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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新愁奈何天

风萧萧,雾漫漫,星光黯淡。

夜已深沉,陆地上的钢管桩制造车间依然一片繁忙。我国迄今为止最长的89米钢管桩,在这里昼夜不停地制造加工。从钢板的卷制到形成管坯,所有的工艺均在螺旋焊管机组上自动实现。

厂房内,各种大型机械唱着各自的歌曲,这是一部连维也纳音乐厅都无法比拟的交响乐。

在大功率自动亚弧焊机前,盼桥隐隐约约听到了海上传来的打桩声,便立即向领班的肖端林师傅打了个招呼,欣喜地奔出车间。也许工友们都觉察到了,不少人欢呼着跑到厂房外面,登上钢板堆,翘首眺望着远处海上一片黄亮的灯光区。

盼桥心有纠结,希望乔梦桥立即登岸与她见面。

中午她帮朱玺搬“家”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朱玺的《寡妇手记》。出于好奇心,她随手翻阅了开头,触目惊心的言辞立即让她毛骨悚然。本想马上归还的打算即刻变成了应与乔梦桥尽快见面的期盼。人命关天哪!她考虑应当让他看一下,一来可以观察其对朱玺“轻生自杀”念头的态度,二来商量一个如何开导朱玺的办法。可是当她数次拨打电话,却又不忍心按下通话键。因为她知道,今天是乔梦桥带领先锋示范作业班打下大桥钢管桩的开端之日。他在施工现场忙,呼爆手机也可能不理睬的。

天完全黑了,盼桥再也熬不住了,决定拨通乔梦桥的手机试试,可是接听的人竟是书记郝帮寸。她又猜想,此间他要么还在登高作业,要么潜在水下排险。当海面隐隐传来打桩声的时候,电话竟然通了,便立即把可怕消息告诉他,催其上岸。但是乔梦桥却沒有立即上岸的意思。

子夜交班,盼桥从钢管桩车间出来,准备去食堂吃夜餐,但路过那座新盖的“杭州湾跨海大桥建筑物资检测所”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走廊上灯光明亮,测试仪器嗡嗡鸣叫着。

盼桥不知朱玺是上前夜班还是后夜班,从一扇扇窗口顺着看过去,从成型室直到留样室,没见着朱玺的身影。最后在留样室隔壁房间前,她看见窗帘缝中透出一缕灯光,便轻手轻脚走到窗前,向室内张望。

室内,被分隔的半间卧房,朱玺玉颜憔悴,神情木然,呆呆地坐在床沿,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容颜明显憔悴了。

单人木床上睡着小孩。盼桥猜测,也许是亮亮想妈妈了,今晚临时来到新居。也许是朱玺想孩子了,偶尔把亮亮从玉秀家里接来做伴。也许是玉秀娘今晚有事不能照看了……

盼桥起先真不明白朱玺出于何种意图,好端端的离开孩子,搬到了这间检测所的蜗房内,但看完了《寡妇手记》,这才明白她在为“解脱”做着前期准备……

盼桥下意识地按了按她挎包里的《寡妇手记》,走到门前,欲抬手叩门,但是就在这个时侯,她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在叫,便迅速离开门前,紧步来到院子外的砂石堆旁边接听:

“喂!哪位?”

手机里传来了乔梦桥的声音:“盼盼,你睡了吗?”

“没有,刚下夜班。你还在打桩船上吗?”

“不!我在陆上医务室。”

“医务室?你怎么了?”

“老伤,打‘封闭’的针剂船上没有。”

“打‘封闭’?”

“痛得我直冒汗。”

“我给你的云南白药吃完了?”

“吃完了,突发性的,可能是受了风寒。”

“你呀!有事情的时候才想起给我打电话。等着,我就到!”

“不用。‘封闭’打完了,很灵光,腿不疼了,我马上回海上。”

盼桥生气了:“那你打我电话做什么?”

“盼盼,你说看到小朱的《手记》了,我提醒你,个人隐私受法律保护的。”

“这……朱玺姐的想法太可怕,救人要紧。你来了,也看一下吧!。”

“你看了一样的。注意她情绪波动,要开导她。”

“她能听我的话吗?”

“《寡妇手记》放在哪里?”

