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时间过去了,在这一周时间里,海棠差不多每天都要给马诚发一条短信。很多年了,她还没有对哪个男人如此上心过。她掌握着分寸,每天只发一两条。甭管马诚是否回复,她都雷打不动发给他。
“回家的路上,看到路边的紫丁香开了,想起当年的校园,也有很多丁香树。”
“今天看到一条养生知识,常喝海带汤,至少一个星期喝三次。”
“你妻子和孩子都不在身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咱班有个男同学成了诗人,竟然出了一本酸文假醋的诗集,给我寄来了一本。”
……
通常马诚都会及时回复,他的回复很短。要么“谢谢”,要么“呵呵”,要么“让你费心了”。有时竟然也会来一句“你真好”。
海棠从未向他开口提过崔民才的事,这一天,马诚却主动和她谈了,还是打电话说的。马诚说:“海棠,民才和你说过没有,他一直不甘心当区长。”
海棠说:“是的,他希望退休前过一把当书记的瘾,已经成心病了。”
马诚说:“也许我能帮到他呢。”
“真的?”海棠拿捏着分寸,用一种迫切的、惊喜的语调喊出这两个字,接着说,“你真有能耐,崔民才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就好了。”
“你这是夸我呢。”
“你本来就值得夸,咱们班那么多同学,我们都是鸡,唯独你是鹤,你是鹤立鸡群。”
“民才也是鸡?”马诚乐了。
“他嘛,至多是只鸭子。”海棠在马诚面前挤兑崔民才,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我会尽力帮他的,让他和我一块鹤立鸡群,哈哈。老同学嘛,好不容易和我开一次口。况且,中间还隔着个你。”
“瞧你说的,这么大的人情都担到我身上了,我可承受不起。”
“本来就是看你的面子,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你,我懒得管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没多少交情。我和你就不一样了,再怎么说,我们的关系和旁余的人不一样。”马诚推心置腹,他大概笃信海棠当年真得爱过他,并且这么多年对他念念不忘。
海棠喜上眉梢,她的一番心思没有白费,运气好的话,她也能过一把书记夫人的瘾了。咳,就看崔民才的造化了。她能做的都做了,想想自己一把年纪了,贱兮兮每天给旧同窗表情达意发信息,演戏一样,简直就是当戏子。她的心忽地一灰,这一生,她当过多少回戏子呀。有时候,她都分不清自己是在戏里,还是戏外了。
吴书记对崔民才很器重,没多久,青城官场的人就都知道崔民才与新来的吴书记关系不一般。究竟怎么不一般呢?传言纷纷扰扰,有说崔民才父亲和吴书记父亲是早年故交。又有说崔民才妹妹曾经是吴书记下属,崔民才妹妹可是个美人呐。这个传言,他妈的,简直有点那个了。还有说崔民才的同学与吴书记是挚友。有人问起崔民才,他便一笑,不置可否。他这个过了期的老倭瓜又成了炙手可热的嫩黄瓜,同僚见了他,脸上的笑都比往日里堆积得厚,比他年轻十余岁的小书记对他也毕恭毕敬。平日谈工作,应该是区长到书记办公室请示。现在倒过来了,每次都是小书记主动到他办公室,仿佛他才是北区的一把手。几个月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赶上末班车,赴南县上任。当书记的美梦变成了现实,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欢。
海棠也跟着扬眉土气,祝贺的电话短信不断,恭喜的饭局约请不少。海棠对崔民才说,可得好好感谢马诚,最好备一份重礼。崔民才不屑地说,这还用你说嘛,等你提醒,黄花菜都凉了。海棠冷哼一声,瞧把你牛的,这事你第一该感谢的是我,马诚若不是看我的面子,未必那么费心帮你成事。崔民才说,这个马诚还真是胃口好,啥样的女人也喜欢。
海棠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崔民才说:“以为我看不出来嘛,瞧你们打情骂俏的。我坦白告诉你,马诚的女人没有一个排,也有一个组,你别老了老了,还犯花痴。”
海棠说:“你真是一只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巴巴地把他电话给我,不就想让我和他套近乎,为你的事添火加油。”
崔民才说:“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好像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其实呢,表面上是为我,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你自己。”
海棠心里一怔,她得承认,崔民才的话说到点子上了。她追求的是夫荣妻贵。她怨恨地盯着丈夫,这一刻的崔民才面目可憎,令她十分生厌。
海棠与马诚的短信日渐稀落,倒不是她过河拆桥,饮水不思源。只是马诚对她的热度一降再降,海棠发出去的短信十有八九收不到回复。海棠便想,算了吧,别再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怪没意思的,况且目的已达,犯不着作践自己了。这样,大约有一个多月时间,海棠与马诚再无联系。忽一日,马诚来一短信:你这没良心的,是不是把我忘了。哟,他倒好像受了伤害似的。海棠说:是你把我忘了。
马诚打来电话解释:“我太忙了,民才是不是也很忙呀,你看看他,就知道我有多忙了。”
“南县离市区远,他去南县后,一个星期才回一趟家,我哪知道他忙不忙。”
“这么说,你一直独守空闺?”
