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浩瀚无垠,天宇空旷寂寥。
冬夜的寒气像烟雾似的弥漫在愈来愈迟钝的波浪上,月色也显得畏葸无光。观摩打桩的船只早已散尽,唯独打桩船、辅助船上的工人与科技人员依旧昼夜不息地奔赴心中的目标。
乔梦桥登上前来接他的交通船,远处那架冲天矗立的打桩机突然“哐噹哐噹”地吼叫起来,杭州湾的波涛有节奏地震颤着。
原来,此艘沉桩船开到杭州湾海域待命,较多时日没有开锤了。年届六旬的电器工程师曾松年经仔细“把脉”,很快捉住了一处电路断开的结症,打桩机又复活了。
乔梦桥回到霜露满甲板的打桩机船的时候,那只牧羊犬“欢欢”,早已摇尾摆首地奔来亲吻着他。
富二代小鲁,戴着头盔,穿着高筒雨鞋跑过来,手里提只坦边大鱼篮,高叫着:“乔班长,有个姑娘到船上找你了,等不及,叫我把这东西交给你。”桩声太大,说话得提高嗓门。
乔梦桥接过渔篮,揭开篮面上的花毛巾瞅了瞅,见是当地的盐炒豆、藕丝糖、豆酥糖和水菱、石榴等时新果品,便大声问,“哎!郝书记、黎总工现在哪里?”
小鲁高声回答:“他们好像…… 打桩机听话了,可能进舱睡觉了吧!”
“那姑娘走了吗?”乔梦桥又大声问。
“才一会。喔!对,还留了个条子。”小鲁从口袋里摸出打成麻花折的字条。
乔梦桥接过,见面上写着:烦交 乔梦桥先生收
小鲁取笑说:“班长,她还称你‘先生’呢!”
乔梦桥:“去!称‘先生’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他若有所失地望望黑沉沉的海面。
小鲁诡谲地说:“女人称老公才叫‘先生’呢!”
乔梦桥瞪着眼:“废话!男的男先生,女的女先生,这像称‘同志’一个样。”
小鲁故意寻隙,说:“我看……不太一样。”
乔梦桥怒了:“你懂什么?别给我烦好不好?她走了,面谈的机会错过了知道不知道?”
小鲁“嘻嘻”地笑了。
乔梦桥:“笑什么笑?我要同她谈谈你们那些烦心事,托她帮忙。”
小鲁诡异地摇头,说:“乔班长,你也别瞒了,她呀,就是你老房东的那个女孩子。”
乔梦桥肃然了,说:“别瞎扯!人家是团支部书记,也是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他剝着纸条。
小鲁窃笑着说:“回卧室慢慢看吧!”
乔梦桥猛盯住小鲁贼亮亮的眼睛:“你们在背后议论我?”
因为打桩声响实在太震耳,说话很费劲。
小鲁高八度地大声说:“大家讲,房东女孩好漂亮,都‘打望’得傻掉了。”
“毛孩子懂个‘蟹盖头’!”乔梦桥提起渔篮,欲下舱梯去。
小鲁扮了个鬼脸:“乔师傅,你太有艳福了。”
乔梦桥停下脚步,回头说“再乱说,割舌头!”他瞅瞅灯光下那些各司其职的工友们。心里揣度:玉秀又在字条里写了什么麻辣话,准被他们偷看了……
他转过身,问:“喂!你们偷看过字条了?”
“冤枉冤枉!上有玉皇,下有龙王,我们哪敢偷看上司的情书。”小鲁指天指海指眼晴,拼命摆手,“倘若撒谎,我一辈子给师傅提尿壶。”
乔梦桥放心地笑了: “算了算了,她写的说不定还是大家的好消息呢!”说着将慰劳品递给小鲁,“去!帮我给大伙分了,别漏了领导、工程师、技术员。”
小鲁接过渔篮子,说:“你不留一点?”
“全拿着,我要睡觉去了。”乔梦桥拿着字条沿扶梯下到舱内,穿过甬道,走进了自己那间铁匣似的船员卧室,开亮了壁灯。
这间仅容纳一人睡觉的箱式卧房,只有一张固定的狭窄铁床和摆放生活用品的小台小柜。它是经过严密设计的,决不浪费寸地寸金的舱内空间。假如来员工家属需要在船上过夜的,妻子们也从不嫌床铺狭窄,抖动厉害,空气闷热,都是满脸羞答答、笑眯眯的。
乔梦桥推上保温、防风、防水的沉重铁门,巨大的打桩声顿时变得轻了,小了。他期待着对员工困难的解决,脱去胶鞋,跳上床铺,盘腿而坐,掏出玉秀的字条……
此刻,铁门被敲响了。
乔梦桥:“谁?”
