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混进皇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皇宫呢?我不要做什么妃子,不要呆在阴森的皇宫里面,我要回到黑木崖,回到教主身边,我要每天为教主弹琴,过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可是我心中的一块石头始终没有落地,那就是教主交给我们的任务至今也未完成。我曾在皇上不在的时候,翻遍了他的寝宫所有可能的地方,但都没有发现玉玺的踪影。我很迷茫,我不知道皇上把那个玉玺藏在了哪里。东来也曾向我表示过同样的困惑,一直跟在皇上的身边,却始终没有从皇上的口中套出任何有关玉玺的线索。
皇上外出练剑的那一段漫长的岁月,我被皇后打入了冷宫,我的罪名是违抗太后的旨意。我并不感到突然,很早就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阴冷逼人的冷宫,宫院四处结满了青苔和蛛网,几处枯木在风中呜咽,没有灰雀,也没乌鸦。我在冷宫过道里穿行的时候,我从木窗中看见一位昏睡的女囚。她睡在一堆干草之上,旁边放着一只破败的便桶,那股弥漫于冷宫的酸味就是从便桶中散发的。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一张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脸,那样一张脸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皇后把我单独囚禁在一个宽大的牢狱里,我就蜷缩在阴暗而潮湿的一角,过着以泪洗面的生活。即使在这样的境况下,我仍不忘记央求押解我的侍兵允许我带些针线布匹好在冷宫里打发时间。
冷宫里每天都上演着惨绝人寰的悲剧。我曾经看见一位披头散发的宫女突然闯进我隔壁的一间囚室,我看见那囚室里的女囚用干草把那个宫女埋藏起来,女囚的十指已经被铁钳夹断,因此她埋干草的动作迟缓而笨拙。然后女囚依靠她健全的双脚疯狂踩踏草堆下面的宫女,像是毫无理由的发泄,又像是在报仇血恨。宫女被女囚活活的踩死在草堆下,干枯的草染上了一层稠酽的血色。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呼唤着教主,想以此来驱除我心中极度的恐惧。教主没有来,皇上却来了。皇上看见我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出来,这个已经为我流了很多泪水的男子,轻轻地抱起我,“诗诗,我们离开这里。”
我想安慰一下皇上,“皇上,别哭,诗诗在这里过得很好,很好。”
皇上抱着我出来的时候把所有的女囚都放了,皇上总是说他不是一个好皇上,可他却是这个世上最心善的人。我听见很多宫女悲恸的哭声,那是对皇上的善行无尽的感激。
从冷宫里出来我在床榻上安心静养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皇上日日夜夜守护在我身边,看见他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面容,听见他由于疲惫而伏在床檐上睡去时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的眼泪就不能自已地涌了出来。我对不起皇上,我想发自内心的对皇上说,“皇上,诗诗,对不起你,诗诗不值得你这样做。”如此好的一个人,如此深爱我的一个人,我却自始至终地在欺骗他,这种欺骗带给我心灵上的痛苦如渊似海。我也对不起教主,我无法完成教主交给我的任务,我不知道传国玉玺放在哪里,甚至我知道了我都不忍心下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一个是我最爱的人,一个是最爱我的人,我很迷茫,我很矛盾。躺在孤清的宁贞宫,我常常想,是不是一切该结束了,我该走了,我该离开皇宫了。我骗了皇上这么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么就让一切尘封吧。我已经很累了,我想回到从前,回到黑木崖,回到教主身边,过着安静而幸福的日子。
那是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当我坐在茂密的槐柏树林里秋千架上时,当我听到来自冷宫里凄怆的笙箫时,我终于鼓起勇气对皇上说,我要离开你,我要离开皇宫。其实我还想说,我不爱你,皇上,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我每天都为他绣红日旭升的图景。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这样的话对于皇上太过于残忍。
