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玄(209-254)字太初,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亳县夏侯氏是曹操本宗,曹操父亲为大宦官曹腾养子,因此改姓曹氏。夏侯玄的父亲夏侯尚是曹操的侄子,与同辈曹丕友善,亲如骨肉,入为腹心,出为爪牙。正始中,曹爽秉政,他累迁散骑常侍、中护军。正始后期,他为征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州诸军事。正始十年,仍在西部任上,未及罹祸。曹爽、何晏等被夷族,征夏侯玄为大鸿胪,数年后徙太常。嘉平六年因与李丰等人合谋政变取代司马师,最终事泄被杀。夏侯玄是正始名士中非常特殊的一位。他可以说最早接触玄学,出身与权位最高,是玄学政治的具体实践者,也是玄学人格的最典型的代表,一直被后代所景仰。
夏侯玄与曹、马两家都有亲戚关系。他是曹爽姑母之子,当为表兄弟。又是司马师的妻子之兄:“玄字太初谯国人,夏侯尚之子,大将军前妻兄也。……及太傅薨,许允谓玄曰:‘子无复忧矣!’玄叹曰:士宗,卿何不见事乎?此人尤能以通家年少遇我,子元、子上不吾容也。”(《世说新语·方正》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可见在曹爽、何晏被夷族的时候,夏侯玄没有遭到杀身,一方面是他身在西部,手握重兵,而且在正始改制时候,他实际上并没有时间参与;另一方面,他与司马氏有姻亲关系,就是因谋反事被杀后,“正元中,绍功臣世,封尚从孙本为昌陵亭侯,邑三百户,以奉尚后。”(《三国志·夏侯尚传》)在正始大规模的改革中,司马懿还主动与他书信往来,讨论改制问题。夏侯玄高贵的出身与复杂的社会关系,也是他修养全面与在社会上很快著名的重要原因。夏侯玄的人格形象对后代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以说所谓的“正始名士”的人格,最突出的就是夏侯玄,其主要特征就是:
一、正直伟岸大丈夫。夏侯玄的是非暂且不论,他的正直伟岸,凛然正气是当时人所公认的,也是为后代人尊重以至于景仰的。《世说新语·方正》篇记载了这样几件事。如:“夏侯泰初与广陵陈本善。本与玄在本母前宴饮,本弟骞行还,径入,至堂户。泰初因起曰:‘可得同,不可得而杂。’”(“泰初”即“太初”,原文如此。)陈本与陈骞虽为兄弟,但是两人的行事品位不同:“本历郡守、廷尉。所在操纲领,举大体,能使群下自尽,有率御之才。不亲小事,不读法律,而廷尉之称。”(《世说新语·方正》刘孝标注引《魏志》)“骞字休渊,司徒第二子,无謇谔风,滑稽而多智谋。仕至大司马。”(同上刘孝标注引《晋阳秋》)余嘉锡先生曰:“以骞之为人,太初视之,盖不啻粪土。”显然,两个人的品行与修养是有明显差别的,因此夏侯玄与其兄为好友,与其弟则不愿交往,是非好恶分明。《世说新语》同篇:“夏侯玄既被桎梏,时钟毓为廷尉,钟会先不与玄相知,因便狎之。玄曰:‘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考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颜色不异。”这则逸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夏侯玄的伟岸。虽身在囹圄,而交往的原则不改,钟会此时已经是司马氏的心腹,但是夏侯玄大义凛然,毫不畏惧,决不与之周旋。考掠无言,与何晏比应该更见其骨气奇高,脊梁硬朗;临刑颜色不改,完全是视死如归!正是这种英雄气概和飘逸神采,代表了魏晋名士的人格风范。这种风范继承了汉末党人名士的不畏强暴,蔑视权贵的精神:“尝进见,与皇后弟毛曾并坐,玄耻之,不悦形之于色。明帝恨之,左迁为羽林监。”(《三国志》本传)夏侯玄不愿与皇后亲弟并坐,原因很简单:“明帝使后弟与夏侯玄并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世说新语·容止》)两个人的形貌修养相距太远,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依照世俗人的观念,深受明帝宠幸的毛皇后的亲弟弟,与他亲近那是可以攀附的好机会,况且得罪这样的人后果可想而知,但是夏侯玄就是不信这个邪!他是以人的德行与修养,品位与层次来区别人的类别的,决不是按照人的社会地位高低、权势大小、物质财富的多寡、对自己的利益等等世俗标准来加以区别的,因此,以他的标准,形同粪土的人,即使贵为王公大臣,他都不愿与之同列,因为不是同类就不能同处,哪怕富贵无比,哪怕后果严重,都不能动摇他为人处世的准则。夏侯玄的这种风度,我们在后来的嵇康等人身上看到其影子。后代的名士也常常以之为仿效的楷模与比较的对象。如西晋的和峤:“峤常慕其舅夏侯玄为人,故于朝士中峨然不群,时人惮其风节。”(《世说新语·赏誉》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慕夏侯玄的风度以至于时人畏惮,可以想见夏侯玄的正气凛然。东晋的庾亮:“渊雅有德量,时人方之夏侯太初、陈长文之伦。侍从父琛,避地会稽,端拱嶷然,郡人严惮之。觐接之者,数人而已。”(《世说新语·德行》刘孝标注引《晋阳秋》)行为举止端肃,品行德操高尚,绝无苟且之事,决不屈身乎人。夏侯玄的人格正是文人的脊梁。