他忙将字条塞到枕头底下,跳下床,打开了铁门,顿时吃惊了:
“呀!是书记、总工。”
郝帮寸与黎明笑吟吟地立在门口,手里还捧着用报纸包着的一堆东西。
郝帮寸:“腿怎么样?”
黎明:“我看光打‘封闭’不行,只能临时解缚,关键要彻底治治。”
乔梦桥将两位领导让进狭小的铁匣房,房间立马有了挤压的感觉。
郝帮寸把手中的纸包放到了床头小柜上,随手揭开,里面却是玉秀所送的藕丝糖和水菱。
“乔师傅,这是漂亮女孩专门犒劳你的,我们不好喧宾夺主呀!”郝帮寸幽默地说。
乔梦桥:“郝书记又来‘将军’了。”
“乔师傅,郝书记可不是开玩笑的,我看那女孩的神色,好像对你蛮有意思,刚才一直等着你呐!”平素严肃、刻板的黎总工,这时候兴许因为打下了第一根桥桩心情特好,撮了一根藕丝糖放进嘴里嚼着,破天荒地诙谐起来说,“爱情么,总是甜丝丝的啰!”
乔梦桥被满室的暖光包围着,觉得同他们辩白也没必要,边吃零食边反问道:“两位领导,半夜三更不休息,就给我说点虾米事?”
郝帮寸:“我们一来看望伤病员,二来道个喜。”
乔梦桥惊道:“道喜?我与老房东女儿真没别的意思,别听下面瞎起哄。”
黎总工微笑着推推眼睛架:“慌什么?”
郝帮寸笑了:“这叫‘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黎总工:“告诉你,你去陆上打封闭,领导班子开了个工程分析会:根据今晚大桥首根沉桩的现场情况,项目部一致通过给你记 ‘立功竞赛’季度一等奖。”
乔梦桥自嘲地笑了:“我还以为……好呀!我不反对项目部给我鼓励。那么,刘福民、蒯坚给奖没有?”
郝帮寸:“给!各三等奖。”
乔梦桥一听,腾地跳起来,一头撞在床顶上。
两位领导笑了:“激动什么呀?明天才向指挥部报呢!”
乔梦桥揉着脑袋说,“这样不好!不好!”
郝帮寸奇了:“有什么不妥当?”
乔梦桥:“三个人同在高空排障,而且他们的时间比我长得多,为什么我要高出刘福民、蒯坚两档呢?领导千万不要因为我是班长就偏心。”
黎总工急欲解释,被郝帮寸阻止。
乔梦桥:“这明明不公平么!”
郝帮寸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你说说,怎样才算合理?”
乔梦桥:“这个容易。我从第一降为第二,他们两人由第三升为第二。”
郝帮寸笑了:“全是老二!这不是平均主义么?”
黎总工吃惊说:“第一名与第二名,在名誉上不说,奖金数额起码要少三四千元!”
乔梦桥淡然:“少得与多得,其实是一样的。”
郝帮寸沉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算的是政治账。行!摆平就是水平么。”
乔梦桥坦诚地说:“不然,你叫我怎么带兵。”
黎总工看看郝帮寸,风趣地说:“看!造桥造出了‘政工师、经济师’!”
郝帮寸赞赏地说:“好!这是你的做人、做事法则。不说了,言归正传。”
乔梦桥惊奇:“还有什么?”他用手掌揿了揿压着字条的枕头。
郝帮寸:“刚才班子会议,总结了先锋示范作业队的成功与不足,对明天有桥桩施工单位来观摩取经作了安排,黎总工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设想,想听听你的意见。”
乔梦桥欣喜地问:“哦!黎总工又有创新?”
郝帮寸:“黎总工,还是你自己说吧!”
黎明:“我想,我们应该随着任务的转换,意识观念上也要立即进入狠抓工程质量管理!才能确保大桥的百年寿命。”
郝帮寸:“千秋功业,质量第一。除了抓安全生产,是要加强质量监管!”
乔梦桥点头说:“郝书记,黎总工你说出了建桥工人心里话。我们看重的就是使命感、自豪感,还有光荣感。我会对得起先锋示范建筑队一班班长的名号,把好质量关。”
黎总工:“不!我们想调整你的工作。”
乔梦桥惊问:“变动我?”