“在我的包……不,在我寝室里。”

“这……”乔梦桥一时无言。

“我知道你是不会忍心看着弟媳走绝路的,而且还有亮亮。另外我也有事情同你商量。”

“唉!真是……”

“别犹豫了,你也下班了,不耽误啥亊的。”

“我怕海上……好吧!我了解一下就走。”

“你吃过夜宵没有?”

“没有。在海上痛得我没顾上肚子。”

“我去食堂打点饭菜,你直接去我寝室里等着,边吃边看她《手记》。”

“去你寝室合适吗?深更半夜的……”

“有什么不合适的?了解我们的人,知道我们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俩,不了解的人说我们是兄妹俩,都是天经地义的。”

“你的寝室,还在老地方?”

“没动过,与范姐同一室。”

“范姐?”

“就是那女技术员。前天她去了武汉钢铁厂,明天才能回来。”

“……好!我看看《手记》马上就走,你得快一点!”

盼桥窃喜,说:“嗯!你就去我寝室等吧!”

乔梦桥的旧伤也许受到了高空暴寒的刺激,忽然发作起来,疼痛得厉害。他泡过热水,痛感不但没有缓解,反而奇痛难挡,额头冒出冷汗。在郝帮寸与黎总工的“勒令”之下,他只得乘交通船来到陆上医务室打“封闭”。

现在,当他来到员工生活区,深夜里的宿舍楼静悄悄的,接替夜班的员工已经去了工地,下班回来的员工吃过夜宵也倒头睡了,唯有塘后潮水传来阵阵的叹息声。

乔梦桥暗暗惊奇打封闭的灵验,而且异想天开地萌生着幻想:在建筑工程里,在生活中,如果遇到棘手的难题,也有一种“封闭”的奇药该有多好啊……

他轻脚轻手来到盼盼的宿舍楼寝室前,却发现门框上的气窗中透出了一道亮光,并传出哗哗的洗涤声。

“盼桥的行动真是快捷。”

乔梦桥以为盼桥在他之前就赶回了卧室,正欲按响门铃的时候,盼盼却步伐轻盈地挎着包,提着三盒面条来到了乔梦桥的身后。她也发现了自己寝室内的灯光,顿时一愣 ,不无遗憾说:

“哦!范姐提前回来了……”

乔梦桥小声说:“那我就不进去了,你把朱玺的《手记》拿出来吧!”

盼盼轻轻地拽了乔梦桥一把:“走吧!要是也像朱玺姐一样有个单间就好了。”

“哎!你不拿《手记》了?”

“走吧走吧!”

乔梦桥疑惑地随着盼桥轻轻下楼,被引进了接待室,开亮了日光灯。

“腿还痛吗!”盼桥从挎包里掏出一盒药来,“我又配了两盒云南白药,一直放在包里等你来。”

“真是的,老不见好,打‘封闭’才有效果。”乔梦桥将药放进自己口袋,“谢你了。”

盼桥睃了一眼,将三盒面条端在乔梦桥面前:“你先吃吧!”

“三盒,我能吃那么多吗?”乔梦桥说。

盼桥:“剩下我吃。”

乔梦桥看着神情异样的盼桥:“为什么要这样?”

盼桥看着乔梦桥乌金似的脸膛,说:“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见着你的人影了。今天很想看着你吃饭!”她的双掌又托着两腮凝目望他。

“吃饭有什么好看的。”乔梦桥将一盒面条放在盼盼面前,“行了,我吃两盒,你吃一盒。”

乔梦桥自顾埋头吃开了面条,并发出哚哚的声响。

盼桥用筷子搅拌着面条说:“你也不问问我的近况?”

“对!你帮朱玺搬房了?”

“这问话是我自己讨的。”

“朱玺到底怎么了?”

“我在电话里已经告诉过你。”

“你不是想叫我看看《寡妇手记》么,怎么又不拿来?”

盼桥神秘兮兮地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封面上印有西湖荷花图案的32开笔记本,放到了乔梦桥面前。

“唔!原来你随身带着它,怎么说放在寝室里?”

乔梦桥边拨面条,准备翻阅。

“慢!”盼桥合拢了《寡妇手记》说,“先别看!”

乔梦桥诧异了:“怎么的?”