“我都守了十来年了,早就习惯了。”海棠眼睛一热,想起这么多年的委屈,觉得自己身为女人,活得够憋屈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海棠想起那日崔民才一点不念她好的嘴脸,决定小小地报复他一下。一不做二不休把崔民才的毛病告诉马诚。她相信,这种夫妻间的隐私,马诚断不会外传。这个秘密压在海棠心里太久了,她迫不及待想释放出来。马诚无疑是最好的听众。
马诚听完海棠的讲述后,久久不说话。海棠说:“喂,马诚,你在听吗?”
马诚忽然说:“他妈的,太欺负人了。”
“你说什么?谁欺负谁了?”
“我说崔民才太不是个东西了,你还让我帮他,他的良心让狗咬了。”
“这,这也不能怨他,他也不想这样嘛。”海棠反过来替丈夫辩解。
“扯淡,实话告诉你吧,他在外面有女人,我还见过呢。”
“你说什么?”这下轮到海棠吃惊了,她的眼睛瞪得溜圆,就像大白天见到了鬼。
马诚告诉海棠那个女人名叫方娟,在党校学习时,他们还一起吃过饭。崔民才在他面前并不忌讳与方娟的关系,两人很亲热。他又说,男人在外面寻个花,问个柳,也不算什么事,这种事情很普遍。但他不能用这种方式骗你,尤其是十几年前就开始骗你了,对老婆怎么能这样,太不仗义了,简直他妈的不是个男人。
海棠耳朵里已经听不清马诚在说什么了,她周身冰凉,身子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呀,她竟被崔民才那个狗东西蒙蔽了,他骗得她好苦,瞒得她好苦。她是如何待他的,他竟然这样回报她。在他心里,她果真一文不值吗?她的身体,果真让他厌恶到宁愿伪装阳痿也不愿触碰吗?她竟如此不堪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凌辱、更大的歧视、更大的轻侮吗?尤其是——太可笑了,简直太滑稽了,她自以为是经营婚姻的高手,她自以为她的婚姻是成功的,她自以为是她担待了崔民才,崔民才对她应该满怀感恩。原来都是假的,堂皇的幸福和谐之下,竟是如此丑陋的真相。都是装的,竟然都是装的,崔民才的演技超好啊。海棠仰头大笑,她的笑声在空落落的房间里飘来荡去。
海棠很快将方娟底细查清楚了,省城一家文化公司经理,二十九岁,学历只是中专。相貌算不上出众,但也清秀可人。有趣的是,调查的人告诉海棠,这个女人说,崔民才是她干爹。
干爹,多好的称谓。这么说,她就是她的干妈了。不,叫干娘更好听。在清水洼,她也有过自己的干爹、干娘。水仙若是在她身边,她一定俯在她肩头痛哭一场。这一生,这漫长的一生,除了水仙,她再没有过要好的姐妹。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一句话:女人没有一个爱的男人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一个一生相伴的闺密。她忘不了这句话,这句话让她想起水仙。她最对不起的女人,她最想念的女人,她不能忘记的女人。
海棠把方娟的相片丢到崔民才的面前时,崔民才的脸色变了。他审视地看着她,脸上却毫无愧色。他的神情激怒了她,她扑过去厮打,声嘶力竭地喊,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十年了,你竟然骗了我十年。十年前,你认识她的,对不对?对不对?
崔民才没有还手,任由海棠对他又踢又打又咬,直到他的脸被海棠的指甲抠出两道血痕,才吼道:“你这个疯女人,你以为你的丑事我不知道吗?我骗了你十年,你骗了我多久?你骗了我一辈子。”
海棠被这句话击倒了,她停止了与崔民才的厮打,喃喃道:“你说什么?我骗你什么了?我究竟骗你什么了?”
“你又比我高尚多少,还跟我伪装处女,亏你想得出来,你真是什么招都能想得出来啊。结婚多年不让我跟你回老家,说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这样的谎言你都能编出来。对自己的父母你都这么狠,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听说那个女人是你结拜的姐妹,你一点姐妹之情都不顾惜,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海棠连续倒退几步,骨头就像碎了一样,整个人砸在身后的海棠花上。海棠花的枝叶托住了她的身体,她吃力地转过身,爬起来。几簇花枝被她的重量折断了,像断了的头颅,触目惊心地垂了下来。
崔民才回到书房,翻箱倒柜,拿出一个笔记本,甩到茶几上,说:“这是我以前的日记,你看吧。当初没有揭穿你,只是因为有了孩子。”说到孩子,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不想让女儿知道她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海棠翻开了他的日记本。她几乎忘了,很久以前,崔民才有写日记的习惯。日记里,他记录了一切。他早知道她不是处女,初夜时,他被骗了。结婚以后,他听说了她上大学以前的丑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崔民才在日记里用这句话表达他的愤慨。这话其实不对,事上就有不透风的墙,不幸的是,海棠竖起的这面墙透风了。墙是怎么透风的呢?崔民才有一次出差坐火车,邻座一位旅客得知他读过大学,问他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得到答案后,这位旅客问道:“你认识梁海棠吗?她和我是一个村的,她当年读的就是那所大学。”
就在崔民才差点说出她是我老婆时,旅客缓缓说道:“那个女人坏透了,不是个东西。”
崔民才咽回嘴边的话,装作不经意地问:“她怎么坏透了?”