郝帮寸:“是的,主要考虑到你腿上有伤。”
乔梦桥:“嗨!小病小痛算个啥?不碍事。班里有好几个员工,身上都有伤痛,平时注意点不就行了。”
黎总工:“千万不要硬撑。我们已经研究定了。”
乔梦桥慌了:“动我的岗位?”
黎总工:“叫变换角色。”
乔梦桥:“什么工作?”
黎总工:“与包新阳师傅换位。”
乔梦桥吃惊:“由他担任先锋示范队一班班长?”
黎总工:“没错!你接替他的质检工作。”
乔梦桥愣了:“这……”
郝帮寸:“这样既可照顾到你的腿伤,又可确保工程质量,一举两得!”
乔梦桥怀疑地:“两位领导,我在一线,有什么欠缺吗?就为王盘岛那点乌龙事……”
黎总工连忙说:“你又想岔去了,好钢用在刀口上么,看你带伤干活,心里酸溜溜的。刚才高空排障又……”
郝帮寸插话说:“是啊!项目部倘若不爱惜人才,不能科学用人,不但指挥部对我们有看法,说不定别的建筑公司还会挖走你。再说质检工作同样是大桥的前线。”
乔梦桥申辩说:“那……我生来是劳碌命,不愿意发号施令,欢喜自己动手。”他还想死犟。
黎总工:“可以啊!质检人员与监理一样,适当参与施工作业,有利发现质量问题。”
乔梦桥沉默了……
郝书记又说道:“刚才开会,也分析过整个工程建筑的形势,我们面临的困难太多了:钢筋大幅度涨价,水泥供应紧张,基建两年了,员工身心开始疲惫,影响队伍稳定。黎总工心里着急哪!”
黎总工:“是呀!眼前最头痛的问题是:主体工程建筑马上受到水源、流量、输送距离的严重制约,不但不能满足正常施工需要,而且影响我们的工程进度和经济。”
郝帮寸搔着黑白混杂的头发:“成本增大,员工们的福利也随之缩水。”
乔梦桥突然睁大了眼睛:“去年就说找淡水,到底找得怎么样了?”
黎总工:“他们找得很艰苦,陆上、海底,到处打洞钻探,还在继续找。”
郝帮寸:“找水这事,让别人去操心吧,你先把伤治治好。听说邻镇医院的伤科有点名气,明天工会潘主席派车送你去看看伤科,
乔梦桥脸露难色,说:“钢管桩、钻孔桩都要全面开工下沉,这么紧张的时段,我抽身看病?”
郝帮寸:“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治伤也是项目部交给的任务。”
黎总工:“没听当地渔民说,小洞不补,大洞叫苦,补网不误打渔工。明天我在打桩船上,代管你的质检、监理工作,放放心心去看病吧!”
乔梦桥感激地看看两位脸孔黝黑的领导,心头热乎乎、眼眶酸溜溜的……
待郝帮寸与黎总工离开铁匣房后,乔梦桥关严了铁门,从枕头下抽出了玉秀的那张字条。
然而,上面仅仅只有刚中略带娟秀的一个字:
乔……
玉秀留言
“什么意思?”他左看右看,正看反看。
乔梦桥看着莫名其妙的留言哭笑不得,然而由于心中急想知道托付给她的亊,便掏出了手机。可是,刚想拨号,手机却响了起来。
乔梦桥打开手机,果然传来了玉秀的声音:“喂!你还在岸上吗?”
“噢,我返回船上了。”乔梦桥说,“谢谢你的慰劳品!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岸上医务室找你呀!你在与我捉迷藏吧?”
“没有!我也有事要找你,打完封闭针就回船上了,是你走得太急。”
“你还怪我呢!我的留言看到了吗?”
“天书,花样百出。。”
“噫!大声无音,大象无形,大爱无言,你连‘无字胜有字、无声胜有声’都不懂么?”
“我不懂。员工的烦心亊,我想知道进展情况。倘若有难度,别勉强,大桥工会也在想办法的。”
“我全落实好了。”
“真的吗?!”乔梦桥高兴得跳下床来,“玉秀同志,我代表工人兄弟谢谢你!你都给落实在哪里呀?”
“这要面谈,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吗?”
“太好了!你对稳定大桥建筑工人队伍作了贡献。”
“先别戴高帽。我问你,我的烦心事,你考虑得怎么?”