二、内外兼美真名士。名士与一般士人的区别之一在于,名士必须是美的,名士教科书《世说新语》还专辟一栏“容止”来记录名士们的艳丽容颜。西晋的左思才华出众,但因为容貌丑陋而难以在上流社会驰名,而同样出身庶族的潘岳却因容貌出众而深受时人喜爱。夏侯玄也是一位容貌出众的人。当时人评论他:“夏侯太初如日月之入怀”而与毛曾并坐就是“蒹葭倚玉树”。(《世说新语·容止》)“日月之入怀”见夏侯玄光彩夺目,令人可喜可爱;两个人的差异也可看出粗劣与美艳之别。这也说明了魏晋人审美意识与价值观念发生了变化,汉末李固讲究容貌的修饰,还被人以不够端庄而奏了一本,到了正始年间容貌的华丽与细白成了男子美的重要标准,并且出现在平时的品题之中。人们的评价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夏侯玄虽然正气凛然,与卑劣小人决不同处并列,但是他是很和蔼的,如日月一般,不仅朗朗,也是温润的。夏侯玄在社会上流交际很广,也很有人缘,名士们与他关系很好。李丰本来很受司马师信任,掌握机要,但是他心仪夏侯玄,与众名士谋划政变,推夏侯玄为大将军取代司马师,这种事情本身具有很大的风险,而事实上他因此而被杀。使李丰如此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夏侯玄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而司马师确实阴险残暴。夏侯玄不仅外貌靓丽,而且内在修养相当之高。夏侯玄出身名门,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出入社会上流,交游无非俊彦,这些都使他的气质高雅,修为非凡。夏侯玄的文学与思想修养都堪称一流。他著《本玄论》综结三玄,且其时间当在王弼注《老子》与《周易》之前。其玄学修养在当时乃至后世都有一定的影响,孙盛的《魏氏春秋》说:“玄尝著《乐毅》、《张良》及《本无》(当为《本玄》)、《肉刑论》,辞旨通远,咸传于世。”(《三国志》裴松之注引)至南朝梁代刘勰在《文心雕龙·论说》里还说:“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玄》……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之英也。”他的主要著作还有《肉刑论》《答李胜难肉刑论》《辨乐论》《皇胤赋》等,《隋书·经籍志》尚载录《夏侯玄集》三卷。再从夏侯玄与司马懿的往还信件中可以看到,夏侯玄对正始的改制多有切中时弊之言,并非是空谈家。因此,夏侯玄的内心,既有对人生、宇宙的深刻理解,也有对现实事务的清醒认识;既有对自己人格的欣赏与自信,也有对客观世界的复杂性的认知与透解,所以夏侯玄代表的魏晋名士的人格具有内在的美,那是具有“仁”性的儒家思想与“智”性的道家双重美的人格。自然,他的不畏权贵,秉持浩然之气,形之于行、言,都是品格之美的很好注解,社会中人虽然难以为之,却也是心向慕之的。
三、镇定自若非常人。镇定自若现在是一个使用很频繁的词。其实要做到很不容易,尤其是遇到突如其来的意外变故时更难。但是,镇定自若却是魏晋名士必备的一个人格特征。需要着重指出的是,这个人格特征最先比较突出地表现在夏侯玄身上。从《世说新语》以及其他可以查阅的反映魏晋名士的史料,夏侯玄是最先受到人们如此评价的名士,以后的竹林名士、中朝名士与江左名士,表现就比较普遍了。我们先来看几条前人的记述。“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世说新语·雅量》)刘孝标注引《语林》曰:“太初从魏帝拜陵,陪列于松柏下。时暴雨霹雳,正中所立之树。冠冕焦坏,左右睹之皆伏,太初颜色不改。”两者所记略有出入,而精神一也。在这个事件中,受霹雳“攻击”的是夏侯玄,衣冠都焦了,可见霹雳所击正是夏侯玄的所在,其他人都受到惊吓,无法镇定,或伏或跌,而夏侯玄却神色都丝毫没有改变。这种镇定之功夫,实非常人所能。另外一则也是表现夏侯玄镇定自若的,而且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为什么他能如此的:“夏侯玄既被桎梏……考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颜色不异。”