对方是个话痨,一五一十把海棠当初如何从好姐妹手里抢走上大学名额的事说了个一清二楚。“她从来不回我们村,因为她没脸回来,她连她的爹娘都不认了。”
崔民才吃力地为妻子辩解,说:“应该指责那个利用权力欺侮年轻姑娘的村干部,他的行为才可耻。”
对方轻蔑地笑了,说:“是她寻上门,脱光衣服勾引的。按理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她害的是她结拜的姊妹,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了。她和那女的是正儿八经结拜的金兰,互称对方父母干爹、干娘,在我们那儿,这样的关系等同于亲姐妹。”
崔民才哑口无言。
崔民才在日记里记录下了这段旅途经历,那时他和海棠已经结婚多年,还有了女儿。为了孩子,他守口如瓶,没有戳穿海棠的谎言。他的确是个爱孩子的父亲,无论多晚回家,都会到女儿房间,在熟睡的孩子额头深深地印一个吻。
他在日记里感慨,原来自己的妻子是这样的人,是这样的人也就算了,竟然还冒充处女骗我。可是,真正的处女是什么样的呢?他在日记里发出受害者似的疑问。
海棠冷笑一声,不用猜也知道,崔民才一定以为那个名叫方娟的是货真价实的处女。十年前,那个女孩只有十九岁。哈哈,崔民才,你被我骗过一次,难道就不会被别人再骗一次吗?你个蠢货,十之八九又被骗了。
她去储藏室找了把锤子和小钳,返回客厅,蹲下身,先是吃力地把海棠花推到墙边。举起锤子,对准海棠花的位置,狠狠地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地板撬起来了。一块、两块、三块,连续几块地板都被她撬起来了。地板下面整齐地铺着一层防潮油布包的东西。她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拆开,一捆一捆的钞票,欧元、美元、港币。她拍拍手,目光抚过这些眼花缭乱的钞票。崔民才,只要我现在打个电话,你就玩完了。你不是说我狠吗?好,那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狠。
望着狼藉的地面,她想起当初为了把这些东西铺到地板里面,费了多大的劲儿。崔民才亲力亲为,专心学习拼接地板。那样子,那样子曾让海棠短暂地想起过他们清贫拮据的往日生活。
他们分到的第一套房子是一室一厅,不足二十平方米。水泥地板,没有涂料,墙壁是用滑石粉调制的粉桨刷出来的。为了省钱,一切都是自己做。那时流行油漆刷墙裙,淡蓝色或湖绿色油漆刷出半人高的墙裙。崔民才拎着油漆桶刷墙裙的时候,可能太累了,不小心向后仰倒,手里的油漆桶扣翻,半桶油漆倒在他的眼睛上。海棠还记得他的声音,她听到崔民才的喊声,绝望而恐惧地呼喊,海棠,海棠,完了,我的眼睛要瞎了。
海棠冲进去,抱起他,把他拖到卫生间,用汽油一遍一遍擦拭他的脸,擦拭他的眼角。他躺在她的怀里,一只手紧紧抱着海棠的腰身,唯恐她丢下自己。
海棠的眼睛湿了,谁说她不曾爱过崔民才?她爱过的。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疼,她的心疼得拧成一团。她为他心疼过,她为一个男人心疼过。如果这不是爱,还有什么是爱?就算不是纯粹的爱,也是爱的一部分,爱的一种。她为自己争辩,她与另一个自己争辩。是他对不起我,是他对不起我。另一个自己站出来说,你就对得起他吗?你就对得起他吗?
崔民才蹲在地上铺地板的时候,海棠曾向他提起过油漆扣翻在脸上的往事。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我当时吓坏了,以为眼睛要瞎了。”
海棠笑道:“你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抱着我的腰,生怕我丢下你。”
“我当时要真瞎了,你肯定丢下我了。”
“胡说,怎么会?”海棠不悦地白了他一眼。
“你会的,我知道你会。”崔民才边干活边说。
海棠背后一麻,她当时没有在意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崔民才说这句话时,是认真的。他早就看透她了,识破她了。她以为崔民才在她面前是透明人,她一眼就能看穿他,知道他所思所想。错了,大错特错,她在崔民才面前才是透明人。他们夫妻之间,她才是那个没穿衣服的愚蠢的国王。
她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来,她坐在花花绿绿的钞票中,坐在满地的狼藉中,双手掩面,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