“你的烦心亊……”
“你这人怎么是这样的呢?”
“我……”
“你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
“告诉你,徐家人一直在穷追我,烦死人!”
“为什么?”
“要我国庆节结婚……”
此时,玉秀的说话声忽然断了,乔梦桥一怔,发觉是自己的手机没电了。他瞧瞧寂无声光的手机黑屏,揣度着玉秀余言内容,但拙巧难料——这是自己最难回复的刺头问题。谢天谢地谢龙王,手机没电,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翌日清晨,乔梦桥登岸坐上工会派的那辆接送专家用的丰田面包车,去临镇劳氏骨科治伤。经医生详细检查,被诊断为“髌骨关节严重磨损后产生引退性骨变”,告知“受到了重压与暴寒,引起急性炎症”。医生很快定下疗伤方案,还特别叮咛”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之内,切忌强度劳作,要多次复诊,隔旬换药,不然全功尽弃”云云。
医者一席谈,惊得乔梦桥一愣一愣的,他心里暗自念叨:凡天下医生,总爱夸大患者病情,以炫耀其医术高明。想想自己在工地成天跌打滚爬,久经钢筋水泥的考验,哪来这般娇贵。可医生的“警告”又不得不听。
时光似白驹过隙,转眼近隆冬季节。近日天气独好,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风不大,浪亦安澜,有暖冬如春的感觉,这是海上施工的蜜月期。
乔梦桥伤痛已有消停之兆,最后一次复诊归途中,他觉得浑身轻松,精神焕然,忽然想起离上夜班时间尚早,应当去看看侄子亮亮,也向盼盼了解一下朱玺的近期情绪,找玉秀当面问问员工烦心事的详细落实情况,更想认真与她谈淡堂叔堂婶要求的事情。
乔梦桥在为造桥人开办的码头小超市内,买了一箱娃哈哈饮料和两包旺仔饼干,然后给玉秀家里打了个电话,心想让“阿伯”出面帮他给生气的玉秀打打圆场,可是电话无人接听,只得鼓起勇气,拨了玉秀的手机号,心里害怕自己前番的敷衍作派必遭不咸不淡的抢白。但事情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玉秀不但没有责备,反而大度中且略带风趣地说:“……你总算想到给我打电话了。告诉你,这段时间,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你的监视,听说你换工作了,腿伤也快治愈了。今天是你最后一次去复诊吧!我料你现在就在码头上。你想知道我是怎样解决你员工们的那些烦心事吗,就恭请大驾。我在大桥湿地虞芳爷爷的棚舍里,沐浴熏香欢迎你的光临。”
“湿地……蟹棚舍……”
乔梦桥挟着送给小侄子的食品在大桥的奠基石前踌躇了。赴约去吧!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说“沐浴熏香”,自己真害怕她超乎寻常的言行,担心潮涌般的爱浪会呑噬他;爽约回作业点去吧!岂不又要错过一次落实要亊的机会。而且这样做,会让她小看自己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鱼苗苗,看看手里已经准备送给亮亮的食品,总不能带回去自己当夜点心吃吧?
他在塘堤上徘徊、踯躅,忽然,一块新立的“杭州湾跨海大桥湿地开发招商公告”映入了他的眼帘——
……杭州湾跨海大桥湿地,是中国八大咸水湿地之一,位于杭州湾跨海大桥两侧,每年吸引了大批候鸟的光临,成为东亚到澳大利亚鸟类迁徙路线上的中转站。同时,还有不少珍稀鸟类来这里繁殖、越冬。甬慈有关部门正研究采取多种生态保护措施,倾力打造世界级候鸟栖息地,使其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地球之肺”、“鸟类天堂”。凡有意保护、开发大桥湿地的国内外商家与有识之士,欢迎您前来投资洽谈……
读完,他望望广袤无垠、水草茂密、鸟雀盘旋的白茫茫湿地,发现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芦苇水草丛中走动,并不时惊起飞鸟。他猜想,这些人或许在拣鸟蛋,或许在抓鱼虾。
他深深吸了口气,颇生憾意。在大桥工地两年了,多么想到这块近在咫尺的湿地转一圈哪!即使像夜访大桥生态农庄那样的“闪访”一次也心满意足了。可是紧张的施工,艰难的工程和险恶的自然环境,早已磨蚀了他广泛的兴趣。今天算得良辰吉旦,可以触摸生态湿地的妩美姿容了。他快步走下塘堤,钻进迷幻绵密的芦苇丛,踏草滩、蹚浅水、过渚汀,东盘西绕,弯弯曲曲地向着湿地中央的那座渺渺蟹棚舍奔去。
受惊的飞禽,不时扑腾升空。
半小时后,乔梦桥终于钻出了由芦苇、海三棱蔍草、盐渣藻组成的湿地草滩,抬眼望见一座低矮的棚舍搭建在高高的土墩上,四角都用尼龙绳斜拉着。门口翘楚的栖木上,跳动着鸣叫的鹩哥和八哥,它们的足上拴着网线。
草棚的四周,是一大片长满了糯米草的水塘,几只长脚白鹭和一群野鸭抢啄着水中的食物。草棚前有一条泛着白森森盐花的堰基塘,长满了柽柳、钻形紫菀、盐地碱蓬和柳叶菜,与不远的芦苇滩接壤。
斜阳下,一个皓首童颜、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在埋头搅拌着饲料。
“喂—— 老爷爷,你好哇!”