(《世说新语·方正》)《三国志·本传》也这样说:“玄格量弘济,临斩东市,颜色不变,举动自若。”可以说其真实性是没有问题的。生死乃人生最大的事情,而夏侯玄面对它却似乎是毫不动情,连容颜都不曾有所变化,这是为什么?这个问题,以往讨论魏晋名士时并没有受到重视。我们从夏侯玄的人格表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虽然惜生,甚至讲究修饰外表,但是他们对待生死却是那样的从容不迫。其实,他们惜生不等于是怕死,讲究生活情调,保持高雅的风度,这些只是他们享受生活,珍爱人生,铸就自己伟岸人格的一些具体表现,而他们的人格深处却是充实着浩然正气,包蕴着对宇宙人生之理的洞彻与透解,因此他们可以为了人生的美丽与灿烂去吃药与饮酒,为了直道而行可以开罪于权贵,为了自己品格的洁净决不愿意与小人为伍,自然他们也可以为了自己伟岸美丽的人格而从容临刑!这种人格很难简单地用儒家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和道家的安时处顺、与世俯仰来衡量,但是这种人格确实也包含了儒家与道家的人格理想在内,既有其君子人格的刚烈,也有那至人人格的飘逸,是魏晋名士对先秦以来各家人格理想的继承与发展,也是为后代名士树立了高不可及的范本。
四、识见非凡实干才。在正始名士中,无论地位、名望与实际权力、具体的执政能力,夏侯玄都是首屈一指的。他担任中护军一职相当出色:“玄世名知人,为中护军,拔用武官,参戟牙门,无非俊杰,多牧州典郡。立法垂教,于今皆为后式。”(《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引《世语》)这则史料中至少说明:一是夏侯玄有知人之明,这是为官行政的重要能力;二是他选拔武官,都是很有才干的人才,这是行政能力的实绩;三是他还能“立法垂教”,且可以沿用后世,说明他的行政能力不仅在眼前事务,也是有谋略,有远见。这是正始名士中少见的干才。再看他与司马懿的通信讨论选举制度时所言,他要将“九品中正官人法”中唯中正之言为是,改为中正只管评定等级优劣,而实际任用时台阁应该再察究各种清议等,再据实际情形任免。也就是将中正与台阁的的权力分开,分别各司评定与任免之职,这样可以避免偏颇:“内外相参,得失有所,互相形检,孰能相饰?斯则人心定而事理得,庶可以静风俗而审官才矣。”(《三国志·本传》)两权分立,各司其职,虽然台阁之权略重,但是两不干涉,也较易于防止腐败滋生。夏侯玄之论诚为施政的高招。夏侯玄作征西大将军,虽然在“骆谷之役”失败,但是在长期防备蜀国中还是有善可陈的,几次粉碎了姜维等人的进攻,而且收复了一些地方。“高平陵政变”时,他在西蜀任上,夏侯霸带兵投降西蜀,并劝夏侯玄也投奔西蜀,但是手握重兵的他既没有投降敌国,也没有贸然举兵反抗,一直等到将他调任内职。回到洛阳,“内知不免,不交人事,不畜笔砚。”他深知自己免死已经大幸,且由于与司马懿家族有姻亲关系,以及参与改制涉猎不多,而手握重兵没有投敌与反抗之举等等,略有嫌疑必然带来杀身甚至灭门之祸,所以绝交弃著,摈息所有人事以自保。司马懿死后有人以为夏侯玄的危机免除了,他却认为更加危险了:“此人尤能以通家年少遇我,子元、子上不吾容也。”(《世说新语·方正》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他清楚地看到,司马懿虽然残忍阴险,但是对他还能以姻亲关系及长辈的身份宽容他,而司马师、司马昭将更加残暴,而最终的事实确如其所料。后来的谋逆之事,夏侯玄其实也是被迫裹于其间的。虽然因为被废置而内心不满,但是他并没有轻举妄动。这次因为李丰仰慕夏侯玄的为人和才干,又深得司马师的信任,联络了一些人,欲除司马师,并以夏侯玄代之。干宝《晋纪》记其事曰:“初,丰之谋也,便告玄,玄曰:‘宜详之尔!’不以闻也,故及于难。”(《世说新语·方正》刘孝标注引)《世语》也有类似的记载:“丰遣子韬以谋报玄,玄曰:‘宜详之尔’,而不以告也。”(《三国志》本传裴松之注引)两者大同小异。可以看出,夏侯玄本不知情,其谋主是李丰;夏侯玄知道事情重大且艰险,希望仔细,别妄动;他没有提前出卖李丰等人,也没有阻止其事发展。夏侯玄在这件事情中基本上处于被动状态,只能眼看灾难降临。他之虑,可见其识见之明;他之义,可见其人格之高,这些都在其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当然,事情败露,他自知死罪,因此临刑释然,并无受冤之状。
夏侯玄的人格之美,可以说比较全面地体现了魏晋名士的风度。他的才情,他的修养,他的美艳,他的才干,特别是他的不畏权贵,视死如归,正直伟岸,定如泰山等等品行都是魏晋名士人格的骨干和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