“你真不懂我的意图么,还是假痴假呆?”盼桥伸出纤手压在乔梦桥粗大的手背上,“躲猫猫游戏要玩多久?”

乔梦桥不好意思地搪塞:“盼盼,你看我,忙得连疗伤都顾不上。”

盼桥的美丽的双眼眄着乔梦桥的眼睛,说:“我告诉你,你若把我仅仅作为‘妹妹’对待,那么有人可要乘虚而入了。”

“谁?”乔梦桥惊诧。

“金发碧眼的外籍专家,他说他喜欢我。”盼盼边说边观察着乔梦桥的反应。

“小老外乔治?!他真心吗?”乔梦桥问。

“真心怎么样,不真心又怎么样?”

乔梦桥无言地搅着面条。

盼桥:“小老外已经三次邀请我去他宾馆再喝咖啡,我害怕去他卧室。”

乔梦桥警觉地睃着盼桥:“他,要你去他寝宿?”

盼桥:“你慌啥?他拍摄了我的照片传到苏格兰,他说他父母看了连说OK。他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赞同儿子娶一个中国姑娘做妻子。还说要送我到英国留学,定居也没问题。他家有一座美丽的庄园等着我去当女主人。”

乔梦桥凝视着盼桥:“你同意了?”

“我得首先问问你同意不同意。”盼桥的目光里藏着姑娘所特有的玄机和狡黠。

“今晚是为了告诉你的选择?”乔梦桥反问道。

“你的选择可以决定我的选择,我的选择决定于你的选择。这话像‘物质决定精神,精神决定于物质’一样,充满思辨哲理,对吗?”盼盼有意这般说着,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装得轻松而快活。

乔梦桥放下了筷子,严肃地说:“盼盼,你给我绕口令吗?我对乔治的社会背景、家庭状况、信念性格、品行喜好都不清楚。我不会同意让你去国外冒险的!”

盼桥微微笑着:“为啥?”

乔梦桥辩白说:“你看,今天跨海大桥主体工程才正式上马,还有漫长的五六年岁月,我不希望你也像个别员工那样,才学到一点皮毛技术,就跳糟到别处赚大钱了。你去国外的选择,我觉得现在还不到值得祝贺你的时候。”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显得怪怪的。

盼桥诡秘地说:“好!你放心。我像你一样,大桥不合龙,就不离开,行了吧!” 她随机观察他的反应。

乔梦桥赞赏地盯着盼桥颔首:“这就好!很多人想参加跨海大桥建设,还没机缘呢!”

盼桥:“可是我很想知道,我们之间有名无实的婚姻,你究竟怎么想的?”

乔梦桥又搅动着面条,低头不语。

盼桥脸上没有不悦的表情,笑吟吟地说:“你不想回答我也无所谓。但是你不要给我躲猫猫、装糊涂,我看有人对你真的动了心,而且有盘算。你到底要‘鲜活’的还是‘风干’的?”

乔梦桥很明白盼盼话中的含义,仰头看着天花板,沉默了一会,答非所问地说:“盼盼,大桥工期虽然紧,但到我这个年龄,说不考虑个人问题,全身心扑在建桥上,那是唱高调、说假话,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盼桥逼视着乔梦桥:“好!我看你的暧昧态度也够可以了,拖到现在才算说了真话。今晚我想舀干海水捕鱼,你得明明白白给我一个结论,像鱼鹰一样,把你真实想法吐出来。”

乔梦桥:“哪你先说说吧!”

盼桥:“问我?我的行动,标志了我一览无余的意愿和决心。”

乔梦桥迟疑了一会说,“……其实,你们……都很善良、纯正、痴情,值得每个男子爱。而且你们也各具特质,有纯朴的,有强势的,也有清高的,可是像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条件可言的普通工人,还能挑剔人家什么呢?”他没有把另外女性的名字点出来。

盼桥:“这话,你过于自卑。别说国外总统、元首,光说我国古代皇帝刘邦、朱元璋、李自成,他们不也是放牛娃、小和尚、乡巴佬出身吗?够卑微了吧!以你的品行、智商、技能而言,哪个女孩都会青睐的。”

乔梦桥皱皱眉宇,说:“你又胡说些什么,老为我吹牛。”

盼桥:“事实总归是事实,有时我倒怀疑你……”

乔梦桥:“怀疑什么?”