乔梦桥猜想,这个外形酷像海明威笔下的老渔夫,肯定是玉秀电话中所说的那个虞芳的爷爷了,便老远拖着长音招呼,犹恐对方听不见。
老人直起腰来,仰着风干桔子皮似的脸膛,朝浅滩对岸望了望,说:“喔!年轻人,我耳朵还行,用不着这么大声的。进来!进来!”
他随手将拌好的鱼肉浆,举到鸟笼跟前来回晃动。
美丽的鹩哥馋得高声欢叫起来:“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相貌丑陋的八哥急得拼命地拍马:“——您好——您好——您好!”
“看!它们都在迎接你呢!”老人说。
乔梦桥穿越两边养殖着小夹蛏、脊尾白虾、大眼蟹的一片滩涂,快步走进了这一鸟类和底栖软体动物、节肢动物聚居的王国。
老人擦着沾在手上的鱼肉浆,乐呵呵地说:“年轻人,别看我须发全白,但耳朵还行,眼睛也不花,老远就看到了芦花扬起来,听到了芦杆折断声,知道玉秀的造桥毛脚找上来了。”
乔梦桥懵了:“不!老爷爷,我不是……”
老人:“别不好意思!我家虞芳在生态农庄当助理,早该嫁人了,要是她也能对上一个像你一样会造跨海大桥的人,准能世世代代往下传,姓虞的人脸面都有光亮。我当爷爷的死了口眼也闭了。”
乔梦桥皱皱眉头,但是不想与老人辩解,说“老爷爷,你家虞芳我认识的,她想找个造桥人,牵线我包了。”
“好哇!那要谢谢你与玉秀费心了。”老人见乔梦桥挟着食品,连忙来接,说:“啊呀!你也太客气,到我这里来还买东西,以后不要再破费了!”
他忙接过乔梦桥手中的饮料与饼干。
“这……”乔梦桥怔住了,但为避免老人的尴尬,忙打岔说:“老爷爷,码头小超市,生意很火,只剩下小孩子吃的东西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鱼头是礼,菜头也是礼,不嫌的!”老人把食品拿进他的棚舍内,笑着说,“虞芳常把爷爷当做老小人。老小人今天吃娃哈哈、旺仔饼干,真的要返老还童了。”
乔梦桥:“返老还童好啰!老爷爷,玉秀她人呢?”他望望棚舍四周无边无际的萋萋湿地。
老人说:“别急!这些日子里湿地总响枪声,玉秀带着一帮小娘来抓打鸟的了。她说你俩很久没相见了,请你在我这里等着她,叫我多煮一些野鸭蛋,不用心急的。”他端来一条板凳,倒来一碗水,递给乔梦桥。
乔梦桥只得坐下,疑惑地问:“老爷爷,国家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条例,怎么还有人猎杀鸟类?”
老人:“有!有!有人躲在湿地里张天网,一天能捕上几十只鸟呢!”
乔梦桥:“这干什么唷?”
老人:“他们用编丝袋装着,卖给饭店、餐馆。”
乔梦桥:“太可恶了,都是些什么鸟?”
老人扳着指头说:“黄鶺鸰、灰鶺鸰、红喉鹨、翻石鹬、点将台、环颈鸻,楔尾伯劳、东方大苇莺,连中华秋沙鸥全都有,有的还是国家二级珍稀鸟类呢!你说那些打鸟人缺不缺德?”