皇上听完我的话,顷刻之间所有的悲伤都凝聚在他那张清俊的脸上,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一个人离开了树林。后面是凄怆的笙箫,似一阵清冷之水漫过宫墙,我可以感受到皇上内心里巨大的悲痛。
离开皇宫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是一个烟雨蒙蒙的日子,皇上亲自送我离开了皇宫。皇上送了我很多银两,我没有要。我要的是蓝天,是自由。我上马车的时候,皇上要我把他送给我的那块龙形玉佩拿出来让他再看一眼,我略显慌张的拒绝了,因为那块玉佩已经不在我身边。一年前我把它套了三根丝线系在了我和皇上的亲生骨肉上了,曾经心碎的一慕仿佛如昨。
一年前我随皇上出宫巡游,皇上带上我是想消除皇后带给我的心灵上的阴影。而皇上却不知道我心灵上最本质的伤不是皇后对我的,而是我爱的人。
皇上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与浪漫色彩的人,对动荡不安的江湖充满了无限美好的向往。出宫在外的日子里,每下榻一家客栈,皇上就会和他的贴身侍卫东来奔赴大大小小的武林大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客栈里。皇上说我不适合去那样的地方,况且太医说我刚刚有了身孕,但在我的央求下,皇上还是带我参加了一次武林大会。也就是那一次我不小心泄露了皇上真实的身份。那是在武当山举行的争夺武当派掌门人的一场比武。皇上总是第一个上场,最后一个下场,因为他是最终的胜利者。他的万千剑法如影相随,所向无敌。在比武结束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围观者竟然向皇上放出了暗器,我惊恐的叫了一声,皇上!也就是这一声使江湖皇帝明哲这一外号传遍了大江南北,江湖人士人人皆知。皇上并没有怪我,皇上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怀着无限宽大的包容之心。只是我以后再也没有要求皇上带我去参加什么武林大会了。
金陵注定要成为我随皇上出巡所到之处最让我难以忘记的地方,那是我一生当中永远的痛。在金陵的秦淮客栈,在皇上和东来外出的时刻,在秦淮客栈老板的好心帮助下,我顺利地产下一子。那是我和皇上的亲生骨肉。我给了客栈老板很多的银两让他帮我保守这个秘密,然后我用三根丝线套住了那块皇上送给我的龙形玉佩,并把那块玉佩截去了一半,然后把它挂在了婴孩的脖子上。我流着泪把熟睡的婴孩放进了一个宽大的木盆里,把木盆轻轻地放进了秦淮河里。看着木盆渐渐远去,我肝肠寸断,心痛如绞,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娘对不住你,但娘不能把你带回皇宫里,在那里你迟早有一天会死在皇后的毒手下。娘保护不了你,你的父皇也保护不了你!今天娘把你放进木盆里,希望你漂到一户好人家,在好人家里长大成人。或许,你们父子会有重逢的一天,那时候你脖子上挂的那一块玉就是最好的证明。孩儿,娘对不住你,不要怪娘狠心。
皇上回到秦淮客栈的时候,我躺在床榻上再一次残酷的欺骗了皇上,我说我从楼梯上摔了一跤,婴孩不幸胎死腹中。皇上强忍着巨痛安慰我,我不知道他是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毕竟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亲生骨肉。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罪孽,我仿佛听见婴儿凄厉的哭叫。
所以当皇上送我出宫的时候,当他要我把那块玉佩拿出来给他再看一眼的时候,我只能略显慌张地拒绝。登上了马车,我掀开遮挡阳光的黄缦红绫,看见皇上伫立在风中,脸上流满了清澈的水,我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离开皇宫的时候我的女儿也就是长红公主才六岁。长红公主之前皇后也为皇上生下一个女儿,也就是长青公主。太后对我生下的是一位公主相当失望,我知道太后一直想要一个太子。但是皇上却像宠爱我一样宠爱着长红公主。走的时候我把长红公主留在了皇上的身边,这是惟一我感到欣慰的事情。
再一次回到黑木崖我已到迟暮之年。
一路上我听到很多关于教主的传言,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句是东方不败,狼子野心,欲称霸武林,一统天下。然而让我感到愤怒和不解的是,竟然有很多江湖人士诽谤教主是魔头,东方神教是魔教。他们声称教主危害武林、滥杀无辜,但我不相信教主会是这样一个人。他会称霸武林,但绝不会残害武林,他也会一统天下,但绝不会滥杀无辜,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这是教主的宏图霸业,并没有什么错。