盼桥:“精神有毛病,要看看心理医生。”

乔梦桥愠怒:“开什么玩笑!”

盼桥娇嗔:“我主要指你的思想意识。”

乔梦桥:“我思想意识健康得很。”

盼桥:“我说肯定有问题。”

乔梦桥:“你说出来!”

盼桥:“你想‘一树开三花’!”

乔梦桥一脸讶异:“盼盼,你又开玩笑?”

盼桥:“那你拖拖拖,一直拖着,等什么呢?”

乔梦桥:“我想……”

盼桥紧追:“想什么?”

乔梦桥:“照我现在的条件,跟谁都没法结婚。”

盼桥:“这正说明你这个人是很自私的。”

乔梦桥:“你也说我自私?我自私吗?”

盼桥:“告诉你,阿妈在电话里对我说,她要给失散多年的念桥二哥补偿,正托人说媒呢!等老屋拆迁,新房有了,就给他办喜事。问我‘有’了没有。”

乔梦桥不解问:“什么‘有了没有?’”

盼桥羞涩:“肚子里呗……”

“嗨……”乔梦桥又叹了口气。

盼桥:“你是不是在拿婚姻作秀?真要跑爱情马拉松?不想想阿妈多着急。”

乔梦桥:“盼盼,念桥是在老家,由公家出钱拆老房建新楼,条件比我工地好多了。我不愿意糊弄人。”

盼桥:“你的观念背时了,我没有现代新娘的那些富贵憧憬。”

乔梦桥:“我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盼桥:“这话我不敢恭维,貌似全面,富有哲理,其实是不值一驳的。从历代文学作品的恋爱故事里,我懂得了婚姻幸福重在真心相爱,与金钱、年龄、门阀、地位没有多大联系。金钱不是幸福的灵丹妙药,社会上不少美女想嫁个大款,但不久大款腻了,又去找新欢,把她拋了,这都是金钱害的。我记住了‘男人有钱就变坏’的这句箴言。”

乔梦桥摇摇头,不无寒心地慨叹说:“盼盼,你虽然参加工作了,但身上还带着学生妹的天真、幼稚。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书本上、电视上的那些故事全是书呆子们瞎编的。古戏《柳毅传书》是作者写自己,科举落榜走到海边想自杀,但又没勇气跳海,便幻想出龙王有个美丽的龙女在海边牧羊受苦,他如何历尽千辛万苦为其传递书信,最后美貌的小龙女爱上为她传书的柳毅;那《秦香莲》的戏又叫《铡美案》,在历史上也是子虚乌有,是作者骂他的仇人陈世美编造出来的。凡是世上读死书的人容易变成书呆子。我很清醒,必须让嫁给我的女人过得幸福,但眼前的景况,却连与你说话的地方都没有。盼盼你记住,如果一个男人在毫无物质条件的景况下急着想同你结婚,那就是在忽悠你!”

盼桥噘嘴道:“噢!难道要有了十里红妆才结婚吗?”

乔梦桥:“这倒没必要,但我觉得要对得起所爱的人。”

盼桥乘势追问:“你别扯开,说说你对我究竟爱,还是不爱?”

乔梦桥欲言即止:“……”

盼桥:“只要你爱我,我等到大桥竣工那天都可以。”

“盼盼,今天你怎么了?” 乔梦桥不敢正面回答。

“我没什么,是你的视觉疲劳了!”盼桥反驳说,“世界影星梦露说过,‘我对金钱并不感兴趣,只是想过十分愉快的生活。’”

乔梦桥讪笑:“这正说明了你的天真与单纯。”

盼桥:“不!我过惯了物质匮乏的日子,不在乎别的什么。古人说‘感救死之恩曰再造,诵再生之德谓二天’。我只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乔梦桥:“盼盼,我早说过,‘报恩返哺’思想太狭隘了,这不是唯一的回馈方式。”

盼桥:“有错吗?我就认定了这个方式。”她显得任性而固执。

乔梦桥:“盼盼,你好比一艘刚刚打造好、正要试水的新舢舨,千万别过早认定在哪个码头停靠。你的眼前是广阔蔚蓝的大海,有更幸福的港湾等候你……”