“为富不仁!”乔梦桥不忍心地说。
老人说:“我知道,湿地和鸟类是跨海大桥的配套风光。这里是甬慈人的福地,等大桥通车了,上海人都会过来旅游,观鸟、观鱼、观生态,那样一来大桥边的人也富了。我要是手中有管枪,真的想崩了这些捕鸟的歪种!”
乔梦桥:“老爷爷,这倒不能做。”
老人:“哈!我是土改时的老党员,自从这里要造跨海大桥开始,就向支部要求来湿地当守护员。唉哟!湿地太大了,捕鸟的人总与我捉迷藏,管不过来呀!”
乔梦桥敬佩地问:“老爷爷你的思想真好,年轻时你也在湿地干?”
老人:“不!我们海边人,有太阳晒盐,没太阳捕鱼,刮风落雨做小工。公社化时我参加过国家水文地质培训班,队部就在宁波慈城。那年天大旱,河底朝天,棉地晒得瓦爿翘,农户吃的淡水,有一半是我打的深井。”
“啊呀!”乔梦桥猛地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吓得鹩哥、八哥和浅水滩里的野鸭、鹈鹕、白鹤全惊得扑腾起来,“老爷爷,造桥施工,急着要淡水,今天可找到你这位土地公公了!”
老人愣住说:“‘土地公公’?年轻人,你说什么呀?”
乔梦桥扶正小板凳,拉着老人坐下来,将施工队找不着淡水的难题,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老人听闻,捋着白胡须哈哈笑了,说:“告诉你,我打出的深井淡水,现在农家早已不喝了,用上了水库的自来水,但乡镇企业的工业用水,洗车场用水,玉秀的生态花木用水,还在用着我三十多年前掘的地下水。”
乔梦桥:“老爷爷,照你开采地下淡水的经验,杭州湾海底也存在地下淡水吗?”
“怎么不存在?”老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当年打的深井,一般全在60公尺左右。水文地质队作过三层水质抽样分析,按这一带海陆架倾斜坡特点,计算出杭州湾海床以下130公尺地方肯定储有大量的淡水。钻得太深了不会有水,太浅了也是没水的。”
乔梦桥蹦了起来:“啊约!老爷爷,你早该成为我们找水队的首席顾问了,我叫他们马上来找你这个智囊人物。我先代表大桥施工项目部谢谢你!”
老人:“唉!说这番话干啥?我与村民应该谢谢你们这些建桥人。你要谢我,就谢谢你的玉秀吧!”
乔梦桥:“为什么?”
老人:“没有她,你能到我这里来吗?”
“老爷爷,你真能搞笶。好!我回去了。”乔梦桥说着站起来就走。
老人急了:“哎哎!你怎么说走就走哇?玉秀叫你等着她呀!”
乔梦桥说:“等不及了,你给玉秀说一声,我得马上回去向领导汇报,”
乔梦桥疾步向堰基塘奔去。
“喂!没碰面就走哇?什么事等不及了。”
玉秀出现在芦苇荡的对岸,身上头上沾满着芦花与草末星子。
她肩上扛着猎枪,手拎着一网兜死鸟,红扑扑的脸上汗珠晶莹,急匆匆顺堰基塘跑来。
“噢!你来了。”乔梦桥一怔,立住了,心里有些歉意,“老爷爷说你在抓打鸟的人?”
玉秀来到棚舍前,将折翅断颈的死鸟撂在地上,猎枪递给了虞芳爷爷,舀了一碗凉水,咕噜咕噜了喝下去,说:“唉!渴死我了!今天总算没有白跑。”’
老人惊问:“这么多鸟?”
玉秀:“爷爷,你猜猜看,我抓住的打鸟人是谁?”
老人拨弄了一下死鸟,接过猎枪瞅瞅:“还是双筒的。哪村的人?”
玉秀:“我们村的。”
老人:“谁?”
玉秀:“还能是谁,上面写着他的大名。”
乔梦桥拿过猎枪,只见枪柄上歪歪斜斜写着‘徐家丰’三个字:“‘徐家丰’……我堂弟在打鸟?”
老人叹惜地说:“唉!填海易,育人难,要猫见到鱼不流口水难办哪!”
玉秀:“在澳门输光了钱,回来难见人,成天躲在湿地里对鸟发火解气。”
老人惋惜道:“这孩子呀不走正道,糟蹋了!”
乔梦桥惊向:“家丰人呢?”
