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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的窗外是油绿的大树,树叶在风中招摇,像极了自己许久没有剪过的头发。
阳光在玻璃窗上晃动,一点一点抖落下来,砸在眼睛里,有微微的痛。
环顾四周,教室里的空气和家里的厨房一样不流通,沉闷得让人想打哈。一张张低头的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机械的公式和扭屁股的ABCD,然后笔头发出打字机的声音。电风扇垂挂在头顶,像飞机前面拼了命旋转的螺旋桨,它却找不到机身和机翼、辽穹的天空与未来。邻桌是一个喜欢不时就搔搔自己油腻长发的女生,戴圆形眼镜,神色呆滞,嘴角还带着喝完绿茶后没擦洗干净的水渍。
高三空洞得就像广播里每天都要传出的校歌,曾经设想过的汹涌大潮,终究没有那么猛烈地刮过我们的身体。
这样的夏天,沉浸在白衬衫渗出的汗迹里和发懵的视网膜中,脑子常常处在一种真空的状态,如同缺氧的鱼群,在煎熬中逐渐安静。
我们的世界仿佛在一座晕眩的宫殿中睡去,凝成一条条月白色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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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下午上课时间调到了三点,炽热的光线中人群都是涣散的蚂蚁,走在马路上,都像顷刻间就要被煮熟的鲜肉。
电线杆上的麻雀永远都是那么几只,扑闪着翅膀,在光和影子间挣扎。
依旧会有一个个骑着单车、背着繁重书包的身影,耷拉的脸庞,不断流汗的额头和手臂,偶尔嘴里啃着一根冰棒,留长的刘海在风中飘动。
天空是糜烂的日光,受苦的世界没有真正的耶稣。
课堂如同夏日的云端,迷糊里除了熟睡常常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抵抗粉笔与黑板擦出的冗长声响。屈原在汨罗江畔忧国忧民地行吟《离骚》;朱自清一会儿含泪说着父亲的背影,一会儿又在荷塘边郁闷地赏着月影;政治大题里“体现了科学发展观”、“有利于建设和谐社会”等语句出现的频率很高;而地理课本里的经纬、洋流、地震带则绑架了一堆脑细胞。任课老师是经年不变的腔调,“现在对你们来说,没有什么比高考更重要了……”“翻开练习册的第63页……”“这道题大家都要注意一下……”
值得注意的时光,在渐次失聪的耳朵里,却越来越注意不到。
晚自习的时间不断延长,像刺进身体的针尖,那些隐藏在内心的疼痛如同岁月中看不到底部的沟壑,不断加深。我们是站在悬崖上吹风的花瓣,带着即刻凋谢的表情却沉默地一言不发。
当然那些被树枝豢养的飞虫是自在的,夜里耐不住寂寞,嗡嗡着飞到四层,不断朝着玻璃撞击,有瓢虫、飞蛾、长翅膀的巨型蚂蚁和蚊子,一遍一遍地撞击,却始终看不到透明的玻璃,那么像没有头绪和不见前途的我们。
失眠的队伍在宿舍熄灯之后变得越来越庞大,一个又一个孤独中的狂欢,常常让人忘记了黑夜和白天又有多少区别。白天打瞌睡夜晚却来了精神的男生,抱着数学书一直撑到充电的LED灯最后一丝光也用完的女生,每天不停跑上楼来催促我们睡觉的“女巫”管理员,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对话,终于无法忍受后冲动甩下的脸盆和玻璃瓶,掉在车篷上又迅速滑落,晃晃当当,噼噼啪啪,青春的大雨尖利而响彻。
可是那么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发自体腔的剧烈声响,和从前的自己那么不一样,和未来的自己那么的遥远,时间是一个隐身的易容师,什么时候把我们改变的那么认不出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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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在老唱片吱呀旋转出的曲子里和自己较近,那么努力地想唱出一节尖锐的音,试图扯碎暗夜的沉寂,让世界听听少年真正的发声。
坚持撑起自己的脸颊,努力安抚心内暴动的洪流、急躁的雷雨、无法休止的孤独与绝望,使劲认同大人说过的话、安排的道路、电话里的关爱、成绩报告单上的指指点点。但却那么劳累,头昏脑胀地来到班级,挥汗如雨地赶着做题,饥肠辘辘地排队吃饭,背着越来越空的壳,不知道自己离发光的葡萄藤、蔚蓝的天边还有多少距离。
这个世界明明这么小,我们却在这首夏日的短歌上越走越长,担心、忧虑、寂寞、哀愁……来路不明的词汇一次次占据了稀薄的云层,不断积压,不断下沉,我们是一群从云端瞬间降下的孩子,面对落地的疼痛,身上却没有长出翅膀。
从没想过自己能熬过几次这样的夏天,一次,两次,还是接近毁灭的三次?
“有没有人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有没有人可以看见我?”
“喂,有人吗?”
那些从聒噪的蝉翼上吹来的声响,在寂静的时光中变成海螺一样的形状,我们的海,是永远看不到的明天,只是这些回声,时时涤荡而来,提醒着自己的脆弱与惶恐,像在惧怕什么。
可是,是不是一切都会有结局,一切都会有入海的港湾和隐隐约约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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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那场暴雨过后,草木翠绿得如同染过一样,叶尖的一颗颗露水滴落,教学楼像重新洗过一遍,少年们总是和开满花的树合照,不笑也不悲伤,只是笔挺地站在那里,用从容的方式告别着从前稚嫩的岁月。
你拥有你的,我拥有我的,盛开。
我开始我的,你开始你的,离开。
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宛若完好的瓷器未曾出现过裂纹与缺口。
无法想象,度过了那段时光以后,自己竟然习惯了流泪后的笃定,习惯了咬着笔帽不肯放下后的坚持,习惯了深夜绕着红色跑道疯跑几圈后的展望,习惯了享受苦难后的幸福,也爱上了这场发昏的梦,这扇斑驳的窗户,这个十恶不赦的夏末。
记得下课后,穿过二楼的走廊要去找一个人,走廊上有相互追打的男生。
记得迎面走来很多剪着沈佳宜一样头发的女生,有长得很寂寞的一个人站在窗前眺望。
记得有女生无意或故意撞到自己,看一眼她们,却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于是所有破损的曲调一下子都修复过来,唱破的音、走错的调,都那么弥足珍贵地浮现出来。那些短暂的美妙,也从坍塌的废墟中重新屹立起来,像发光的塔尖不断伸向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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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当你需要个夏天我会拼了命努力,我知道你会做我的掩护当我是个逃兵,你形容我是这个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美丽,我知道你才是这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美丽……”
开始甘愿让自己被一首歌所牵扯得满面泪流,让时间反应得迟钝起来。回忆长成一棵树,自己开始盯着那棵树的叶子、躯干、年轮寻找那年夏天的味道。
也从没想过那首短歌有一天竟然可以唱得这么慢,慢到过往成了细节,暴雨变成雨滴,慢到花开得那么从容,阳光渐渐温柔,慢到你忘记了自己什么时候哭过、什么时候抱怨过、什么时候那样卑微地存在过。
五月的立夏,八月的处暑,时光的面庞清净如莲。我们是从莲上飞过的蜻蜓,扑闪着翅膀,在一首盛夏短暂的歌里,成为最后一节明亮的音。
这是年少时热烈歌唱的夏天,这是青春里深深爱过的夏天。