盼桥打断乔梦桥的话,说:“又来你的大道理,我若是贪图奢华生活,外籍专家每天都在等我的回音。我现在只希望能像朱玺姐一样,有摆得下一张大眠床的卧室,当你上岸的时候,有一个落脚的窝就满足了。我不想在阿妈面前再演这种有名无实的连续剧了。”

乔梦桥从盼桥的言辞里早看到了她美丽的心灵,此时很想攒住她抚在自己手背上的纤手,可是他克制了,淳朴又郑重地说:“盼盼,跟我过日子肯定是要吃苦的,你掏心说说,真的不向往苏格兰美好富足的生活吗?”

盼桥:“违心的话我不想说,我觉得只有在你身边,才有安全感,幸福感,才会觉得快乐。涉外姻缘书上多着呢!不少人从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开始,然后飞越重洋,而且义无返顾,最后在异国他乡弄得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逃不出冲动带给的厄运。”

乔梦桥再也忍不住了,他不自然地捏住盼盼的皓腕纤指:“盼盼,你真的不嫌我大你三手掌?”

此刻,盼桥不但没有顺势迎合,相反抽回了自己的手,把朱玺的那本《寡妇手记》推到了乔梦桥眼前:“你先看看这。以你的个性,我很想知道你看了它之后,会做出怎样的择决。”

乔梦桥惊诧而又不解地看看盼桥考试官般的审慎表情,然后又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朱玺的“杰作”。

扉页上,朱玺用端庄的楷体自嘲地写着:《寡妇手记》。署名是:未亡人 朱玺。

字迹已经被泪水渗透,有点模糊。

乔梦桥翻开首页,只见抄录着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那首“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婉约词,继而是她自己充满小资情调的哀怨之辞,一行行映入了他的眼帘:

——噩耗!噩耗!弥天的噩耗!

天坍了!地陷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连亮亮的哭声也变得如此的惨烈。无情的厄运降临了……

——杭州湾的暴风啊,你为何如此凶残!杭州湾的恶浪呵,你为何如此薄情!大海上“失踪”,谁都明白,它不过是“死亡”的代名词。

——欲壑难填的老板们,你们不觉得自己可恶、可憎、可咒吗?你们太缺德了!你们全然不顾工人的安危,置我夫君的生命于不顾。罪恶源自你们的贪婪,它制造了世间多少的寡妇与孤儿。泪水!泪水!我与孩儿的啼哭!哀嚎!凄泣!你们能用金钱补尝得了吗?

——思桥!我的最爱,你也太残忍了!为什么你要带走我与孩子的全部幸福?为什么要毁了我尚未尝够的甜蜜?朱玺我还处花季,亮亮才满地咿呀哪,你竟然抛下了我们孤儿寡妇,阴阳两隔……

——悔!悔!悔!我们仅仅在校园依偎,还未明媒正娶,没有正式名分,连你的家人都蒙在鼓里。偷吃的禁果竟然演变成如此沉重的苦果,你叫我一个未婚的妈妈独自带着孩子,该如何生活?天哪!天哪!

——绝望之余仍然是绝望!悲恸无处排遣。痛失爱侣,孤寂的心池逥荡着《心碎难愈》的哀曲,泪眼里唯有奶声奶气呼喊着“爸爸”的稚子……

——可爱可怜的亮亮,是你我短暂爱情的结晶,也是你乔家唯一的血脉。生活还需继续,我别无选择,唯独听从父母的哀哀苦劝,试图为让亮亮拥有一个疼爱他的“血缘父亲”,我惟有到大桥工地与你的大哥……。据说“寡妇弟媳携子改嫁鳏男叔伯”,是命运之神的最佳安排,对九泉之下的你来说亦不啻大旱之望云霓。可是,我却是无法心仪,只得慎观,慎测,慎行。

——悲怆!悲酸!悲哀!我身分不明,唯恃矜伐人,才不至于遭遇到祥林嫂所经受的那种冷面与嘲讽。然而,在与大哥偶有的晤面中,尽管我的言辞佯作倾心,但是在他的眼里我却找不出丝毫的庸俗。这虽然是我内心所希冀的,然而,对我却是潜在的难堪和羞辱。