玉秀:“见我来了,慌得掉了猎枪,像海老鼠一样钻进了芦苇丛。算了!看在小时玩伴的份上,放他一马。”
乔梦桥狠拍了一下脑门:“唉!沉痼难治,一垛扶不起的烂泥堰!”
玉秀:“他的爹妈每天来缠我的爹妈,要我与他赶快结婚。今天你亲眼看见了,以后不要劝我。”
捕鱼听水声,狩猎看爪印,乔梦桥像被堵住了嘴。“这……”
他觉得自己再劝玉秀跟堂弟结婚,也太不会看情势了。
开明的虞芳爷爷虽然年事已高,但思路极为清晰。他早听说玉秀跟造桥人有“私情”,夜上王盘岛,同徐家小子闹翻脸,今天两人借他的棚舍幽会,便知趣地提起鱼篓说:“玉秀,锅里的野鸭蛋快熟了,你顾着点,我再去捡些蛋来,你们带回去。”
玉秀没阻挡,反而高兴地说:“爷爷,你去吧!当心芦苇绊脚梗。”
老人稳健地从堰基塘上走了出去,很快掩没在野鸭鸣叫的芦苇丛中。
“来!我快成草人了,帮忙捡捡。”玉秀转过身去,背对着乔梦桥,“头发上也沾满了草叶子。”
乔梦桥想帮忙,迟疑地望望四野……
玉秀:“担心啥呦?这里是人迹罕至的湿地中心,像王盘岛一样,懂吗!”
“能隐隐听到大桥的打桩声。”他言不由衷,两手笨拙地捡着玉秀背上、发上的草叶,像鸟儿啄食似的撮着。
“好了!”
玉秀突然调转身,来了个口鼻相对。
她美目炫情,秋波流慧。
乔梦桥连忙后退了一步,说:“我员工的那些烦心事,谢谢你费心了。”
玉秀微笑,没有答活,欢快地走进棚舍,端出满满的一钢精锅子的野鸭蛋,放在饲料桶的盖子上。
一只只草绿色的野鸭蛋冒着腾腾热气。
玉秀磕了一只递给乔梦桥,说:“塘堤上你可能已经注意到大牌子了,你员工的烦心亊叫自然天成。”
“自然天成?”
“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杭州湾湿地的建设项目己经引起世界银行和全球环境基金会GEF的高度关注,世界银行打算提供500万美元的赠款。”
乔梦桥沉吟说:“500万美元起码有4000万元人民币……”
玉秀颔首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就是巨额支持自然湿地保护区的建设,我们市里准备对自然湿地实行全封闭管理,计划建立自然湿地保护区和一个世界级的环境教育中心,供游客前来参观、娱乐,也接纳国际环保人士前来交流观摩。”
乔梦桥听呆了:“全是因为造了杭州湾跨海大桥?”
玉秀:“这还能是别的!我的生态绿化公司与这些项目完全吻合,市里领导说很有可能要我挑起组建重担。特别是人工湿地工程项目,污水的深度处理,水环境的改善,削减氨、氮、磷等陆域污染物的入海量,防止水体的富营养化。同时,还计划构建一个类似于城市湿地公园的区域,使湿地环境能够兼具野外和园林风格的自然生态,恢复杭州湾围垦湿地生态系统,保护物种和它们的栖息地。当然我还想,继续开发本地盛产棉花的传统农业,在盐碱地上试种红、黄、兰、绿、紫的五色彩棉,请祥生服饰公司织成时尚的‘五彩祥生服’,像唐装一样,让每位通过跨海大桥的行人穿在身上,‘幸运一生,吉祥一生’。看看,要干的事情太多了,你手下有多少员工家属需要安排,我是来者不拒。”
乔梦桥眼睛猛地睁得大大的:“真的?玉秀!”
他很激动,不知怎的竟然脱口直呼对方名字,连姓氏都没冠上。
玉秀楞愣地看着乔梦桥,但立即故作平静,说:“这信息,你高兴?”
“简直激动人心!工人们的烦心事就……”乔梦桥将手里的鸭蛋剥去壳,忙递到玉秀面前。
玉秀没接鸭蛋,却说:“但是,你要承诺我一个条件。”
乔梦桥:“条件?”
玉秀:“当然有条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乔梦桥:“有难度吗?”
玉秀:“全看你的。”
乔梦桥:“只要能为员工兄弟排忧解难,我想我会做到的。”
玉秀:“好!那我说了。”
乔梦桥:“说。”
玉秀:“你对我的志向、事业已经有所了解。我是一个喜欢一杆子插到海底的‘野小娘’,不愿意拖泥带水。我要做的,一定达到目标!”
