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最先进入爱情的是玉兰。放学的路上,充满春天味道的暖风吹过树梢,呼啦啦地响彻安静的乡村大道。玉兰把象征爱情的纸条拿出来给我们看。她脸色寡白,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纸条是马小军写的,只有两句话:
玉兰:我过两天就去当兵了,临走之前,咱们找时间说说话吧。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马小军
“就这么点儿?”春燕好像很失望,她把纸条翻过来又看了看。
“怎么办?”玉兰害怕地问。
“他约你,你就去。怕啥。”春燕鼓励玉兰。玉兰不再说话,脸涨得通红,低下头,用一只脚尖蹉蹍着地下的碎石子。
玉兰去赴约,是在马小军入伍的前一天晚上。她的心怦怦跳,简直像怀揣着个小兔子。为了安全起见,她选择了跳墙,然后顺着老哈河的堤坝上走。可她刚拐下堤岸,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这黑灯瞎火的,走道也不看路!”竟然是她妈的声音。
玉兰惊得灵魂出窍。她妈背着一个布口袋站在她面前。黑暗把玉兰的惊慌包裹得严严实实。“人家不是担心你吗?”玉兰说完,赶紧接过口袋,背在自己身上,转身和她妈一前一后往回走。刚迈出一步,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咳嗽了一声。她知道那是谁。可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住脚步。
大雁回来的时候,布谷鸟开始鸣叫,老哈河水打着湍急的漩涡,尽情地释放着压抑了一冬的期待,我们的心愿也更加明了——走出大山,像老哈河,或者,像马小军。唉!马小军走后,我们把《泉水叮咚》演绎得更加情真意切,也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我们再也不愿意像母亲们那样活着了——面对黄土背朝天,蓬头垢面,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甚至不知廉耻——我们得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尽管在我们的大脑中,那种生活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可是,这没关系,只要有梦想,向前的生活信念就很难阻挡。就连老哈河水都日夜急急地往外奔流呢!
我们第一次公开谈论各自的理想。春燕说她将来要当独唱演员。凤霞想当个大夫,给她爹和弟弟治病。玉兰正要张口,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制止了她,几乎是异口同声:“将来你就去随军了。”尽管我们对部队的生活并不了解,可我们居然像谈论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样,个个胸有成竹。轮到我时,春燕抢了过去:“二丫儿作文写得好,以后就当作家吧!”一边说,一边嘻嘻地笑。
暖融融的春风从老哈河流过的草滩上吹来,固执地吻着我的脸颊,可却唤不醒我对这里一丁点的爱恋。我不知自己能不能像春燕说的那样当个作家,但我发誓将来一定要离开老哈河。坚决不像我妈那样活着。说这话时,我的眼里突然涌满泪水。所有和我妈一起薅草的日子也都从记忆中跳出来。因为薅草,我的十个手指头都肿胀起来,以及我的腿。我蹲不住了,就一下一下往前爬。山野的热风夹杂着蒿草的气息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每吸一口气都烫嗓子。日头毒毒的,脸晒得发痒,我多想跑到老哈河,一头扎进去。那该有多舒坦!我想着老哈河的激流,一边使劲往地里抠。抠出一把潮乎乎的土,再往脸上搓。我妈回头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又继续转过头,任一双手在田垄间利落地忙乎着。过一会儿,她再回过头来,说:“水在地头,你去喝点吧。也歇一会儿。”
我抬起头。不远处,凤霞也在薅草,像我妈那样蹲着。我望她时,她正抬起胳膊擦汗。望不到头的谷地上,零零散散地蹲着几个人,都以蜗牛的速度向前移动着。不,比蜗牛还慢。我的一生就注定消磨在这里了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穷无尽,直至老死?我想。我的心里充满悲哀和绝望,任凭泪泉涌流。像线一样不断下落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掉在垄沟里,有的打在谷苗的叶片上。叶片微微颤动一下。我最伟大的想法就在那一刻坚定起来:不管怎样,我都要离开老哈河。把生命消耗在田垄里毫无意义。青春年少的我天真地认为,只要离开老哈河,我的世界就会遍野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