——自从听了他的板胡演奏,我恍然发觉,他决非是我想象中的平庸粗人。村书记的千金和他的养妹,一个炽烈追求,一个矢志身许,她们都是我潜在的竞争对手,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携带男小孩的寡妇——二婚头,怎能比肩于黄花闺女的青春魅力呢!我,彷徨复彷徨……

——我失眠了,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精神极度痛苦,时不时拿孩子发泄,医生诊断我患上了抑郁症。没错,我的眼前常有死神出现,魑魅魍魉在向我频频招手,恍惚中我也看到了你一张苍白、毫无表情的脸孔。梦中你默默无言,没有一句安慰我的话……

——死,我并不惧怕。有生必有死,冥冥之中早就约定的。为了不影响亮亮的成长,我将从玉秀家里搬到新落成的检测所。不过我在采取极端手段之前,必须把我们的亮亮托付给不想接受我的大哥。我慎思过,孩子留给我自己的父母去抚养是不合适的,唯有向你的大哥“托孤”, 你我九泉之下才会安心。

——近来,我日夜都等候着你的大哥出现,可是星转斗移,从仲夏到了立冬,他一直忙乎在海上施工现场,还没有来探望过我们母子。我无助又无奈……

——思桥呀!你的不测之祸,你的觞逝与现在建造的跨海大桥工程虽没有直接瓜葛,可大桥指挥部与项目经理部的领导,对我都关爱有加,而我即将付诸的轻生自尽,势必给跨海大桥投下巨大的阴影,我感到极不忍心。然而,我没有别的妙药来解脱苦痛。何况一个弱女子的嫩肩,怎能承担如此的重负?纵然出家修行,素心礼佛,也解脱不了我的精神之痛,更不是我朱玺的个性。顾不得许多了,我已抱定主意,与你大哥见面托孤之日,便是我投海奔你之时。

——我决然从玉秀家里搬出,为的是给自己营造一个自由行动的空间,也免得牵累了村支书这户可敬的好房东。

——思桥,为了你乔家祖辈的千年梦想,我也算参与了杭州湾跨海大桥的建造,于心无愧了。你,就在幽幽海底等我吧……

浏览到这里,被泪水浸泡的“殉情”悲音充盈着耳畔,乔梦桥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脊梁,神经在紧绷,手足在战栗,塘后的海风潮水似乎也在啜泣。

“她不想活了……”

乔梦桥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寡妇手记》,深吸了一口气,两眼愣愣地盯着盼盼。

盼盼迎住了乔梦桥的目光,但是她忽然发现他的忧郁目光并没有聚焦自己,而是眼大无光,什么都没看。

他突然趴在桌沿上,头重重地叩在自己的手背里,好久没有抬起来。

盼桥轻轻将面条移到乔梦桥手边,低声说:“吃吧!面条冷了结块,就不好吃了。”

她的话寓意显明。

乔梦桥迅即抬起头来,抓住了盼桥的两手,又愣愣地直视着她:“盼盼,世上的事物像混凝土搅拌一样,不能延误时机,停顿与疏忽,随之而来的是质的变化。小朱的颓丧,虽然根源来自她自身的脆弱心理,但我们要快速救助她,大意会失荆州的。”

盼盼:“智者说,夫妻是两颗和谐心灵的结合,若是勉强凑合,‘爱’就少了一个‘心’,成了受罪的‘受’字。你看过她《手记》,不用太着急。”

乔梦桥摇头:“我真的六神无主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救助她?倘若答应娶她,这绝非出于我的本意。她是我的弟媳,隔着一道高高的情感屏障,悲情、不忍的阴影会伴随我终老;可是不答应吧,她是偏激刚烈的女性,我不能眼看她…… 亮亮会成为既没爹又没娘的孤儿。”

盼盼颦起了眉尖说:“我理解你的两难境地,也很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可是……”

乔梦桥焦躁地打断盼桥的话,声音也高了:“没有太多的可是!况且跨海大桥建设中列为首条的安全目标是——工程‘零伤亡’。‘零伤亡’意味着从基础工程到主体工程合龙通车为止,绝对不可以有员工伤亡事故的发生。小朱流露用自杀方式表示对我的不满,我只有依从她,才能两全其美。”他的话里满含着无奈和违心。