乔梦桥明白她说的“目标”另一层含意,假装冥顽不觉,说:“这,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你说吧!”
玉秀别别嘴,说:“我重复我的意愿,跨海大桥造成了,你必须留在我家,当上门女婿。我们生男育女,共同来经营杭州湾跨海大桥这片美丽、迷幻的生态湿地,做大桥的守护神。你能预支‘同意’两个字吗?”
乔梦桥搓搓他的紫黑脸膛,不置可否。
玉秀紧逼着:“‘倒插门’不好听?表个态吧!”
“倒插门”还是先前的那句老话,条件也并不新鲜,只不过现在有了更诱人的内涵。
乔梦桥依旧沉默着。
玉秀见乔梦桥没说同意,也没反对,知道他存矛盾之中,便锲而不舍,遐想式地进一步描绘起她的美好愿景——
“我想把大桥周边建成人间天堂,在东亚最大的盐碱湿地上出现20个曼妙无比的美景。有的景点连名称也拟好了,比如‘落霞飞雁’、‘枕海听潮’、‘蒹葭鹣鲽’、‘桃花春汛’、‘秋雾双栖’等等。每逢周末,我们带着孩子,来这里与大自然亲密接触,观赏白鹭、仙鹤、鹈鹕在浅水里戏嬉,在渚泥上梳理羽毛。看招潮蟹、明樱蛤、弹涂鱼在泥涂上爬行弹跳。芦苇丛中屡有野鸭成群惊飞起来,胜如一片云彩在莽原上卷动。那雪团似的天鹅与色彩斑斓的鹊鹞在植被的上空来回翱翔。头顶上翘着一撮毛的云雀和好似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金眶鸻,它们肆无忌惮地在草滩泥涂上觅食。那宛如黑石似的夜鹰趴在芦叶丛中一动不动,突然翔起,吓人一跳。你看,我所向往的,不也是大桥建设者所追求的吗?”
“……”乔梦桥最担心、最烦心的矛盾事,最后果然又被玉秀提出来了,他只好继续沉默着。
“我知道,只要不是木头,谁的心里都有梦想,你只是不想说出来罢了。”玉秀把乔梦桥递给她的剝壳蛋返递到他的嘴边,“这个条件,不算苛刻吧!久居他乡成故乡么!作为你来说,我想并不困难。”
乔梦桥依然没吭声。
“用不着苦恼,我会给你思考的时间。可是,为斩断徐家丰的非分之想,我又有新的思路了……”玉秀没有说下去。
“……什么新思路?”乔梦桥声音低沉地问。
玉秀凭着自己的直觉,又趋前一步,丰隆的美胸简直要碰到乔梦桥的胸口上,一双火辣的目光直瞅着他为难的黑脸膛。
她带着既矜持又娇媚的神色,脸上的红晕在蔓延,说:“我是个敢恨敢爱的人。假如你同意,我们就在元旦前住在一块,朱玺搬出的那间房子刚好空着,这样你也常能看到亮亮了。我阿妈说,等新农村楼房造好了,全家都搬过去,老屋给我的公司做办公楼。”
她的话语里渗透着母亲参与策划的信息。
乔梦桥的鼻子已经嗅到玉秀身上的清芬,他晕乎乎地呆愣着。
这时候,他的手机叫了。
手机里传来了同他对换工作的包新阳声音:
“大乔,火速回来,海上A16号承台……快一点!”
乔梦桥忙放下手中的野鸭蛋,忐忑不安地说:“作业点肯定出亊了,我得赶紧回!”
“有这样急吗?”
“海上施工,常出意外。”
“那……”
玉秀虽然意犹未酣,但还是将一只只圆润青绿的野鸭蛋塞满乔梦桥的衣袋和裤兜。
“够了够了!我走了。”
乔梦桥如获大赦,从窄窄的堰基塘连奔带跑离开棚舍,很快淹没在对岸的芦苇丛中……
玉秀甩了甩秀发,不无遗憾,说:“来匆匆去匆匆,来去匆匆。每次见面都匆忙,全是手机给害的!”
湿地上,一群一群的栖鸟惊飞起来,啼鸣着在蓝天盘旋,随后依然悠悠地翔落在它们的爱巢里。
她望着宛若海鳗在游弋的一溜弯弯曲曲的芦苇丛,眼神中充满了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