黑木崖没有变,依然是一个世外桃源。亭台楼榭,小桥流水,鸟雀啁啾,曲径花圃,蜂蝶翩然。可是物是人非,虽然教主依然是一张冷峻的脸,一双忧伤的眼睛,但他的声音却变得如女子一般轻柔。
“教主,诗诗没有完成教主交给的任务,请教主饶恕。”
“你没有错。东来已经跟我说了。这也是我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教主,你的声音……”
“我的神功已修练得差不多了。称霸武林,一统天下的日子就要来临。”
“可是,教主,你的声音……”
“诗诗,不要再问了。如果你接受不了,你可以离开。我不会强迫你留在黑木崖。”
“不,教主!我不会离开教主的,无论教主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离开教主的!诗诗会永远守候在教主的身边,为教主弹一辈子的琴。只求教主不要赶我走!”
“诗诗,你和我一样傻,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还要去做。”
我不知道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只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爱教主,这是我该做的事情。如果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的话,那么我也无怨无悔,因为这件不可能的事情值得我去这样做。
再一次回到阁楼,再一次为教主弹奏那首《笑傲江湖曲》。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触摸这架古老的焦尾琴了,它纤细的琴弦没有一粒尘埃。我知道一定是教主经常来阁楼拭去琴弦上的灰尘。教主听完我的琴声,叹了一口气,“诗诗,我总感觉突然有一天,我永远也不会再听到你的琴声了。”
“不,教主。”我站起来,跪在教主的面前,“诗诗会为教主弹一辈子的琴。只是诗诗恳求教主一件事,希望教主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你起来说。”
“诗诗恳求教主以后不要再修炼《葵花宝典》了。”“为什么?”
“因为教主的武功已经无人能敌。《葵花宝典》对教主的身体……”
教主打断了我的话,“你不会明白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教主说完就转身离开了阁楼。
是的,我不会明白的,我永远不会明白的,我真的永远也无法明白了。就算不想明白,就算我只想为教主弹一辈子的琴也可能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想了。因为,就在我回黑木崖的第四天,明哲二十六年四月四日,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如此巧合,如此宿命,一切都是天意。
我死在教主的绣花金针下,我死在我最爱的人的手里。那一天我轻轻地推开教主寝宫虚掩的门,绝然没有想到,我看见了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他的脖子上露出了三根粉红色的丝线,而他的样子多像年轻时候的皇上。那一瞬间所有尘封的记忆开始复活,金陵,秦淮客栈,秦淮河里,我忍痛亲手遗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今,此刻,我的孩儿已经长大,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看得很清楚,那三根粉色的丝线是多么的熟悉。一切如在梦中,等我回过神来时却打碎了手中的茶杯。我慌张地弯腰去拾捡地上的碎片,而等我站起来的时候,却看见数根绣花针从教主的手中疾疾地飞出,刺向那个年轻的男子,刺向我的孩儿,我哀婉地呼唤了一声,不顾一切向那个年轻的男子扑去,半路中教主的一根绣花金针插进了我的左胸。在我倒下的那一刻,我想叫一下我的孩儿,那个年轻的男子,你知道吗?我就是你的亲娘。可是我再也叫不出来,我的脑海里闪电般掠过很多:图景、黑木崖、教主、教主那张冷峻的脸和忧伤的眼睛、皇宫、皇上、我的孩子……
一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可是我仍然想对我最爱的人说,“教主,这辈子我是爱你的,你不要有任何愧疚。”我也想对最爱我的明哲皇上说,“皇上,这辈子我所欠你的,来世再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