盼桥连忙起身关了门、关了窗,提醒说:“低声点,朱玺姐也许只是纸上写写,泄泄愤懣。”

乔梦桥一脸严肃,说:“不!盼盼,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你已经深有体会,大桥指挥部 ‘以人为本,安全为根’的安全经天天在念,订下了几百项安全措施,全都印成卡片发放。盼盼,小朱是大桥建设者中的一分子,一旦自杀成真,说不定我们这五、六千建桥工人、科技人员,还有教授、院士和外籍专家倾注的心血汗水全被泡汤了?我不是冷血动物,也不是政治僵尸,我是有血有肉的人哪!小朱的极端举动无异于碧蓝的水里落进了一只死老鼠,有可能影响到大桥参评‘鲁班奖’、参评‘詹天佑土本工程奖’。你说说,于公于私,孰轻孰重?当然,或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根本不会这样。但它总不是桩好事吧!万一真是这样呢?”

盼桥看着心烦意乱,言语颠三倒四的乔梦桥说:“我看你,这件事急也没有用的。”

乔梦桥:“啊呀!人命关天,能不急吗?”

盼桥宽慰说:“其实,很多人都在虚张声势,他们的言行是不一致的,只是为了某个目的吓唬吓唬他人而已。”

乔梦桥:“不!照她的倔犟脾气和个性,未必只是纸上写写,傻事准会做得出来。”

盼桥看看空荡荡的接待室,说:“当然,我说的虽不是绝对的,但不可不防。”

乔梦桥:“盼盼,我真拿不出其他救助的好办法,也只有……”

盼桥惊讶:“你同意与她……”

乔梦桥痛苦摇头:“无路可走了。”

盼盼沉静了一会,说:“我倒有个办法。”

乔梦桥睁大了眼晴:“什么办法?”

盼桥:“回避战术。”

乔梦桥:“回避?躲猫猫……”

盼桥:“只要今后不与她接触,不给她照面,就没事的。”

乔梦桥惊奇地:“为什么?”

盼盼翻开了《寡妇手记》:“看,她不明明写着:‘我已抱定主意,同你大哥见面托孤之日,便是我投海奔你之时’。也就是说,你不与她见面,她就无法将亮亮托付给你,也就不会去自寻短见了。”

乔梦桥听着盼桥似是而非的“回避法”,心里明白盼桥已经研读过朱玺的全部《手记》了。

他推开面条盒子,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海面大桥中轴线上的煌煌灯光,说:“盼盼,你的办法也不失为一种暂行办法,我真的挤不出别的时间去找她……”

盼盼:“你现在想去找她谈吗?”

乔梦桥:“嗯!”

盼桥:“为什么要这样急?”

乔梦桥颔首:“生命宝贵,人的想法是会随时起变化的。”

盼盼惊慌了:“你真要违心接纳她?”

乔梦桥语气变得郑重:“盼盼,我想与她好好沟通一下,也许她一时想不开,看她的情绪再决定。”

盼桥突然抱住了乔梦桥:“不!我和你,在老家已经办过喜酒的,村坊上的人谁都知道。”

乔梦桥长叹了一口气:“盼盼,我知道你的心,这样吧!我希望你先做善事好吗?”

盼桥拭着泪花:“你说吧。”

乔梦桥:“你答应我,做你不很愿意做的事情。”

盼桥犹恐乔梦桥逃走似的:“只要你想让我做的,我都愿意做。”

乔梦桥:“假如朱玺同意的话……”

盼桥:“怎么的?”

乔梦桥:“你就搬到她的卧室去住……”

盼桥:“做伴?”

乔梦桥:“是的,排解她的厌世情绪,疏导她的精神压力。”

盼桥:“叫我当摄像头,不离不放监控她?”

乔梦桥:“虽然她的性格孤怪,我相信,只要有人真心关爱她,她会回心转意的。”

盼桥:“那你不去找她了?”

乔梦桥:“是的。现在我一则觉得太唐突,规劝绝非易事;二则我也没有时间。”

盼桥:“好,你放心去海上,我按你的意思去做她的监护人。”

乔梦桥感激地伸出双手,抱住盼桥富有青春气息的身子,可他又“咯噔”了一下,脑海里似乎浮现出当年在桥闸下抱起遗婴的情景。他松开了手,克制地说:“盼盼,你懂事,善解人意,谢谢你!”

