,买回一团一团颜色缤纷的尼龙线,醉心于拖鞋的勾织。一双又一双,余露是红色套黄花,陈工是米色套白花,她自己则是单色天蓝。她当然没忘给陈敏以及陈敏奶奶也各勾了一双。有人夸奖她手艺时,她得意地说,市面上一双手工拖鞋卖四十元呢。拖鞋勾完了,她又开始勾电话垫、杯垫、茶盘垫,她孜孜不倦地勾勾织织,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一步一步逼近她。
出差半月之久的陈工风尘仆仆回来了,是个周末,他给每个人都买了礼物,送给两个女儿的是两件针织条纹蝙蝠衫,一件黄白条纹,一件蓝白条纹。他让余露挑,余露先是挑了黄白条纹的,下午穿着去看电影,碰巧遇到陈敏。陈敏不知父亲出差归来,她好奇地往余露身上瞟了两眼,对她身上崭新的衣服表示出了兴趣,心里生出了期待。
余露回家后对陈工说:“我想要那件蓝色的,可以吗?”
陈工说:“当然可以。”
母亲批评余露:“你穿了一下午,怎么又要换,若是陈敏穿了一下午的衣服换走你的,你高兴吗?”
余露不作声。
“没关系,反正敏敏也不知道。”陈工补充道,“知道了也没关系,她是姐姐嘛。”
几天后,余露去学校堂皇地穿上了蓝色蝙蝠衫,陈敏自然也看到了。当陈敏接过父亲送给自己的黄色蝙蝠衫后,果真如余露所料般愤怒了,她哭着把衣服甩给了父亲。陈工不知缘由,百般哄劝。陈敏终于把她看电影时撞见余露的事情说了出来,她哭着说父亲心里根本没有她,给自己的衣服都是别人穿过的,挑剩的。
回家后,陈工没有对余露母亲说这件事。趁妻子不在家时,他专门找余露谈心。
“露露,你换衣服是不是故意的?”他问。
“你觉得呢?”
“你看电影时碰见敏敏了,为什么没告诉我们?”
“你们?你们是谁?”
“我和你妈。”
“关我妈什么事?衣服是你买的,又不是她。”
“平时都是她给你们买衣服,我这还是第一次买,没想到,就捅娄子了。”陈工尽量把话说得轻松。
“我妈比你聪明,她只会买一模一样的,颜色也不会有差别。”
“是啊,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回,我以后不会犯类似错误了。”
“你这是拐着弯在骂我。”
“没有,没有,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想问问你,你不想说就算了。”
余露直视陈工:“你爱我,还是爱她?”
陈工显然吃了一惊,他睁大了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少女。“她,她,她是谁?”他一时分辨不清余露嘴里的“她”是何人?
“还能有谁?”余露冷哼一声,转过脸。
“敏敏?你说的是敏敏?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女儿,我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
“我说的当然是陈敏,除了她还有谁?你认为还有别的人吗?你以为是我妈,对吧?”
“不,不,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我和我妈,你更喜欢谁?”
陈工再次懵住了,他结结巴巴:“当然,都,都喜欢,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陈敏是你亲生女儿,我妈是你妻子,只有我,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是。”余露盯着陈工,眼神像锐利的刀片。
陈工手心出汗,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远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几个月后,正是酷热的夏季。有一天母亲提前下班,亲眼撞见余露躺在继父陈工的怀里。是在客厅沙发上,余露头枕着陈工双腿,陈工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余露当时只穿着小背心,平脚短裤。随着母亲歇斯底里一声尖叫,陈工与母亲的短命婚姻宣告结束。母亲对外宣称,夫妻感情破裂。陈工配合说,两人性格不合。对于真相,三个人守口如瓶。陈敏不知道,陈敏奶奶也不知道。一度挂在墙上的全家福摘掉了,相片不知所终。余露在学校仍旧时常碰到陈敏,两人还是不打招呼,只是沉默地对视一眼。看得出,陈敏与她一样,她们敌视对方。但在失去这层关系时,却都感到了失落。
余露大学毕业前一年,母亲患了乳腺癌。母亲不做手术,说是认识一个乳腺癌患者,手术割掉双乳,生命只延长了几个月。
“多活几个月有什么意思?”母亲不屑地说,“我不稀罕。”
余露说:“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算了吧,我不想受那个罪。”
“人与人不一样,你怎么知道自己做了手术和那个女人一样?你怎么不看看那些做了手术又活了很多年的患者?我从小没有爸爸,难道连你也要丢下我吗?”余露说到这儿,眼泪奔涌而下。
母亲诧异地看着女儿,她从没见过长大后的女儿流泪,她错以为这个孩子是不会哭泣的。余露的眼泪打动了母亲,她接受了手术。术后,她又平安地活了一年。一年后,余露大学毕业,母亲癌细胞扩散。
临终前的母亲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余露把耳朵贴近她嘴边,才听明白她的话。母亲说:“你已经大学毕业,我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对得起你爸爸,对得起你们余家。”
“对不起。”余露泣不成声,“妈,我对不起你。”
母亲艰难地转过头,没有回应女儿的哭诉。
“妈,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母亲始终不肯看她一眼。
余露哭着说:“妈,你听我说。没有,一次也没有,真的,我不骗你。”
母亲嘴角微微一撇,像冷笑,又像讥讽。余露知道,母亲不相信她的话。她举起一只手,一字一顿:“我发誓,我对天发誓,我以死去的爸爸的名义发誓,一次也没有,一次也没有。是我主动的,我喜欢他,可他对我,一直是,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妈,你听我说,你没有嫁错,他是个好人。”
母亲闭上了眼睛,嘴巴还在艰难蠕动。余露俯身侧耳,还是听不见。她依靠嘴形辨别母亲的话,母亲最后一句话好像是说:“你这个傻孩子。”又好像是说:“你这个坏孩子。”或者根本什么也没说,只是嘴巴动了几下。紧接着,她安静了,永远地安静了。余露痛不欲生,她哭得撕心裂肺。这个早早失去父亲的孩子,现在,又失去了母亲,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