盼盼的美目瞥了乔梦桥一眼,说:“那你奖励我一下……”

乔梦桥一怔:“奖励,怎么奖励?”

盼盼噘了噘嘴:“又装糊涂,非得别人主动?”

乔梦桥情不自禁地捂了捂盼桥的头,闻了闻她秀发上那股带焊锡味的清香,轻声说:“小时候亲得还不够多吗?”

盼桥仰头笑道:“那时候,能同现在比吗?”

“好,我就像小时一样焐焐你吧!”

乔梦桥随手拉熄了头顶的日光灯,将盼盼的头捂在自己胸口上……

一轮玉盘似的皓月已经悄悄照到了接待室的窗前,夜露给整个工区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浓霜,在寂静的夜里泛着圣洁的寒光。

乔梦桥与盼桥无声地依偎着,彼此可以觉察到对方的心跳……

斯时,杭州湾大海带着打桩声的幸福战栗,宛如在缅怀昔日的偏僻和苍凉,在缀满星云的蒼穹笼照下,万物似乎定格了。

盼桥眯着美丽眼睛,幸福地自撰起仿古词:“夜阑独倚君怀,西南新月眉弯……”

乔梦桥吃惊:“你在嘀咕什么?”

盼桥幸福地摇摇头:“没说什么?”

乔梦桥:“老家办喜酒的晚上,你为什么不睬我,生气了?”乔梦桥问。

“你的手机里有秀姐宾馆等你的短消息……”盼桥说。

“你不高兴?”

“有点。但身上不舒服。”

“我没察觉。”

“男人就粗心。”

此时大海北边传来的打桩声突然断了,世界顿时变得一片宁静。

乔梦桥惊愕地探窗眺望。

窗外,唯有澎湃的潮水在月光下一浪一浪地撞击着坚实的塘堤。

乔梦桥的手机响了。

盼桥伸手按住了乔梦桥口袋里的手机:“我们难得碰面……”

“或许海上有急事……”乔梦桥挪开了盼桥的手。

盼桥:“样板桩都打到海底了,还怕啥?”

“你没发觉,打桩机没声音了。”

“焊枪还有沾焊膏的停顿呢!桩机也得有维修的时间。”

“这你不懂,我们在造前人没有造过的大桥,海上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可能出现。再过半个月,南岸引桥工程就要开工,我和示范作业队又要转到那边去了。”

“做什么?”

“沉下第一根钻空桩。”

乔梦桥掏出了手机,手机里传来了玉秀甜脆的声音:

“喂!说你进浴室了,怎么到陆地上去了呢?是不是又在避开我!”

盼桥立即愣住了:“玉秀姐的电话?”

乔梦桥说:“对不起!我的腿,在陆上打封闭,你现在在哪里……什么,还在船上等我……好好!黎总工有话……”

手机里立即传来了黎总工的声音。

乔梦桥问:“黎总工,打桩机怎么没有声音了?……嗯……嗯。我封闭针打上了,也不痛了……嗯……好的,我去码头候船。”

盼桥惊问:“怎么,马上要走?”

乔梦桥收起手机,歉疚地说:“电器线路出了故障,桩机自动停了。”

盼桥:“还头一天开锤呢?”

乔梦桥:“啥事都有可能发生,正组织人员查原因。黎总工问我能否马上回海上。玉秀也在船上等着我。”

盼桥惊奇:“秀姐她等你做什么?”

乔梦桥:“她是去看海里打桩的,我托她帮忙解决员工家属的困难,可能找我有事。”他边说边往门外走,没把玉秀想甩掉徐家丰的事说出来。

盼桥不高兴:“那……你就这样走了?”

乔梦桥回转身来:“盼盼,拜托你,要加倍照看好小朱。”

他轻轻在盼桥额头上吻了一下。

盼桥嘟哝了一声:“勉——强!”

乔梦桥踩着月光下的浓霜,急速地朝通海大道奔去,渐行渐远……

盼盼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凝眸眺视着,直至他的身影隐没在寒意丝丝的海边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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